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128冰封

骚乱刚起时，梅菲斯特曾主动提出愿意加入追击队伍中，尽自己的一份力，但鹿铃挡住了他。他当时虽勉强忍住没有发问，可心中始终留着一分困惑，到现在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

        “鹿铃大人，毕竟这是在您主事的组织里发生的骚乱，您的现身一定会让大家大受鼓舞啊。”

        鹿铃呆呆望着上面，显然已经神游到了常人无法追踪的神秘次元里。

        梅菲斯特半天等不到回答，只好半弯下腰，凑近鹿铃，神秘兮兮地说：“大人，您之前提到的那名叫‘颜姬’的少女……”

        鹿铃一秒转过头，反应之迅速，简直令人称奇。

        “颜颜怎么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梅菲斯特问。

        “那名少女，此刻就关在我们脚下的地牢里吧？一刻钟前，在下绝非有意地听到了您的下属在步话机中的报告，很显然，龙舌兰和她恶逆非道的花匠正企图闯进地牢，可您似乎并不打算展开行动。联想到颜姬对您的特殊意义，我不由得感到，您的表现未免有些……过于冷静了。”

        听到这里，鹿铃感到没趣似的垂下了头，“哦……别担心，总部来的老大就守在颜颜旁边，老大很看重颜颜，不会让她被带走。老大的侍卫一心想抓到夜莺和龙舌兰家的二小姐，被那种男人盯上，他们最好自求多福。何况，歌德先生不是还和我站在这里吗？没有人能闯进地牢，没有人。”

        他最后强调“没有人”时语气特别肯定，饱经世故的梅菲斯特轻而易举就读出了其中的不安，于是，他巧妙地顺着话头问：“既然如此，大人，您现在又在困扰什么呢？”

        短暂的沉默后，鹿铃发出一声没人听得懂的咕哝，隔着帽子搔了搔脑袋。

        “眼睛真毒啊，歌德先生。”他的脊背贴着墙壁，慢慢往下滑，“不瞒你说，颜颜离开我以后，一直和一名花匠在一起……很多年……可恶。”

        梅菲斯特像听到禁忌词汇一样浑身一抖，可他眼里一掠而过的恍然与同情却表明，他并没有真的认为一名花武器有了契约花匠是什么不能原谅的罪行。

        鹿铃滑坐到地上，没精打采地说：“没有颜颜的话，那个花匠这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颜颜给了他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因为这个原因，他好像也把颜颜当成了自己的天使……可惜，颜颜早就决定一辈子只守护我一个人了。”

        梅菲斯特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鹿铃抱着膝盖喃喃自语：“看不清这一点的残废，知道颜颜在这里恐怕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梅菲斯特想了想，谨慎地说：“从人之常情推测，那名花匠当然会想赶过来。但，大人您也提到，他没有颜姬的帮助连站都站不起来，这种情形下……”

        “他就在这里。”鹿铃打断他，视线轻飘飘地回到了天上。

        “残废就在地下城里，正朝这里冲过来。那种要将颜颜从我身边夺走的执念，就算我已经有六百天没睡觉了也能感觉到……我的泪腺，从刚才开始就能感到那种讨厌的执念……可恶，好难过，我……”

        梅菲斯特赶紧插嘴：“请容我斗胆发问：您该不会真的认为，一个双腿残疾的人能够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朝这里‘冲’过来吧？”

        鹿铃没有立即回答。

        湿润的银眼睛倒映着一层层相互重叠的空中走廊。走廊上方，正逐渐传来密集、杂乱的足音与喊杀声，而且声音还在迅速迫近——闯入者的速度出人意料地快。紧张的味道在空气里扩散，每个人都情不自禁握紧兵器，数百只眼睛紧盯着闯入者即将现身的方向。

        就在这时，鹿铃腰边的步话机“嘀”了一声。

        他按下“通话”键，心不在焉地说：“这边是鹿铃和歌……”

        他的话被步话机彼端的痛呼、哀叫和摔跤声所打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短暂的杂音，像是有人把步话机从它原本的主人手里抢了过去。

        接着，“坚盾”蛇御阴恻恻的嗓音飘出扬声器——“我从前的好同事还在吗？”

        鹿铃瞟一眼梅菲斯特，慢吞吞地说：“歌德先生就在我旁边，一看就是昨晚睡得很好却故意画了比我还重的黑眼……”

        “梅菲斯特，好久不见。”

        步话机彼端的蛇御无视鹿铃，直接开始和另一个人讲话：“真可惜，现在没空好好叙旧。听着，瞭望塔上的弓与箭来自卫矛家族，从见血即融的白箭来看，大概是‘逐雪弓’；弓手则是日本望族神风院家的小女儿。”

        从蛇御开口以来，梅菲斯特·歌德就一直专注地凝视着天空，好像陷入了冥想。等对方说完，他才彬彬有礼地对着空气一点头，“是吗？‘逐雪弓’据说是很有天分的年轻人，可恕我从没听说过这个神风院家。”

        蛇御冷笑一声，“神风院琉岚是这个家族中的第一名御花人。”

        “了不起，可我还是看不出这和一名衰老、虚弱的老蔷薇有什么关系。这朵老蔷薇，他已经过了听到‘御花人’三个字就想斩草除根的热血年纪了。”

        蛇御罔顾对方不客气的言辞，自顾自说道：“作为弓手，神风院有一点与众不同：她的双眼近乎全盲，出箭全靠听觉。”

        梅菲斯特正要张开的嘴猛然闭上。

        紧接着，他眼角仿佛胎痣的红蔷薇花蕾缓缓绽开——这次却不是因为笑容，而是由于难以掩饰的讥刺。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似乎想将那讥刺化为言语，可最终，眼角的蔷薇花在隐约的哀伤之色中慢慢闭合了。

        他转过身，右手扶着蔷薇十字架朝鹿铃深深一鞠躬，“看来我多少还能派上点用场。回见，鹿铃大人，愿您能看到守护与爱的真义。”

        大量蔷薇花瓣从他脚下飞旋而起，涩凉异香蓦然漫开。

        数秒后，花瓣渐散，梅菲斯特·歌德消失了。

        鹿铃微张着嘴望着这一幕，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鹿铃。”

        步话机里的滑腻嗓音让他重新回神，他揉揉眼睛，正要回话，就听见蛇御冷冰冰丢出一句：“解决掉那个闯入者，不许让他妨碍小黑。”

        喀嚓，通话结束。

        过了好一阵，鹿铃垂下手，重新望向上方一层层的栈道与空中走廊。

        守着各处关卡的士兵们明显都已经箭在弦上，因为更高处乱糟糟的奔跑、喊杀声已经非常靠近，就算不用心听也无法忽视。

        但，那一片追击声中，还混着另一个含义不明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

        纷繁、密集、利落的成片碰撞声，仿佛隆冬时节的暴雪敲在玻璃温房上。

        哒哒哒哒哒哒……

        碰撞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阻挡雪暴的玻璃濒临崩溃。

        哒。一条空中走廊的地板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

        哒哒哒。更深、更长的裂隙相互缠绕，扭结成危险的形状。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好几条走道上同时绽开裂缝，并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扩张。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轰——隆！！！

        遮挡天穹的空中走廊群轰然坍塌！

        雪暴“呼啦”一声吹入地底。

        狂风卷动雾白，飞琼碎玉盈满视野。白蒙蒙的寒气中，数不清的冰凌晶体朦胧着透明的光感，美得令人不忍移开视线。

        有人做梦似的，朝天空伸出了手。

        鹿铃的瞳孔猛然缩紧，大叫一声：“快躲——”

        余音未落，冰晶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人的眉间、喉头、心口。

        千万点血花飞溅开来。

        莹白色的童话世界与坚不可摧的防御网一同崩碎。

        从天穹上飞散降落的，不是雪花，而是箭矢。晶莹剔透的白晶箭矢。

        箭如飞蝗，透过空中走廊坍塌后留下的大洞朝下倾泻，带来一片洞穿血肉的刺耳声音，却没有激起多少惨叫——大多数人从中箭的一瞬就被逐雪弓的“冰封”属性冻结，再叫不出来了。

        这一阵箭雨，让地底的布防毁于一旦。

        “……”

        鹿铃愣愣注视着面前的一切，触目所及，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同僚们，而是血流，伤口，痛呼，宛如在雪中冻僵般覆着一层薄霜的僵硬躯体……但，似乎是因为鹿铃的牙关咬得太紧，伤者们痛苦的叫声并没有真正进入他的耳朵，大脑中充塞着血液流淌时的“嗡嗡”声。

        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分寸感。

        也不知什么时候，雪暴停止了——在抹杀了几乎全部的追击、喊杀声后。

        只剩下一个人的足音从上方栈道飞快地朝地下迫近，光听那个节奏就能想见来人迫切的心情。

        迫不及待地——

        “想要把颜颜从我身边夺走……”

        喃喃话音中，鹿铃抬起手，抓住脑袋上铃兰花形的白帽子，慢慢揪下来。

        碧绿长发像浓雾一样向下沉降，模糊了肩膀瘦削的轮廓。他拂开一缕遮住视线的头发，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

        那孤独的奔跑声越来越近。

        “……这种事，光是想想就难过得忍不住眼泪啊……”

        从沮丧下垂的眼角开始，湿润的银光逐分侵染双眼。为这层湿气所干扰，鹿铃眼中的世界在清晰与模糊间变换数次，最终定定聚焦在——刚出现在栈道尽头的白衣人身上。

        一瞬间，就连银眼下的黑眼圈也透出了敌意。

        暗沉的唤声逐字蹦出唇缝。

        “……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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