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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134月亮


spiralarm最底层,“酸蚀吞嚼的地底监狱”。

        “颜颜是我的。”鹿铃神色恍惚地说,“早在……她记住其他任何人的名字之前,她就已经决心要守护我一辈子了。我都记得。”

        里戈莱托冷冷地说:“我只看到你把她关在这种地方。”

        “这是来自总部的老大的主意。我每天都要来看她三次,确保她好好的。”

        “哦,‘老大的主意’。”里戈莱托轻声重复着,一双黑眼珠因讥刺而显得更暗了,“看来你所宣称的‘更大的幸福’,还没重要到要让你拼上一切的地步。”

        颜姬一震抬头。她了解里戈莱托,知道他通常不会这么说话,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

        当阴湿天气来袭的时候。

        而这座位于地下深处的黑牢,恰恰常年阴冷潮湿,空气中的湿度恐怕不亚于任何即将被暴雨袭击的地方。再加上,他刚才不小心一脚踩进了冷水里……

        她的目光朝下稍移,立即发现他围巾的下摆在微微颤抖。这一刻,她明白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旧伤,都开始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作痛。

        另一边,鹿铃正死死盯着湖边的白衣人,片刻,低声喃喃:“对失眠症患者这么说话,真是太没礼貌了,我要向镇议会……算了,去他的镇议会。”

        他吸吸鼻子,话锋忽然一转:“你知道吗,残废,我七岁的时候,在街上捡到了一只小狗……”

        “???”里戈莱托的眉峰抖了抖,头上冒出三个问号。

        “……我可喜欢那只小狗,把它带回家里,睡觉都抱着它。有一天,我回家,发现小狗不见了。我问我爸,我的小狗在哪里?可他不许我问。当天晚饭时,我们吃了肉。”

        颜姬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鹿铃继续说:“我不想吃那盘肉,但是我爸盯着我,我只好开始吃,一边吃一边吐。我妈想把我带走,我爸就揍她,她的一颗牙齿飞到了餐盘里。”说到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起来。

        里戈莱托瞳孔微缩,上前一步,“停下。”

        鹿铃置若罔闻,哽咽着说:“当晚,我很想念我的小狗,忍不住就哭了。我记得我爸说过,不想看到我哭丧着脸,所以我就躲在厨房外面哭,哭一会睡一会,眼泪在地上积起来,又流进厨房的门缝……第二天,一群人从厨房里抬出了我妈的尸体……呜呜……”

        “快停下!”里戈莱托慢慢抬起手。

        鹿铃扬起脸,他的鼻尖红了,眼里飘着一层浓浓的湿润雾气,“我不想去学校,那群人会怎么对待一个杀了自己妈妈的小豆丁,我用膝盖想都知道,可我爸硬要我去。他恨死我了。我忍不住又哭起来……”银眼中的湿气逐渐凝聚成泛着银光的泪花。

        颜姬脸上掠过一丝痛苦,“鹿铃,别——”

        才说一个字,她就咬住了嘴唇。

        不是不想阻止他……实际情况应该说正相反。站在下面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她昔日重视的同伴,另一个更是她生命中的另外一半。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他们之间爆发冲突。

        开口制止非常容易,难的是把嘴闭上。

        现在开口的话,不管发出多么动听的声音,都只是怀着私心的温柔罢了。

        只不过是……

        鹿铃带着哭腔的声音还在回响,“……我爸根本不怕我哭。他也是铃兰族人,又比我年长,我的眼泪最多让他流点鼻血……他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呜呜呜……”

        一滴水银般的眼泪溢出眼角,沿着面颊朝下流淌。

        里戈莱托再不犹豫,压低重心奔向鹿铃,一边跑一边伸手入怀。

        “……他一拳揍到我脸上,手背沾了我的眼泪……呜呜呜,我哭得好凶,什么都看不清楚,一开始还奇怪他怎么只揍了我一下,后来想他可能嫌我烦就出门了,我索性滚在地上哭啊哭啊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可能有个两三天……”

        银色的泪连成珠串、滚落脸颊,从那瘦削的下巴上一滴滴往下坠。

        眼泪尚未落地,里戈莱托冲过来将他整个人撞翻,膝盖顶住他的腹部,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左手快速、稳定地动作两次,用两枚短针撑开他的左、右眼皮。

        然后,他再次伸手入怀,拿出一根滴管。

        滴管里盛着亮绿色的奠柏树汁。

        他朝前倾身,让滴管的尖嘴悬停在鹿铃的眼珠上方。

        “闭嘴、把颜颜放出来,或者从此当个瞎子,你可以自己选。”说完,他稍微捏紧滴管的橡胶头,一滴黏液缓缓渗出尖嘴。

        鹿铃愣愣望着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躺在地上了。从他被硬撑开的双眼中,源源不断地溢出银色泪珠。然而,他的脸上却殊无悲伤之色,那怔愣、麻木的神情与满脸泪痕相映,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里戈莱托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如何?”

        鹿铃的嘴唇动了两动,重新开口:“……后来我被发现了。我哭晕在原本是我家的废墟里。墙壁、地板、家具……全部融成了半透明的银色胶冻,他们甚至分辨不出哪部分是我爸的尸体……”

        里戈莱托的眼睛眯紧了。

        他一膝盖猛顶进鹿铃腹部,在对方叫出声来的同时捏紧滴管的胶头,一大滴奠柏树汁朝着鹿铃的眼珠直坠下去。

        鹿铃无动于衷地移开了视线“……可怜的……残废。”

        “!!!”一阵剧烈的疼痛爆开在里戈莱托胃部。

        那种疼痛,既不是来自身体外,也不是来自胃里面;整个胃像要自我融化一样,在燃烧似的剧痛中抽搐、扭动。里戈莱托痛苦地弓起身体,鹿铃趁着这个机会猛一蹬腿脱出他的压制,奠柏树汁恰于此时滴进他的头发,激起一阵烧灼的烟雾。

        “里戈!”颜姬急切地上前几步,差点撞在铁笼的栅栏上。

        鹿铃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颜颜小心,你很快就可以自由了……然后,永远和我在一起。”他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的微笑,眼泪却像断线的银珠一样涌出双眼。那一滴滴的泪水,从下巴尖上往下滴,还没坠地就在半空中蒸发殆尽,化成了一缕缕稀薄、晶莹的银色雾气。

        雾气正悄无声息地渗进里戈莱托的衣缝中。

        这一幕落在颜姬眼里,她不禁大受震动。她记得,当年的鹿铃只能释放出液态的眼泪,若不将敌人诱骗到身边,基本很难让对方中招。可是现在,那能在空中蒸发的泪珠让他的威胁指数直升三级,显然他在从总部转来“飞马旋臂”后的这些年里,身上发生了不少变化。

        不管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一个事实是毫无疑问的。

        他变强了。很多。

        鹿铃在里戈莱托面前蹲下来,像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一样继续讲述:“他们说,我的眼泪里有太多的消极情绪……悲观、沮丧、胆小、自私……什么的,所以相对地毒性也超强……呜呜呜,真过分……‘万一那家伙以后越来越消极了怎么办?’他们相互这样问着,决定造个地牢把我关起来,可又不小心走漏了消息,我逃走了……你看,我那时候就已经是个招人嫌的讨厌鬼了。”

        他讲着自己童年的悲惨故事,眼泪超配合地狂涌出来,泪珠一开始还能流到下巴,渐渐地还在面颊上就开始蒸发,丝丝白雾聚集在一起朝里戈莱托飘去,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在了里面。

        里戈莱托抬起头,颤声说:“你……”

        才说一个字,他就吐出一大口血,血色偏黑,那是血液与胃酸相混合的结果。恐怖的是,黑血中混着一块块半透明的银色胶冻,落地时犹在轻微颤动。

        “看来你的胃已经坏死得差不多了,残废。”鹿铃猛吸一次鼻子,“接下来……是肺,肝,脾,胆还是心呢?这个我也可以自己选……对吧?”

        里戈莱托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鹿铃逼近,后者蹲在地上,根本连躲也不躲。果然,他刚走出两步就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栽倒在地,鲜红的血沫和银色胶冻混在一起被咳了出来。

        “如何,残废?”鹿铃湿润的双眼中浮出一丝模糊的喜悦,“现在这种五脏好似要烧起来、融化掉一样的剧痛,有没有让你稍微地……明白一点颜颜对我的意义?”

        里戈莱托全身的每一道伤疤都在因疼痛而扭曲,可这一秒,他的眼神还是变暗了,“……你……不该提……她的名字。”

        “相同的痛,我可真的忍受了好多好多年啊。”鹿铃的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人们都在欢笑什么呢……明明世界上全是痛苦的事。本来,感到痛苦的话,只要哭出来就好了,但是……‘不准哭,不准哭,绝对不准哭’,我爸这么说,我妈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说。只有小狗不会这么说,可是小狗死了,被做成了一盘肉。”

        他的泪水越发汹涌,四周盘旋着的银白雾气也越来越浓。里戈莱托一边咳嗽一边站起来,挥着手往后退,想躲开那片白雾。颜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悲鸣一声,脸上的表情在挣扎与痛苦间变换数次。忽然,她将手伸出铁笼,像是想不顾一切地钻出栅栏——

        “别。”里戈莱托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鹿铃心不在焉地挠着脑袋,“果然,残废没有颜颜就什么都做不成。这一点我们倒是很像,我也是一天见不到颜颜就什么都提不起劲……呜,颜颜,颜颜……”

        他反复念着那个名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大片大片的银白雾气飘向黑牢的各个角落,无论里戈莱托往哪个方向绕,都会被银雾重新缠上。剧毒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脚步越来越虚浮,双手胡乱挥舞着,渐渐地,连他的眼角、耳道都开始渗出鲜血。

        “……”颜姬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却滑了下来。

        鹿铃蹲得累了,索性坐下来,双手撑在后面,泪眼倒映着天花板,“呜……最后,我只好使劲憋着眼泪,憋得五脏六腑都像要烧起来一样疼,疼得睡都睡不着。要么哭,要么疼,到底要怎么选啊……根本就选不出来吧?”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起了做梦似的空洞喜悦。

        “是颜颜。”他欣喜地喊叫,“颜颜给了我第三种选项,超棒的选项!她就是我的天使!只属于……”

        “……真的很疼。”微弱的气声打断了他。

        鹿铃表情一滞。

        里戈莱托已经虚弱得动不了了。他扶着墙壁支撑身体,白袍上斑斑驳驳全是咳出来的血点,每讲一个字都像是肺在漏气,“如果……这就是你……曾忍受过的疼痛,那确实……让人同情……”

        鹿铃愣愣地说:“‘不要对睡不着的人求饶’,你没听过这句话吗?”

        里戈莱托阖上眼睑,血液沿着他双眼周围严重的伤疤一丝丝地弥漫,血的温暖,将那些扎根在伤疤与阴湿天气里的绵密疼痛稍稍缓解,这样一来,他至少有了笑一笑的力气。

        他笑着说:“……只是这种程度,就击垮了你的话……”

        食指伴着话音轻轻一扯,霎时间,千万道细若发丝的流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

        那是在黑牢的顶、底、四壁、空气中交错纵横的缝线巨网。

        其中的十几根线,离鹿铃的皮肤不过几毫米。

        “!!!!!!!!!!!!!”

        满脸泪珠陡然凝固。

        ——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脑内灵光一闪,他想起了里戈莱托刚才到处乱撞、挥舞双手的动作。

        恍然大悟。却毕竟是太晚了。

        嗤。数十根白线猛然抽紧,缠住了他的左腕。随即是右腕,脚踝,手肘,膝盖。

        更多、更多、数不清的细线从四面八方朝他坍塌,一瞬间就将他缠成了茧。一道道的线头从他身上牵引出去、用钢针固定在四壁上,迫使他保持着站姿,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自由活动。

        但,他只愣了几秒钟,眼睛就重新变得湿润,“残废,毒死你才不需要跳来跳去……”

        里戈莱托说不出话来,几乎完全依靠意志力,用力一扯系在尾指上的线。

        细线立刻崩断。

        断线“嗖”地窜上半空,从另外三根仅靠它绷紧的细线中间穿出去;三根细线松弛开来,从各自被固定着的针眼中滑脱,牵动更远处的机关……只一眨眼,线与针被触动时的流光就绕着屋子转了大半圈,来到鹿铃正对面——

        幽微的光在阴影深处一转。

        几十根长针飞出黑暗,飞向一动不能动的鹿铃,像雨丝落进池塘一样、顺畅地没入了他的躯体。

        “咯……”

        介于惨叫与咳嗽之间的声音在他喉咙深处一响,几缕血液溢出唇角。

        他的身体在猛然的僵直后,慢慢瘫软、朝后仰倒,固定着他的长线被体重一根根扯断。最后,他“砰”一声摔倒在地,再不动了。

        颜姬一把捂住嘴,双眼中浸满了泪水。

        里戈莱托背靠墙壁滑坐在地上。内脏严重受损的剧痛在他体内不住绞割,但,比起曾经那些为了生存而战得全身新伤叠旧伤的日子,现在的疼痛简直算得上是幸福了。

        至少……

        他朝旁一瞥,笑着闭上了眼睛。

        ——太阳和月亮,还悬挂在他的天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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