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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枕云长歌


纭待为什么还存在这天地间。

        是她姐姐用自己的神魂修为作壁障,护住了她的心魂。

        是璗川为成全孟曦以命相护的心愿而献上了自己的命,让她免遭大劫。

        还是在某处,一个无人知道的所在。有什么天地之外的东西,凌驾于神之上,悄悄主宰着他们本不该被主宰的命运。

        到底是哪一个,只怕没人能知道。

        她们相拥着化生在一片彩云里,手握一串铜铃的两端。

        孟曦在晨雾中醒来,眼中所见的是初出云间的朝阳。纭待在傍晚的霞光中醒来,懵懵懂懂,沐于夕照。

        铜铃一分为二,孟曦握着的一半是长歌铃,纭待握着的另一半是枕云铛。

        孟曦是纭待的亲人,在那些初代化生的神族当中,双生现世的万里无一。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是在漫漫命途里,紧密依靠的亲人。

        孟曦就是纭待最尊重,最亲爱的姐姐。纭待就是孟曦最看重,最关怀的妹妹。

        千万年来,天地间遵循着由神族制定和维持的秩序。征服古兽,征讨妖魔,为人界造养生灵,订立规矩,擢拔得道者升仙。

        无数场战争发生,天地各处无不曾是战场。

        孟曦天赋神勇,她穿着云雾织造的甲胄,为神族出战,攻无不克。

        那些最柔软最轻若无物的东西往往也是最坚固,最令人畏惧的,就像孟曦的云甲和铃铛。

        她的铃铛是要取人性命的铃铛。

        传说长歌铃的声音清朗如风过竹林,吹得竹梢相碰。闻者如置身清风绿竹,霎时被制住心魂,修为、血脉被这声音一点点抽干,至魂飞魄散仍动弹不得。

        神谱上画着她杀敌的身姿,云甲熠熠生辉,腰间系的是能摄人心魂的长歌铃,手中握的是令众生畏惧的冰冷的长剑倾山。

        敌方都称她为战神,臣服在她的铃与剑之下。

        但她不从愿意用她的铃铛杀人,因为她知道,长歌铃与枕云铛本是一体同根,挂在长歌铃上的性命,可能在某一天反噬到拿着枕云铛的人身上。

        所以长歌铃的声音,长歌铃摄魂夺命的样子,都只存于传说之中。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铃铛给人带来了比长剑更甚的畏惧。

        孟曦也从不喜欢那些战败伏在她脚下之人哀求的声音。不喜欢征战时不得不用剑指着那些满身伤痕的人。更加不喜欢同袍们在她的身后为一次次胜利呼喊,高声叫她“战神”。

        征战于她而言,是妄书碑石上篆刻好的天命。

        妄书碑石预示了神族每一位的化生,为他们呈现了天定的名与命。

        天命要她战,她就不得不战。

        在孟曦领兵的第一天,她是个没有佩剑的将军。被逼得拿出长歌铃以做抵挡的瞬间,一个叫做璗川的同袍用他自己的兵刃帮她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后来,在数不清的征战的日子里,某一日,璗川送给孟曦一把佩剑。剑宽二尺三分,带着银色的剑鞘,剑身透出寒气,冰冷地散发着青光。

        璗川说,这把剑,叫作“倾山”。

        倾山剑就是孟曦的佩剑。

        但倾山剑早就消失在不可知的某处,业已千年。

        纭待常常坐在云头望着孟曦征战的方向。云深雾重,战场在千里之外。

        好在神并非无所不能,不可一望千里。

        孟曦身上累累血污,剑下亡魂难计。伤痕和戾气总是相伴相随。而这两样都不是她希望让纭待看见的。

        只有孟曦自己知道,她有多少次走在生死边缘,眼泪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从她脸上划过。

        他们以为那都是污浊的血,却不知道战神也有眼泪。

        每一次战后归来,孟曦都到人间将自己梳洗好,换一身干净的熏过雪兰香的衣裳。

        雪兰洁白若雪,清幽无争,是一片祥和安宁的味道。她不想纭待从她身上闻到一丁点儿血腥气。

        可那经年累月渗进骨髓里的血腥气又怎么是一身干净的衣裳,一炉雪兰香就能遮掩住的。

        “姐姐”,纭待拉着她一起坐在云头。

        孟曦取下长歌铃,施法从铃中放出一只橘花圆毛的小狸猫。这是她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一条小生命,一只不知从何处跑来,不知为何误入阵中的小兽。

        它被刀枪剑戟团团包围。

        她知道,这将会是一场事关天地秩序的战争,千万年来最关键的一场战争。

        所以神族的军中加入了许多从前未见过的同袍,一向在留仙书阁里不顾凡事的咏殊来了,连一直居于人间执掌地方的长荆和永夜也来了。

        如果这场仗打输了,她唯一的妹妹就会成为这只小狸猫,只能在别人的武器下残喘余生。

        所以这场仗必须赢。

        孟曦把狸猫收入铃中,使它免受这场横祸。

        神族打胜了,双方死伤何止千万。无数亡魂从黄泉过路,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那片战场凝集着怨气难以散去,血流所过之地直至如今仍然荒芜不堪。

        她躺下,望向天外之天。

        纭待的笑声和狸猫细弱的叫声环绕在她耳畔。

        醒来之后,纭待却很少再露出笑容。

        因为能让她露出笑容的人已不在了。

        陪伴她到合上眼最后一刻的那只狸猫也不在了。

        她不知道时至今日如何才可以说服自己,这世间是悠然多过苦痛,欢愉多过悲伤的。

        她睡得很沉,很沉地在地泉里睡了数百年,以至于醒来很久还是浑浑噩噩,有太多的事想不明白。

        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向来坚毅的姐姐露出那样充满恐惧的眼神。

        突然有一天,从神族的某位神君开始,他们一个一个,安静地,不明不白地寂灭了。

        姐姐对她说,“这不是天命,但我无能为力。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尽力一试。”

        她还说,“只要你好。”

        姐姐最后一次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恐惧的眼神之下是一个苍凉的笑容。

        纭待的元神被孟曦用命印封住,投入她自己的法器枕云铛中。而长歌铃化出法阵围在枕云铛之外。

        孟曦将修为全数注入倾山剑中,剑倾山河,随着剑划过的轨迹,从天界开出了一条通往人间的云途。

        狸猫咬着铃铛顺云途而下,云途法力灼得它一身伤痕。

        纭待在铃中,看着姐姐把剑扔到下界,看着狸猫把铃铛埋在地泉底下。

        孟曦出征的时候,她总是孤独地在云头眺望,盼望着姐姐能早日回来。盼望着有一天姐姐不用再拿起冰冷的剑,不用再做那些她不喜欢做的事。

        成日无聊的时间总是很长,越想消磨越是消磨不尽。

        纭待闲着无聊就做了许多传信纸鸢,上面一个字也没写。空白的传信纸鸢从云头上被随意地四处扔下去。

        扔了几千只传信纸鸢,只有一只得到了回信。

        回信的人是西境的神女月相,信中藏了一壶西境的烈酒。纭待喝了一口,在云头上趴着睡了整三日。

        有一天,姐姐从战场上带回一只小狸猫。

        常常在云头上眺望的终于不再是她的孤影,有一只小狸猫日夜陪伴着她。虽然它不会说话,只是一只未曾开蒙更未曾修道的幼兽,但却像很通人情似的,静静听纭待自言自语,然后用小脑袋蹭蹭纭待的脚。

        纭待从前没有豢养过灵兽,对这种□□凡胎的狸猫更加一无所知。她托姐姐游说咏殊神女,让自己去留仙书阁看看那些讲说豢养小兽的书目。

        咏殊站在留仙书阁的门侧等她。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子。

        虽然她很少同人打交道,平生见过的女子还不到一百个。但她想,即使这世上还有古往今来数不清的其他女子,也不可能会有人比咏殊神女更美了。

        惊为天人,或者应该说,便是天人也当为咏殊的美而动容。

        天上地下,不知有多少人想一览她的容颜。

        但她很少出门,只是每日在留仙书阁里整理典籍。每隔十日才去天河取一次水,回来浇灌她所植的一株绿梅。

        纭待听闻神族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曾替他的弟子永夜神君牵线,让他与咏殊在栖梧池畔见上一面,欲促成一桩良缘。

        不过此事后来也不知怎的便不了了之了。据说见面时咏殊还未等开口,永夜神君就先一步相拒了这良缘。

        依纭待来看,这传言颇不可信。因为即使无意结成夫妇,也断不会有人能如此决绝地拒绝与咏殊神女一同喝茶聊天的机会。

        书上说,食用人间的舍斑草能助兽类修灵。

        月相用传信纸鸢告诉她,守碑的仙者中有一位叫张壬宵的,故乡在长满这种药材的地方,升仙时从人间带上了许多舍斑草的种子,就种在自己的屋舍外头,以解怀乡之情。如果能给那仙者几本有益修为的术法书,便可以换一些来。

        纭待便也即刻用几本术法书作为交换,向这位壬宵仙者讨了些来给狸猫当粮食吃。

        原本只是想让它活得长些,没想到还顺带着给它养出了些许心智来。

        渐渐的,它不仅身形长大了,不再像刚来时看着那样孱弱,还修得了一点简单的术法,能紧着爪子引出雷球。这样,面对攻击时就算不能反击对方,至少也能求得自保。

        纭待从前说过的话,十句有八句是对狸猫说的。

        她曾说,“姐姐以为我不明白,但其实我明白的很多。她做战神为神族去征战,并不是因为天命,而是为了我。我的安乐是用姐姐的功劳换来的。”

        她总是摸摸狸猫的小脑袋,像姐姐抚摸她的头一般。

        “猫儿,你就一直陪着我,等姐姐不必再去打仗了,我们一起到人间去住几年。”

        狸猫“喵呜”地叫着,像在回应她的话。

        “我听月相说,人间除了鱼羹,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

        狸猫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爪子,仿佛马上就准备把很多很多好吃的都吃进嘴里。

        “不过我还是最想去人间听戏。在这里就算是用了传音诀来听曲子,看不见戏台上是怎么个演法,总是不能尽兴。”

        它叫了两声,应和着纭待的想法。

        纭待在地泉潮湿泥泞的狭道中摸索了很久,终于从一口井里爬了上来。

        她的衣服破了,也湿透了,上面沾满了污泥,一层又一层。

        她的脸上也沾满了污泥,数百年光阴仿若昏沉一夜,一夜昏沉后万事俱灭。

        井外的城叫做俨城,在南朝与西境交界之地。

        纭待想要返回天界,空中却像有结界一般将她挡了下来。她一次次从空中摔落到地上,摔得一身伤。

        长歌铃和枕云铛都揣在纭待怀中。

        她一次次回想姐姐最后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很清楚,孟曦已经不在了。不仅是姐姐,神族可能都已经覆灭。可她却如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那只伴着她的狸猫,它去了哪里,它也死去了吗。

        通过云途时法阵的灼力和数百年的沉睡让纭待形神俱损,连长歌铃和枕云铛亦生裂痕。

        有时,纭待会想,或许狸猫只是以为自己死了,所以独自离开了。它只是走失了,不是死去了。

        她只能暂且在人界偷生,在俨城生活下去。

        修养自己,修补法器,寻找那只狸猫。

        她用一条来自天界的星石链子,她身上能找到的唯一的饰物,换了些银两。又用这些银两盘下了一间破烂的小客栈。

        她把客栈做成了饭馆,却没有改动招牌。这里仍然叫做八方居,只是这里渐渐变成了俨城最大最有名气的饭馆。

        原本破烂的两层小楼,重修得整饬典雅。

        一只橘花狸猫跑到八方居的房顶上,跑到八方居的院子里,偷偷吃厨房里的鱼肉,打翻了盛盐的罐子。

        它不是它,纭待当然知道。但她还是每日亲自做东西喂养这只意外来客。

        西境的商旅过路俨城,也会到八方居吃这里最有名的那道鱼羹。他们说,西境的神侍每年会有一天在祓庙问卜。

        纭待就在祓庙中见到了醺识,一个假托神侍身份活在世上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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