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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凌晨,乔晖一夜没睡,就这么看着窗外。大雨刚过,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对面床上的孔意已经睡地没了造型,头发向四周发散着,像是踩了电线,一大半头发糊在脸上,看的乔晖真担心她呼吸困难,想过去给她拨开。被子已经被她卷成条,一只脚跨在被子上,另一只脚向后长长的踢着。

        “这是梦里百米跨栏了呀”,乔晖瞅她两眼,笑笑,弹了弹烟灰。

        这么多天,乔晖已经慢慢感觉到了孔意对自己放下了戒备,比如:她的睡姿。起初的束手束脚,一动就醒。到现在的四仰八叉,雷打不动。还有……她的老毛病。起初她若是想去卫生间,必是要掩耳盗铃一般去抱着睡衣,开了水龙头,水声呼呼作响,假装在洗澡。起初,乔晖还搞不懂,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一天要洗那么多次澡。见她扭扭捏捏的样子,乔晖才恍然大悟。笑着摸摸她的脑门。后来,她在想去卫生间,必是扭扭捏捏地想开口不敢,乔晖心下了然,便去阳台抽支烟。经过了那次帮她洗脚,她倒是放得开了,再去卫生间,跳下床蹬上鞋子就去,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乔晖了。这应该是放下戒备了吧,乔晖判断。

        孔意有一点和其他女孩不一样,乔晖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不讨厌自己吸烟,反倒是每每追随自己的烟味儿,抽抽着鼻翼,深深吸上几口。

        起初,乔晖觉得很不自在。

        办公室里,哪个男老师敢点烟,都会被女老师轰出去,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去。乔晖很自觉,每每烟瘾犯了,就走出去,到操场那个歪倒废弃的篮球架,静静的待一会儿。这里杂草丛生,人坐在里面,像在搞隐蔽训练,乔晖可以静静的看着外面上体育课的学生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同事们都不知道自己吸烟。

        以前在队里,身边的哥们儿,吸烟都是做贼一样。当兵时候,吸烟要避着干部、避着纠察。再后来,还要避着女朋友,避着媳妇。被管教习惯了,以至于分手之后,副队长狠狠的安慰自己说,以后再也没有人管着我抽烟了。

        副队长是广西兵,瘦小精干,普通话讲的差,话也不多。就是每个晚上,大家集体收看新闻联播的时候,他总是溜号出去给媳妇打电话。大家都笑他,你何必躲那么远,你那一口壮族话,我们哪个能听得懂嘛,你就是开黄腔,我们以为你在表白撒。

        乔晖和他搭档了许多年,一起新兵连,一起选拔,一起站岗,也一起给他女朋友打电话。虽然听不懂,但一句话听得懂。“妹呀、木哥咯、木恰呀”。看着他手上弹烟灰,嘴上一本正经的样子,乔晖会吹口哨,给电话那边的妹子通风报信,然后笑哈哈的看着副队长着急上火的按灭烟头,一顿叽里咕噜的解释。

        那年一起去宁夏集训,魔鬼周。这对老兵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更何况这次两个人是带队干部了。在那帮小年轻的面前,两个人铁面无私,没收了人家好多烟,当着大家的面扔到烂泥潭里。其实,边扔边心疼。后来,两个人烟瘾都犯了,躲过哨兵,偷偷翻墙出去买,翻遍了口袋,凑了一条塞上好江南,等不及了,先蹲在路边的树丛里来了两口。乔晖好奇地问:“回回电话里,人家妹妹都不让你抽烟,你答应地好好的,怎么还不改呢?”

        “不抽烟,我想她了怎么办?”他弹了弹烟灰,咳了咳,换了个姿势继续蹲着。和青皮流氓没有什么区别的外形。

        副队长受过伤,后脑勺被西瓜刀狠狠的砍过,留下了长长的疤痕,不再长头发了,黑发里一道白头皮,从军帽里穿梭出来,看着就疼。为此,他总是把头发刮的短短的,比刮胡子还要兢兢业业,还戏称自己将“鹊桥”顶在了头上。

        乔晖是个“多情”的人,喜欢静静的看人,旅里面的情书,大多出自他手。人送外号“情书王子”,也有人戏称“妇女之友”。大家都说,他写的情书寄回家,姑娘就死心塌地等着了。其实,乔晖没有写什么莎士比亚似的歌颂爱情,他就是普普通通的把这些细节,仔仔细细的记录下来,寄给她们。让她们直到,哥哥们是怎样一边爬冰卧雪一边想念她们的,是怎样嘴里喊着一二三心里想着妹妹的,是怎样每一封遗书上都提到她们的,是怎样在忍耐到极限时候在心里呐喊她们名字的……可是,这样让人心疼的他,姑娘却没有等他了。

        从宁夏回来的那天,是星期四,队里收信地日子。大巴车开进营区,解散之后,大家都扔下被装去澡堂抢龙头了。乔晖敲着盆子去找副队长,可没找到。副队长扔下背包,澡都不洗了,去值班岗翻找自己的信件去了。他蹲在那里,在两个大纸箱里翻找,因为心情急迫,动作有些毛毛躁躁,把大家的信件扔在一旁。乔晖不得不一边笑着跟值班的哥们儿道歉,用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比划着说“他就是个疯子”。值班的哥们儿大概是这种场景也见多了,笑着摇摇头,蹲下来帮着整理乱扔的信件,乔晖也加入了进来,一封一封地帮着摞好。

        乔晖有时候想,那个弯着腰蹲在桌下翻找信件的硬汉,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他应该是幸福的吧?他每天都憧憬着收到妹妹的信,站岗的时候,潜伏的时候,他会用他那谁都听不懂的广西普通话给乔晖背诵妹妹信中写的话。在乔晖一个中文系出身的人看来,那个姑娘大概文化程度并不高,因为她并不能正确使用“推诿”和“推脱”,经常用错。要不,就是副队长自己背错了。可是,他言之凿凿,心上人的信,就那么薄薄的两张纸,我怎么能背错呢!我一个将地图能记在脑子里的人!争论都是乔晖输,所以,乔晖被迫继续听他背诵着文笔不通地信,听他憧憬着将来娶媳妇之后怎样把她捧在手心里。他寄出了很多很多信件,还教着乔晖,每个训练点都捡来石头,买来丙烯颜料,笨拙的画着。丙烯的味道太大,这时候,大家都让他“滚远点”的。可是,这么多“心意”寄到远方,却没有等来他的姑娘。

        他的姑娘,只用了一句话,就简单的结束了他对幸福的憧憬。“你和你的枪过吧”。

        孔意还在睡,乔晖很羡慕。

        凌晨的雨夜,开门走出,一丝凉意。火车站里人声鼎沸,这里似乎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人们匆匆的来来去去。

        孔意是懂事的,乔晖说不去西安了,她也就没有闹什么。

        昨天跟她商量接下来去哪里,乔晖拿出了全国旅游地图,指着半岛尖端的烟台,问她:“要不要去海边看一看啊?”

        孔意想了想,说:“算了,下回再去。还有很多作业呢。”

        乔晖不禁笑出声来,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嗯,一层油,“你还会写作业?不会是物理吧?”

        孔意不理他的揶揄,认真的说:“出来一趟花了不少钱了,咱回去吧。下个暑假再去。”

        乔晖不想她会这么解释,冷不防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去回答她了。只好点点头。

        买了上午去徐州的机票,乔晖没有着急回去,在车站里转来转去。终于,在一个卖纪念品的商店,他停下来,指着老板娘身后的绣花鞋,问:“这个多少钱?”

        正在打瞌睡的老板娘半睁着眼睛,迷迷瞪瞪的随口说:“北京老布鞋,一百三。”

        “行,给找双36的,再给找双纯棉袜子”,乔晖不会砍价,直截了当递上钱,拿上那双花里胡哨的绣花鞋回了酒店。

        孔意还在睡,姿势都没变。

        “让人卖了都还不醒”,乔晖心想,扯过自己床上的薄被,盖在她身上,又把空调升高了几度。

        然后自己靠着床头,闭目养神。

        “嘿,起床啦”,乔晖看着天亮了,扯过床头的纸巾,攥在指间,汆成小球,一弹,命中孔意脑门。

        孔意没醒。

        乔晖笑笑,站起身,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轻轻捏住鼻子。

        孔意睡梦中呼吸困难,憋的睁开眼睛,迎上来一双笑嘻嘻的眼睛,“小丫头,该起床了”。

        孔意忙坐起来,大脑还没有开机,恍惚了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

        乔晖站起来,踢了踢地上的拖鞋给她。

        孔意洗漱出来,乔晖已经收拾停当,大迷彩包又装回原来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个手提纸袋。

        乔晖扬了扬下巴:“来,坐下,再擦擦药”。

        孔意坐下,这么多天已经习惯了,脚丫子一伸,乔晖蹲下来,拿着药棉,仔仔细细将每个脚趾擦了一遍,拿过身边新买的袜子,一边穿,一边说:“时间还早,咱们先去吃个早饭。你想吃什么?”

        “胡辣汤”。孔意咽了下口水。

        “真好养活,喝了好几天了,还没喝够”,乔晖手上没停,穿完了袜子,接着穿鞋子。

        孔意看着脚上的绣花鞋,实在忍不住的说:“丑死了”。

        “丑什么丑,好看”,乔晖站起来,坚定的说,“站起来走走,看小不小”。

        孔意站起来,软软的棉袜,软软的布鞋,踩在软软的地毯上,脚心热乎乎的。鞋子不大不小,舒舒服服。不禁仰起头问:“正好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晖没有回答,将旧鞋子装进纸袋,背上背包,说了句“走”。

        火车站大厅人头攒动,检票口那里人挤人,乔晖利用身高优势,将孔意揽在胸前,随着人群,一步一步向前走。孔意倒是没有在意,手里拿着一本刚刚新买的《小说月报》,低头看着,任由乔晖一会儿推着走几步,一会儿又推着走几步。她心里是安定的,不必担心自己会被挤出乔晖的臂弯。

        乔晖不必低头,也能闻到孔意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这几□□夕相处,自己早已经跟她统一味道了,酒店里一次性洗漱香波的味道,廉价但是清爽的肥皂味。

        孔意松松的扎着马尾,这也是乔晖要求的。上次小警察喝醉了,讲起孔意的糗事,讲起孔意的强迫症,扎辫子偏要扎的紧紧的,一根碎发也不能落在外边。为了达到效果,孔意不喜欢用发圈,却去路边卖针头线脑的小摊上买那些黑色松紧带,剪成一截一截,紧紧的扎头发,扯到头皮会起一层红红的疙瘩,忍不住痛痒便要用手去抓,再到流脓发炎。为此,小舅舅变着法儿的买漂亮发圈给她,诱惑她放弃松紧带。

        暑假出来,乔晖就没让孔意这样扎头发了。乔晖总在发呆时,一遍一遍回忆小警察说的那些话,一遍一遍去抠细节,生怕哪个细节忽略了,疏忽了对孔意的照顾。以前,自己纯粹是荷尔蒙的喜欢,现在,仿佛身上加上了担子。

        孔意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正低头在看《花瓣饭》,耳后一丛碎发,随着乔晖低头的呼吸,缓缓的起伏。小时候,妈妈说,这是“操心发”,长了这样头发的女孩儿,注定是操心一辈子的命运。乔晖心想,我不能让小意操心,我一辈子也不让她操心,她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看她的书就很好了。

        乔晖低低头,将下巴靠在孔意头顶,放下眼皮,视线越过孔意的脸,看上她手中的书。书里这样写着:“五彩线是端午节时妈妈给我们姐弟三人拴在手腕上的。这五种颜色是红色、粉色、黄色、蓝色、白色。白色和黄色很接近,当初我就把它们看混了,以为只有四种颜色。据说系了五彩线的孩子,上山不会招虫和蛇的叮咬,而且不会被夜晚时游走的小鬼给附了体。”

        乔晖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是捻了五色绳,拴在自己手上的。自己却不喜欢,生怕同学们嘲笑自己大男人带首饰,总是一把扯下。妈妈用攒了很久蜜枣,包了甜甜的粽子,自己也是不喜欢的,又甜又粘牙。

        乔晖觉得自己老了,总是去回忆过去。不知哪一年开始,自己已经变得不喜欢大笑,不喜欢说很多话,不喜欢动。总是找个没人的角落,静静的坐在那里。现在,孔意在身边,明明知道,她的沉默寡言不是本该有的样子,但乔晖还是很喜欢看她沉默寡言的样子,如果能一直这样,静静的彼此靠着,不分开。哪怕不说话,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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