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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回溯(十五)


78.

        练剑真是世上头等枯燥之事。

        谢陵记挂着我俩在凌霄山庄时的赌约,提着剑笑眯眯地问我:“阿雪,要不要师兄陪你一起啊?”

        我犹豫了半天,掂着手中那把木剑,轻轻往地上一杵,道:“好罢。”

        这一应下便不可反悔了,谢陵和三师兄轮流过来指点我,比晨昏定省更要准时,早中晚各练上一套剑法,两月后我终于屈服于习惯之下。

        我爹很是欣慰,于是又拿出一本新的剑诀给我。

        江大哥住在了隔壁院子里,偶尔得空歇息,我会随他一同下山转悠半日,也算是喘了口气。

        不过他到底不是翠逢山人,四海为家惯了,住上一阵子便出去四处游历,每到一处都记着给我捎上了些当地的特色吃食回来。

        八月过尽,天凉入秋,百草门终于送来了一封迟来的信笺。

        谢陵仗着肩宽个高,将我压在胳膊底下,揽住我一同拆开了火漆印。

        信上寥寥几行字,内容却是怵目惊心。

        百草门与溧水城相距不远,程姐姐伪饰成寻常男子的模样,穿上百草门弟子的袍服,跟随慕姐姐前往药谷。

        在一月前,药谷中一位不起眼的小学徒意图向程姐姐投毒,若非贴身婢子谨慎,此刻人已香消玉殒。

        慕姐姐按兵不动,将那学徒拘在暗牢中,当夜便得了其服毒自尽的消息。

        此番来信表述的是程姐姐的意愿——

        多谢几位少侠的仁义之心,侥幸留得性命已是上天恩赐,在她不曾调养好身体之前,不希望我们再为她去做什么,她也暂时不会孤身前往无情剑宗。

        是了,百草门地形得天独厚,药谷入口难进难出,此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塞进药谷,混入无情剑宗更是不在话下。

        此刻我只能假设,如若那两次三番要取程姐姐性命之人的确是大师兄,不论来者何人,皆是羊入虎口。

        谢陵将信纸连同信封一齐拿到烛台边,借着簇簇火苗燃上白纸一角,边缘迅速卷起,眨两下眼的功夫便烧成了灰烬。

        “慕师姐做事张弛有度,不在事发之时通信的确掩去许多耳目。程姑娘更是聪明,挑明态度,暂退一步,于所有人皆无弊处。”

        “阿雪,况且你也知道,这些时日我与李雁行私底下没少忙活这事……说是一无所获都算轻的了。”

        画像明确指向大师兄,可谁都不是那不长脑子的,此事既瞒着我爹,那便是不能放在台面上来做,其中曲折可见一斑。

        “不必操心这事了。”谢陵伸手捏了捏我的耳朵,俯身道:“谁若心中有鬼,早迟会露出马脚,咱们暂且放上一放,等等便是。”

        79.

        他说的在理。

        我听进去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放就是两三年,狐狸尾巴没揪着,大师兄回家一趟,反倒觅得佳人,打算回剑宗择日成婚。

        大师兄年纪最长,成亲原是喜事,可当年旧事未解,我心中始终存了个凹凸不平的疙瘩。

        这两年多剑宗与百草门书信来往算不得频繁,逢年过节慕姐姐那边会寄些东西来,在箱底压上一封薄薄的信,既是问好,亦是报平安。

        而翠逢山上热闹一日胜过一日,自打谢陵成了英雄榜榜首,前来讨教的名门子弟草莽武痴络绎不绝。

        当然,也不乏拐弯抹角来探一探口风之人。

        探什么口风?

        少年剑客皮相不俗,武功卓绝,又有无情剑宗这么个响当当的出身,冰人蜂拥而至,险些踏破了剑宗门槛。

        谢陵不胜厌烦,每每来人就拉了我去后山躲着,美其名曰与我过招,谁不晓得他的司马昭之心。

        三师兄比谢陵要长上三载,前来做媒的冰人一半儿是为着谢陵,另一半则是冲着他来的。

        可惜襄王总无意,无论是冲着谁来的,都没能为神女带回一丝佳音。

        如此两三年过去了,一水儿光棍的无情剑宗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既非一心只顾练剑的三师兄,亦非凡事没个正经的四师兄。

        婚期未定,大师兄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早一步传遍了各门各派。

        冰人们的心思又活泛起来,隔三岔五地往翠逢山上跑。剑宗一向与各门派交好,闻此讯息纷纷备好贺礼前来。

        百草门的信来得并不突兀,程姐姐的身子骨渐渐调养好了些,剑宗不日便要启程去京城提亲,她打算趁此机会悄然混入其中,便能安然无恙地抵达剑宗。

        此事马虎不得,我立刻去寻了三师兄。

        在我爹面前,他开口远比我去恳求有用得多。

        继而三师兄顶下了林青师兄的位置,领着几个伶俐弟子以及两马车的聘礼下了山。

        三师兄知晓我不喜骑马,安排了一辆马车供我乘坐,我抬手一掀布帘,毫无防备地被捂着口鼻拽进了车里。

        “老实点儿!”身后人瓮声瓮气,两手紧紧扣住我的胳膊腿儿,意图营造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人甘愿窝在后头当人肉垫子,那我就却之不恭地倒进了他怀里,懒洋洋道:“何人放肆,你不晓得我师兄就在前面领路,也不晓得我是谁吗?”

        此人顿了顿,磨牙凿齿道:“那又何妨?他又打不过我,我若是半道劫走你,谁也不敢吱一声。”

        ……真是一日比一日狂妄。

        “你劫走我做甚么呢?”我想了想,翻过身伏在他膝上问道:“陵哥,你不是去蓬莱山了吗,怎地跑回来了?”

        谢陵捏着我的耳朵,气哼哼道:“不然呢?出去一趟你就跑了,前几年怎么答应我的,你都忘了?”

        我讪笑道:“这不是给你留了信嘛。”

        80.

        这几年在两个师兄的轮番督促下,我好歹是将剑宗的基础剑法学了个遍,身量体格在他们面前还是不够看,倒也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

        至少旁人不会再觉着我是个孩子了。

        一路平安无阻抵达京城,大师兄出身名门,许家原想让剑宗一行人住在许府别院,三师兄回绝了,许夫人又提前安排了客栈。

        一人一间房,财大气粗。

        谢陵突然现身,客栈没他住的地儿,他便厚着脸皮同我挤了一间,言辞铮铮道:“我与阿雪自小一同长大,又非头回同床共枕,挤一挤就好了。”

        三师兄放下行李,人却不打算闲着,马不停蹄前去打点隔了两条街的客栈老板——

        程姐姐不日抵达京城,定下的住处便是那儿了。

        礼数不允,本朝也没有傍晚去下聘的理儿,我们自然要等到明日才能前去许府。谢陵是个闲不住的,用了客栈的饭菜,没一会儿就拉着我出去了。

        皇城脚下处处繁华,街头巷尾热闹非凡,谢陵抓着我的手进了酒楼,十分阔气地要了顶楼的别间。

        来往人影融于声色光影,灯笼在厢房外闪着豆大的红光。自窗边俯瞰,视野极佳,恰好能瞧见底下怀抱琵琶弹琴唱曲的优伶。

        酒楼四处亮堂,正中为琵琶女留下一隅落脚之地。时下天气转炎,亮光映在轻薄的缎子上,愈将那几个琵琶女显得肤白娇弱。

        “阿雪,看什么呢?”酒壶在我面前晃过一圈,谢陵不悦地板起了脸,“……琵琶女有甚么好看的。”

        “……陵哥,”我迟疑着收回目光,“最前边那个,好像是个男人。”

        酒楼老板请来表演的琵琶女皆是身着粉衫,头戴簪花,唯独位居最前的那个穿了一身艳丽的红,一串银铃系于腕上,拨弄琵琶弦时随之溢出清脆响声。

        台下看客如痴如醉,红衣人微一福身,恰恰让我瞧见他颈中央的凸起。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谢陵一听就皱起了眉头,更不愿多看一眼:“原是听说明月楼最为风雅才带你来的,竟也安排了这些乌七八糟的。”

        一曲方停,琵琶音止,不少客人追着红衣人的衣袂离席而去,一闪神,我猛地扶着阑干起身:“陵哥,你看!”

        谢陵粗粗瞥了一眼,环住肩头挡住我的视线,磨牙道:“明码标价出来寻欢作乐,阿雪,你可千万别学那些个浪荡子。”

        “不是!”我一急就犯起了蠢,勉强扒拉下谢陵的胳膊,“你看那个是不是林青师兄!”

        三师兄虽是顶了林青师兄的差事,可多个人帮着打点总是好的,林师兄到底还是跟着一同来了京城。

        同行的几个弟子皆是没来过京城的,不免生了些出去玩耍的心思,林师兄往日常跟着大师兄东奔西走,于是便体谅那几个弟子,让他们放心出去转转,看守行李一事交给他就成。

        因何事让他鬼鬼祟祟地跑到了明月楼来?

        说话间跑堂的拦下了追随红衣人而来的数位客人,与此同时,林师兄上了楼,借着酒楼喧闹,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陵凝神看过去,忽地嗤笑一声,道:“阿雪,在这等我一刻钟,我去瞧瞧他到底打了什么鬼主意。”

        81.

        房中香燃了一半,谢陵说了一刻钟,待到熏香燃尽,他必定会如期回来。

        三年前在祠堂发的誓时时刻刻萦绕在我耳边,我迟迟生出了不给爹娘师兄添麻烦的自觉,老老实实地等在厢房里。

        酒楼里又换了一批唱曲儿的伶人,我一向最不爱听曲,百无聊赖地琢磨起了旧事。

        不认识林青师兄是当年程姐姐亲口所言,假使大师兄借用林青名讳信物是真,那林青是否真的全然无辜?

        他此番遮掩,究竟又是作何打算?

        不能再想了,我的脑袋又开始发涨了。

        说来惭愧,我这三两年似是患上了头风症,明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每每思虑过多,就像个耄耋老人一般卧榻不起,直呼头疼。

        虽说谢陵和三师兄伴我多些,可这事儿还是江大哥最先发现的。

        有一回庆生,江大哥打了根发簪赠予我,叶形青簪,雕工细致,我盯了那簪子好一会儿,张口喃喃道:“江大哥,这簪子好眼熟啊。”

        “……是吗?”江渊略显惊讶,随口接道:“是我办事欠妥了,下回必定找些新鲜器物送你。”

        “没有,我很喜欢。”旁人记挂着生辰已是用心,怎可再挑剔贺礼,我连忙仰脸冲他笑笑。

        江渊比起我那几个师兄,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兄长,握着簪子亲手替我挽起头发,铜镜映出青翠玉簪,我胸口骤然一窒——

        不会有误,我绝对在哪里见过这支簪子。

        不是摊贩商铺,亦非旁人的发髻妆匣。究竟是在哪里……晕眩感隐隐侵入身体,一寸一寸摧折着脑中根根丝线,我伸手去拨开层层叠叠的迷雾,却在愈发频繁的阵痛中节节败退。

        此事不了了之,江大哥手法轻柔,每每让我枕在他膝上,替我纾解头痛。我在与百草门的书信中也委婉提过几次,慕姐姐开了药方,却是不见好转,我只得尽量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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