第7章 第七章

厢间内，京墨与胡柔止相对而坐，苏合与苏长青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尴尬。

        苏长青始终温柔地笑着，夹起一块鱼肉放到京墨碗里，柔声道：“这个厨子最拿手的便是这道松鼠桂鱼，京墨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京墨拿余光瞟了瞟苏合，见他始终沉着张脸，只是喝茶，似乎连动筷子的意思也没有。接着看向眼前碗里那块沾着浓郁汤汁的鲜嫩鱼肉，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胡柔止端着碗，低头斯文地小口嚼着米饭，余光悄悄焦灼在苏合身上，忽然开口朝京墨说道：“京墨姑娘之前在苏府住了一年，想必你们几位都是很亲近的。”

        京墨瞪着圆眼珠子看着她，不知怎么回答，却是苏长青替她回道：“京墨生性善良，又活泼可爱，在苏府里没有人不喜欢她。”

        京墨眼睛瞬间眼睛瞪得更大了，一脸诧异看向他。长青哥哥莫不是失忆了？她怎么记得以前在苏府是人人见了她就跑，把她当成了混世魔王一样的存在……

        胡柔止莞尔一笑，“京墨姑娘这样的性子，柔止也喜欢。”

        她说完瞟了眼苏合，见他神情冷漠地盯着手中茶碗，依旧一言不发，便也不再言语。

        京墨看着满桌子佳肴，心中郁闷。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两人关系如此之僵，再这么沉默下去，她都快被活活憋死了。

        她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聊机，忽然眼前一亮，赶忙问长青道：“长青哥哥，你可知道这城东是否有个常年戴着幂篱的富家娘子？”

        苏家的势力遍布整个大渊，在这青州更是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寻人自然找他帮忙最为便利。

        苏长青低头思忖，良久才道：

        “据我所知青州并无这号人物。只是这里是经商重地，往来人口众多，常有商贩路过此处时会定居一小段时间，也许在这群人里会有。我回去让人替你查查。只是，京墨你打听这人做甚？”

        京墨刚想说，苏合却突然抢了话，目光似剑似在警告，“没什么，这事不劳你费心，我们自己会解决。”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苏家人插手这件事情，绝不愿接受他们半点恩惠。

        苏长青对上他的目光，依旧从容地笑着，温润的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

        “京墨的事，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合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凌厉如刀，长青虽笑得儒雅，却散发出不怒而威的气势。两人沉默对峙，寒气逼人，仿佛能听到眼光交汇时刀剑相撞的声音。

        在他们似乎一触即发时，京墨忽然一拍桌子腾地起身，在众人看向自己时，扯出一抹笑，“桌上好像没有酒！有菜没酒怎么行，我去后厨看看有没有酒！”

        说完便灰溜溜拔腿就跑，直到跑到后院，她才吐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真不知他们怎么回事，叫人饭也吃不得，话也说不得，真真快憋死我了。”

        后院满是浓郁的菜香，她奔波了一天，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忍不住一路循着香味走到了后厨，正好遇着一个小厮端着盘珍珠丸子出来，京墨赶忙迎上去接过：“这盘我去送，你回去接着忙吧。”

        她看着盘中肉香四溢的丸子裹着月牙似的糯米粒，心中欢喜，随意找了处游廊，坐在楣子上吃了起来。一口肉汁鲜美，顿觉心满意足。

        才吃两口忽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女子轻笑。

        她回过头去，只见是胡柔止亭亭立于身后，见她躲这儿偷吃，正拿着方帕子掩嘴偷笑。

        “见你许久未回，我便来看看。”她施施然走到京墨面前坐下，眼里噙着笑意。

        京墨将嘴里丸子赶紧嚼了囫囵吞下，笑着解释道：“他们不让人好好吃饭，我实在是饿了。你饿不饿，要不要也吃些？”

        京墨将碟子递向胡柔止，柔止微微一笑，轻轻摇头拒绝。京墨便也不跟她客气，继续大快朵颐。

        胡柔止静静看着游廊外一小方池塘，笑容渐渐淡了下来，良久忽然轻轻问道：

        “京墨姑娘，你与苏公子……是什么样的关系？”

        “你说的是长青哥哥还是苏合？”

        胡柔止始终看着池子里飘动的浮萍，青葱玉指轻轻绞着帕子，脸颊不知何时染上一抹淡淡绯红，似柔肠百转，几不可闻地轻轻说出他的名字：“苏合。”

        她与苏合？

        京墨干嚼着丸子，回忆着他们相处的每一幕，小时候她便一直追着苏合跑，但苏合似乎一直在躲她，还总是生她的气。

        这回见面后，他甚至有意疏远。甚至方才还说她如果举止太过亲昵，他会不高兴。

        想着想着，嘴里的珍珠丸子也像没了味道，“苏合他……大概有点烦我吧……”

        胡柔止有一瞬的诧异，直直看向京墨，只觉得她不像在搪塞自己，接着眼神闪躲着又飘向别处。

        她不知道为何京墨会觉得苏合烦她，在她看来绝不是如此。但此时她心里却生起一丝实不该有的窃喜，随即又为这份窃喜感到深深羞耻。

        内心纠结片刻后，终究是敌不过那份浓浓的私心，她不敢看京墨的眼睛，低着头，刻意说道：“苏合一向如此，但他只是不善与人相处，并无恶意，希望京墨姑娘你不要介意。”

        胡柔止这么说，仿佛京墨是他们之中的外人。京墨并不愚钝，自然听得出这话中的意味，心里顿觉像空了一块，眼睛莫名发酸，这份突如其来的酸楚不知所起，又让她觉得心慌，只能不断往嘴里塞着丸子。

        胡柔止又握住京墨的手，接着说道，“若是相处久了你便能知道，他其实是极温柔极重情的。你父亲有恩于他，而他也曾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救过我，他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你对他的恩，柔止定会报答。”

        京墨心中若有所失，听她说着，只能不断地囫囵点头应声。

        -

        厢间内只剩下苏合和长青。长青此时也放下了筷子，开始斟茶自饮。

        沉默良久，他突兀地开口问道：“苏合，你心里可有京墨？”

        苏合手中动作一滞，不明白他为何忽有此问，警惕地看向苏长青，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长青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想要捕捉他脸上情绪，“当年你一直躲她，我原以为你可能对她有些厌烦。可那次你为了救京墨，连命也不要了，这不得不让我觉得，你心里有她。”

        苏合面上平静无波，可心底已经翻江倒海。

        他如今早已浑身坚壳，任何事情都无法再伤他分毫，可唯有京墨像这坚甲上的一道裂缝，是他唯一的弱点。

        像是心中的伤疤忽然被揭示人前，苏合觉得愤怒却又无力，只能矢口否认。

        “并没有，我跟她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当真如此？”

        苏长青神色肃穆，苏合却已不想再与他多说，“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苏合沉着脸，起身便要走。苏长青却突然唤住他，对着他背影说道，“苏合，若你当真无意，我会娶京墨为妻。”

        苏合周身一凛，停了下来。长青接着说道：

        “薛神医有大恩于我，我不忍见他的女儿在江湖飘零，若你当真对她无意，便由我来照顾京墨，保她一生无忧。

        她已收下了苏家的传家玉佩，日后我定会向她表明心意，三媒六聘娶她进门。”

        苏合静静伫立在门前，长青无法看到他此时略显苍白的嘴唇竟在微微颤抖，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头，隐忍着心底喷薄而出的情绪。

        他从再次见到京墨起便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已坚如磐石的内心会重新因她动摇；害怕自己会再次生出渴望，然后再次堕入更深的黑暗深渊。

        这些年来他受过的所有折磨与伤痛，都不及那日醒来，发现京墨已轻飘飘地从自己生命中消失来的沉重。

        最折磨人的不是绝望，也不是虚假的希望，而是给了本已绝望的人希望，却又忽然残忍收走。

        他尽力的守住自己内心，不要再越雷池一步，可方才苏长青那句话在他心里激起的风浪，让他明白，他其实一直被困在这深渊之中，从来未能逃脱过。

        所谓的远离，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最终，他没有说话，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等京墨和胡柔止从后院回来，却只见苏长青一人在里面喝茶。他目光温柔地看向京墨，“怎么去了这么久？”

        “苏合去哪儿了？”京墨眼睛在厢间寻了一周，疑惑地问道。

        长青抿嘴笑了笑，眼底满是无奈地深意，“他似乎有些不适，京墨你去瞧瞧他吧。”

        “苏公子他怎么了？莫非又犯病了？”胡柔止急忙问道。

        长青笑着摇头，京墨却早已不顾他们两人，就这么直接跑了出去。

        胡柔止也欲跟上，画歌却刚好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捂着肚子喘着气，慌慌张张说道：“小姐不好了，大公子的两个通房丫头开罪了柳姨娘，快被打死了！”

        胡柔止神色一凛，急问道：“哥哥呢，他不管吗？”

        画歌忽然脸一红，偏过脸去愤愤说道：“大公子还在万花楼，刚小丫头们去找过了，他说他不管。还说打死了再买新的就是！”

        胡柔止一听，心里把自己的混账哥哥骂了一通，手里来回绞着帕子，神色焦急。

        那柳姨娘是个厉害人物，父亲为人向来清正，母亲过世后便孑然一身，再未续弦纳妾。谁曾想一个月前父亲将她从街上捡回，过了几日竟毫无预兆地将她收了房。半月前父亲回京，柳姨娘便彻底暴露了本性。

        她手段毒辣，若想打死那两通房，便是真的会打死。

        她有些担心苏合，但这边好歹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她胡柔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在胡府，于是只好同长青匆匆告辞。

        长青见天色已晚，提出相送，两人便一同离开了客栈。

        -

        京墨急急跑到苏合房前，正欲推门，想起方才苏合的教训又立即收回手，小心敲了敲。

        无人应声。

        她又敲了敲，仍是无人回应。

        京墨心里蓦地一慌，苏合莫不是晕死过去了？她啪地一下推开房门，急切地冲了进去，可里面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苏合并不在里面。

        他不是身体不适？这会儿又跑哪儿去了？她清秀的小脸瞬间拧成了苦瓜，焦急的寻了出去。

        她跑遍了附近所有街道，从华灯初上找到街上空无一人，找了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京墨颓然回到客栈前，忽然生出一阵恐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只一瞬她又猛地摇了摇头，“不会的，苏合或许只是回了灵恩寺。”

        如是想着她便立即起身往城西去，刚走几步却见着不远处苏合朝这边缓缓走来。

        他不知经历了什么，束发有几分凌乱，几缕碎发落于额前，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出几分萧索。

        “苏合你去哪儿了？”京墨有些委屈。

        他脸上牵出一丝勉强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苦涩，“没事，出去走了走。”

        方才被苏长青的话语搅乱心思后，他便逃离了客栈，甚至一时冲动骑马出了城，漫无目的地逃着，想要一走了之。

        只要不渴望拥有，便不会害怕失去。只要不动情，便永远不会受伤。若能逃走，他便仍是那个内心无懈可击的苏合。

        可他最终还是清醒了过来，没能逃走。

        京墨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一身尘土，似奔波了一路，便有些不高兴了：“长青哥哥说你身体不适，可你怎么这么折腾自己，像是跑了老远的路？”

        苏合并未回答，看着京墨微蹙的眉头，心里泛出丝丝疼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妥协，败下阵来。

        他轻轻说道：“京墨，你以后想去哪儿，一定记得告诉我。别让我找不着你。”

        可是方才乱跑的明明是你呀，京墨心里小声嘀咕，抬头看向他时，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苏合此时的眼神明明像在哀求。

        京墨的心猛地揪紧，愣怔地看着他，仿佛苏合眼底的苦涩顺着他的目光也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忽然很想抱抱他，但又怕他不高兴，只好小心地牵起他的衣袖，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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