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越是紧张，越是怕什么来什么，孔意还是滑倒了。脚下一个趔趄，孔意甩着胳膊向身后倒去，不出所料，倒在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膛还是温暖。热腾腾的，带着一丝丝香皂味儿和浓郁的烟草味儿。

        孔意迅速地站直了身体。尽力保持着“冷静”的表情，将书包背了回去。

        他抬着右胳膊，保持着姿势。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孔意抬头去看他，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多大了，还这么迷糊”。

        孔意登时就有些恼火，躲了我许多年也就罢了，你凭什么刚一见面就批评我。便立刻回嘴说：“要你管”。说完，转身就要走。

        他“哎”了一声，一把抓住孔意的袖子，有力的手捏住孔意的手肘，灼热透过他的手指传给了孔意。孔意挣脱不得。

        他说：“好久不见了，说会儿话，行吗？”

        孔意不再挣扎了。站住了不动。

        他像以前那样，去牵手，牵着孔意慢慢地往教学楼走去。那里停着他的车。

        太阳早已经落山了，校园里的路灯一瞬间都亮了，伴随着玫红色的晚霞，闪着光，照着沉默的两个人。

        他开了车门，转过身，半低头，微笑着看孔意。没说话，但意思是“来吧”。

        孔意迟疑着，他走过来，捏着她的手肘，半推半抱地将她推进了副驾驶，关上了门。然后自己快步绕到另一边。

        车里很清爽，黑色的座椅上什么装饰都没有。有呛鼻的烟味，孔意连打了两个喷嚏。心中觉得有些遗憾，才几年的功夫，自己的鼻子竟然对他的味道过敏了。

        他上了车来，嘭一声，车门关了。他笑着转身低头，盯着孔意看。

        天慢慢黑下来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他，能将对面这个朝思暮想的轮廓刻在心里。

        她长大了，两腮上嘟嘟的婴儿肥没有了。眉眼也长开了，甚至她的双眼皮，都比从前宽了一些。皮肤好了一些，额头上的痘痘消失了，留下浅粉色的痘印。下巴上还是星罗棋布着几颗又大又红的疙瘩，看样子，她的老毛病美好，反倒是更严重了。乔晖皱了皱眉。

        她低着头，抠手指甲。从前没发现他有这个小毛病，现在倒像个小学生了。

        乔晖在黑暗中笑笑，开口说话：“上大三了吧”。

        “嗯”。

        “学习好吗？”

        “嗯”。

        又陷入了冷场。车里有些热，乔晖低头按了启动，车子动起来，冷气吹出来，连尴尬的气氛也消散了许多。

        旁边有三三两两地学生路过，都侧脸看看这辆车。

        乔晖想了想，探身到后座上去，勾着手指头拽过来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盒德芙，往孔意胸前一递，说：“你吃”。

        “谢谢”，孔意没动弹，没接，也没抬头。

        乔晖有些尴尬地将巧克力放下来，说：“还生我气呢？”

        “哪敢”。

        “别生气了啊，都大姑娘了”，乔晖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孔意不知道“大姑娘”和“别生气”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没说话。

        其实，她又很多问题想问。

        昨天看到存折上一笔一笔的存款，恨不得顺着这个流水记录钻进去，逮住那个偷偷存钱的他问个究竟。

        还有，拿着手里那个红色的茶叶盒，还有那小粽子一样的“空意”茶叶，站在那个茶庄的柜台旁，孔意恨不得大喊大叫，将藏在幕后的他揪出来抽他几个耳光。

        可是，今天就见到他了，却什么都不想说了。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抽筋剥皮的感觉，只想闭眼睛，睡过去。哪怕这是在做梦。

        乔晖揉了揉眼睛，看看车上的时间，说：“饿不饿，带你吃饭去吧？”说罢，也不等孔意回答，发动了车子。车子沿着物理系面前的盘山小路，缓缓地开下去。路两边是已经吃完晚饭回教室上自习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说说笑笑着。孔意隔着车玻璃看他们，心中莫名好生羡慕。

        谷云爱看言情小说，每天去学生超市租两本。自称看遍了世间的情情爱爱。谷云说，将来不能和大叔谈恋爱。和大叔谈恋爱，哪怕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掏心掏肺地实话，在咱们看来，他都在撒谎。根本原因还是能力不对等，他有说走就走的资本，你只有等之追之的资格。他的话，你没有能力验证。只有用时间去检验。可是，时间就是青春啊！怎么赌得起？！

        现在这个瞬间，孔意觉得，谷云说得对。

        车子开出了校园，沿着滨海路一路向北。

        华灯初上。霓虹灯透过车窗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孔意一直不说话，看着车窗外。车里一直响着滴滴、滴滴的报警声，孔意知道没系安全带，但仿佛自己一个动作，就暴露了自己的心绪不宁，索性任由它继续响着吧。

        乔晖一边开车，一边转过脸去看她。自己是知道孔意为什么这个样子的，可是，就是不想解释。

        车子穿过滨海广场，在转盘处绕了一圈，停在一个绿化带中的空地上。

        “到了”，乔晖停下车，熄了火，下车来给她开车门。

        孔意下车来，还没站稳，乔晖伸手摘了她的书包，说：“怪沉的，放车上吧”。

        说罢，牵着她往树林深处走。

        天已经黑透了，霓虹灯将半个天空照得五彩斑斓，反倒是看不到有没有星星了。这里没有路灯，孔意看不清楚，任由他牵着手，跟着他走下这个小山坡。孔意怕黑，怕鬼，可是现在，莫名的，就是不害怕。因为他。

        来到一个大铁门旁边。墙上简单的挂着个牌子，上面是两排红字“哨兵神圣不容侵犯”。

        孔意猛然反应过来，迅速回头看那个小山坡，再回过头来看这个大门上方，拱形铁门，红色五角星，红色大字，海军航空工程学院。

        太震惊了，孔意慌乱中抬头去看他，对上了他笑眯眯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他说：“走吧，带你吃好吃的”。

        孔意以为他要带自己进入这个自己偷窥了几年的院子。却不想被他领着，沿着这个院子的墙根，左转右转，进入一个狭窄的小巷，再走了几百米，出了小巷，豁然开朗，灯光刺眼。古色古香的一个门脸，门前挂着红灯笼，闻着味儿也知道，这是火锅店。

        门口迎宾的小伙子走上前来，满脸堆笑，脚下却迟疑了一下。退后几步去开了门。

        乔晖点点头，牵着孔意的手并没有松开，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来到一个包间。身后跟着的小伙儿端来一个大铜锅，开了火，味道很快蔓延开。

        “坐”，乔晖拉开一个椅子。孔意没客气，坐了下来。乔晖笑笑，径直去对面坐了。

        锅很快咕嘟咕嘟地响了，乔晖拿了筷子，从大铜锅中夹出切成两半的大螃蟹，堆到孔意面前，说：“吃吧”。

        孔意拿起筷子，有些犯难。这要在以前，孔意也并不在意是否在他的眼前大快朵颐，现在，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些生分了，孔意看着这一个个切成两半的螃蟹，不知道要不要下嘴。

        他却有些尴尬地说：“吃吧，别害臊。你看我，现在，想帮你剥剥蟹壳，都做不到了”，说罢，自嘲地笑了笑。

        只这一句，孔意心中就破防了。刚才坚持了那么久的冷漠，在这一刻，全部破碎了。看着他的脸，孔意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能给我剥，我可以给你剥。你要吃吗？”

        乔晖愣在那里，紧紧地盯着孔意，眼睛里都是难过，只咧了咧嘴，艰难地笑笑，说了声：“好”。

        孔意不会剥蟹，起初，斯文地将钳子掰掉，然后双手并用，开始掰壳。最后，索性下了嘴去啃。他并不嫌弃，笑眯眯地看着她抹地满手满脸。末了，孔意放弃了，将面前剥地四零八落的螃蟹一股脑儿地推给他，说：“我不会剥，你凑合着用牙咬吧”。

        他嘿嘿笑了两声，说：“没关系”，说罢，拿起筷子，真的咔嚓咔嚓咬起来。孔意看着他，自己也笑笑，跟着他有样学样，咔嚓咔嚓咬起来。

        服务员进来添了汤，又送进来一个推车，上面摆满了一盘一盘的肉。

        乔晖点点头，没说话。服务员很快退出去了。

        “来，吃肉”，乔晖笑着，端着盘子，将肉一股脑儿地倒进去。锅里溅出来几滴热汤，孔意条件反射地向后躲，却见他伸着手掌过来，似乎是要给自己擦一擦，便又将身体向桌子靠了靠。

        孔意一边嚼着螃蟹壳，咂摸着味儿，一边看乔晖给自己涮肉。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涮肉、蘸芝麻酱、浇几滴醋……就像老夫老妻一样，透着熟悉。

        终于忍不住了，她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离开我？”

        乔晖的手停在半空中，筷子上滴着水，他的手有些抖，可以看出，他在忍。沉默了半天，他才出声说：“我不能害你”。

        “什么是害我？”孔意板着脸追问。

        “这就是”，乔晖放下筷子，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那为什么给我存钱？”

        “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没钱花？”孔意倔强地问。

        “不是”，乔晖隔着热雾，盯着她的眼睛，眼神仿佛要将她吞进肚里去。“怕你受欺负”。

        “受谁欺负？”

        “你男朋友”，乔晖的眼睛不敢看她。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看得乔晖心中发毛。

        “我没男朋友”。

        “以后会有的”，乔晖的语调有些沉重。

        “不会”，孔意摇摇头，还是盯着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乔晖像着急表功，又像是自证清白，慌忙抢着回答。然后又像是自嘲一样说：“我这样，谁会要啊”。

        “怎么不问问我？”孔意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乔晖没听清。

        “没什么”，孔意不想说了。记得谷云说过，好话说三遍就是放屁。现在，连第二遍孔意都不想说。

        “好”，乔晖像一只气球，刚鼓足勇气，瞬间就瘪下去了。他这个样子，孔意看在眼里，心里的肉像被一只大手揪起来，扭几圈，一刀割下去。疼！

        “过得好吗？”孔意抬头问。她看到了乔晖的沮丧，想不出安慰的话，便转移了话题，去问他的事业。他能往存折里存这么多钱，应该事业还算不错吧。

        “还行”，乔晖的气球一瞬间又充满了。他坐直了身体，说：“我不跑大车了，车卖了。凑了点钱，多亏了战友帮忙，我承包了两座山，种茶叶，生意还不错。后来，我攒了点儿钱，就又开了几家茶庄。这个火锅店，也是我的”。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哦”，孔意惜字如金，就是拧不过那股劲儿来，不想开口说什么表扬鼓励的话。她很没有样子地抖抖肩膀，用筷子指了指推车上的饮料，玻璃壶，壶壁上挂着水珠，扬了扬下巴。然后看着乔晖。

        乔晖伸手拿过来，摸了摸，说：“这个不行”。

        “你有资格管我吗？”孔意抬杠，撅着下巴看他。

        乔晖看了看她，没说话，拿过自己身边的茶壶，给孔意倒了满满一玻璃杯热茶水，说：“别闹，听话”。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温柔又坚持。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就容不得孔意一点点反对意见。

        孔意今天有些较真，有些生气。看着这杯热茶水，说：“你总是这样。你以为这是为我好？可你怎么不问问，我觉得好不好呢？”

        “为你好就是为你好”，乔晖沉着声回答。

        “我讨厌喝热水，我就喜欢冰镇雪碧”，孔意挑衅地说。

        他笑了，说：“不怕肚子疼了？”

        “有钱难买我乐意！喝一口，我能高兴一个月。肚子疼也就是那几天，忍忍就过去了”，孔意话有所指，盯着他不放。

        他也紧紧地盯着孔意，很认真地说：“我不舍得让你疼一下，一下都不行”。

        “肚子疼重要，还是心疼重要？”

        “心疼早晚会过去的，习惯了就好了。换个想法换个人，就过去了”，他盯着孔意的眼睛。

        “我不行，我是神经病，我怕心疼”，孔意被他盯地发毛，低下头，摸了摸烫手的玻璃杯，那里是冒着热气的茶，苦香苦香的味道。

        “我也是”，他没有挪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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