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炎夏

一九九九年

        八月

        凤湘市的夏天，酷暑难耐。

        即便是在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下，阵阵热浪也在不断侵袭，让摇晃的树荫显得岌岌可危。

        莫雨天就站在树荫下的小卖部前。夏日骄阳散射出的紫外线让他只能眯着眼睛，不过他眼睛本来就不大，眯不眯着眼看上去都差不多。

        这间小卖部坐落在一所小学的门口，既卖烟酒副食，又卖书画报刊。在一九九九年的时代，这样的店铺随处可见，更是学校门口的标配，几乎每所学校门口的树荫下，总会有这样一个小卖部。

        “老板，来包烟。”莫雨天捋了捋衣角，对铺子里说道。

        店主从柜台拿出一包烟，是莫雨天一贯买的牌子。

        “你好像没待多久，咋就出来了？”

        莫雨天常在这个小卖部买东西，和店主早已熟识。他笑道：“我今天不排练，有其他事。”

        “对了，再来份凤湘晚报。”

        莫雨天说着，递上了两张十元钞票，上面印画着壮丽的珠穆朗玛峰。

        “这大热天的，你们乐队也不放个假啥的。”店主上了点年纪，慢条斯理的找着零钱。

        莫雨天接过报纸和烟，他把报纸卷了起来，夹在手臂下，腾出双手迅速地打开了香烟，抽出一支点燃。

        店主把找好的零钱递给莫雨天，顺手打开收音机，刚好听到一个女播音正在播报一则新闻：

        “据悉，这次十字连星虽然是一次罕见的天文事件，但肉眼可观测的现象几乎没有。如此罕见的天文事件恰逢世纪末年，难免也会衍生出很多其他的传言。其中，广大民众关注最多的末日预言，经过多方学者和专家的研讨，已对此明确给予了否定，所以民众完全没有必要去在意末日预言，更没有必要引起恐慌……”

        莫雨天就从来不信这些。他淡淡地摇摇头，耳朵里过滤掉了女播音的播报，在空气里捕捉着另外的声音。

        他的身后，烈日肆无忌惮熏燎着的操场上，回荡着浓烈的电子合成乐声。

        急速跳动的音符和夸张的音响失真效果，仿佛要给这躁动不安的天气，再添上一把火。即便如此，听上去仍然有美妙旋律蕴含其中，明快的，让人振奋的美感在空气中蔓延。

        那是电吉他的声音。

        声音来自操场边上的一栋破旧小楼里面，这栋三层高的建筑曾经是这个学校的教学楼，后来废弃不用了，一个大大的教室被用来当作乐队练习的场地。喧哗的吉他声下面是嗡嗡吟唱的贝斯，那低沉的乐声响度十足，让这栋上了年纪的小楼微微震动着。

        莫雨天就刚从那里出来。

        他本来是乐队的鼓手，可今天却是来给大家道别退出的。

        因为他老婆刚生。

        乐队没有名字。有意思的是，除了他以外，乐队的两个吉他手老秦和老齐、键盘手老舒、贝斯手老华，他们的姓氏连起来正好是“琴棋书画”。现在莫雨天一走，乐队完全可以用这个当名字了。

        有一点令莫雨天很欣慰，乐队的伙伴们深知一个道理：爱好归爱好，但对于不再年少的他们来说，工作和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琴棋书画”对莫雨天的退出早有心理准备，为了不让莫雨天太感内疚，大家还积极地寻找下一任鼓手。

        毕竟，哥几个陆续步入三十岁的门槛，工作和生活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多，乐队不能因为某一件事情产生的变故，就散掉。

        世界音乐殿堂中的知名乐队，尚且时有成员更替，何况这平凡的小乐队呢？

        “那记得偶尔要来啊！乐队可以不参加，但音乐不能停。”

        “是啊天哥。没时间玩音乐，喝顿酒的时间还是有的，哈哈。”

        他回想着哥几个刚才的样子，心里竟泛起感动。之前在心里模拟过好多次，大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都不及眼前的这一幕暖心。乐队的兄弟们接受了，自己的心头也就踏实了。剩下的只有对乐队的那份不舍。

        莫雨天的职业是一名警察。从国内名列前茅的警官学校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凤湘市刑警队工作，干得非常出色。

        他是乐队的鼓手，也是一个业余的田径运动员，这些都是陪伴了他多年的爱好，而且他都还打理得不错。

        因为热爱运动，他身体素质极强。前不久，他还有幸代表单位，去国外参加了世界警察运动会。对于一名人民警察来说，这是极高的殊荣。

        乐队这边，莫雨天从高中时候开始打鼓，那个年代，好多人连架子鼓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如今他有十几年的鼓龄，随便去个琴行鼓校里当个老师也绰绰有余。

        莫雨天灭掉烟头，收起思绪，离开小卖部，又投身到了烈日的照耀下。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寻思着该去医院了。

        老婆生孩子，可把他也累得够呛。

        一连折腾了几天，直到昨天，他才有机会回家睡了个好觉，洗个澡换身衣服。今天继续去医院陪护。

        就在几天前，莫雨天的老婆庄小晴生下了一个男孩。

        莫雨天当时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焦急中带着一丝迷茫。

        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当爸爸的准备，然而时间的进程却一点没有照顾到这一点，按部就班的就到了临产时刻。

        从老婆发作，到医院，到手术通知，签字，然后等待……

        这些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情节，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庄小晴十月怀胎，莫雨天一点没闲着，忙前忙后照顾老婆。饮食起居、产检、布置婴儿房、买婴儿用品，样样亲力亲为。

        从音乐与啤酒到这一切的转变，已然很不容易，可真到了这一刻，莫雨天才发现：也许自己只是身体行动上做足了准备。

        细细想来，明明一年前还只知道乐队和狐朋狗友，怎么突然这么快，自己就成了一个父亲？

        庄小晴也一样，就要当妈妈了，看起来依然是个小丫头片子。

        只不过……

        当护士抱着用一团白绒毯包裹起来的小东西，走到手术室门口时，莫雨天的焦虑立刻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和紧张。

        就要见面了，跟自己的孩子……

        莫雨天心里想着。

        每个人都记不清第一眼见到自己父母是什么感受，因为那时年龄太小，根本没有记忆。

        第一眼见到命中注定的爱人，这个能够记得清。但在当时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不能确定对方会成为自己的爱人。

        而只有此刻，第一眼见到就清楚的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未相见却知道会相见，陌生的面容却注定不陌生。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深深的责任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仿佛一个早已成型的父亲角色，一直潜伏在心中，只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就自动地占据莫雨天的心灵，接管他余下的人生。

        这些天在医院陪护，感觉像打仗一样。累坏了的莫雨天去拔了个火罐，感觉精神多了。他回到医院的时候正好中午，便在楼下买了午饭带上去。

        莫雨天对产科病房很有好感，这里跟医院里别的科室不一样。

        别的地方，空气中总弥漫着病痛的气息，和人生迟暮的伤感。

        唯有产科截然不同。

        这里充满着生命的蓬勃之气，充满着阳光，这里的病人都没有生病，这里的家属个个都很开心，这里每个房间都有可爱的小生命。在这里，哪怕你不愿意，你心里也只会看到美好的未来。

        “妈，我带午饭来了。你吃完就回去休息吧。”莫雨天边说着边走进病房。“昨天累着了吧？”

        “还好，半夜起来两次。”莫雨天的妈妈是一位机关干部，还有1年就该退休了，转到了清闲一些的岗位上，有足够的时间帮忙照应。

        “孩子刚睡下，你小点声。”

        莫雨天来到庄小晴身边。庄小晴的气色已经比刚出手术室时好了很多，但眉宇间还是找不到往日的轻盈，浓密的睫毛耷拉着，眼睛里透着疲惫。娇小的身躯平躺在病床上，即使被子包裹起来，病床也有很多空余的地方。

        莫雨天坐在床边说：“怎么样？要吃点东西不？”

        “医生说还不能吃东西呢。”庄小晴柔弱地应道。

        “真是辛苦你了，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哈哈，那是。”庄小晴笑道，带出了一丝平日里的调皮。说完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婴儿床：“看着他，觉得什么都值得。”

        “是啊……”莫雨天也移身到婴儿床旁边，他的目光和窗外的阳光一起照在婴儿身上。

        看着静静睡着的婴儿，他突然说道：“感觉咱儿子……是不是有点丑啊？”

        这话一出，孩子的奶奶立刻放下筷子，皱眉道：“瞎说啥呢？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个样，皮肤皱黄皱黄的。”

        庄小晴说道：“都说儿子长像妈妈，女儿像爸爸。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没理由会丑吧，哈哈。”

        莫雨天瞧了一眼庄小晴，笑道：“你说得对。你的自信和你的长相是很匹配的，就是缺少了一点点的谦虚。没关系，性格随我就好了。”

        “但脾气可别随你。”庄小晴假装用鄙夷的神态看着莫雨天。

        “男孩子，有点脾气以后不被欺负。”莫雨天看着婴儿床里的小家伙，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从读小学开始就有一股子横劲，不去招惹谁，也绝不怕谁。只要有这点血性，其他人要想从你这里占到便宜，就得多掂量掂量。

        这也是他多年的人生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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