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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莲华印


“第九十九位!”

        就剩两个了,只剩两个了,只要卜了这两个今日的事便是真正了了。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对错”,我在心里默念这第九十九位的小笺,现在来问卜的人是越发中意言简意赅这种格调了。从前“何时能发财”,“何时能娶媳妇”一类的问题固然看着俗气,但却问得坦然真切,卜起来也很容易。如今这“何处”、“对错”的问法好像是在问,又好像不是在问,卜起来就得耗费更多力气去催动灵符才行。

        可这次,灵符催动后小笺上却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可能。

        我的灵力自然不会有问题。

        难道是灵符用久了,年久失修,回答不了这么难的问题?

        可若真是灵符年久失修不顶用了,叫人家知道岂不是掉了祓庙的面子。

        “对错只在你的心中,卜是卜不出结果的。”我想只要我说得沉稳淡然,理直气壮,对方就一定会相信。

        “多谢姑娘。”

        第九十九位问卜者道了谢便转身离开了,他还真的相信了。一定是我近来在声势方面颇有长进。

        整整累了一天,终于可以回去还是休息了。

        阿牧提前给我准备了烧鸡、炙鱼圆和梅子糕,装了满满一食盒让我带回去宵夜。

        我提着食盒走到镜湖的结界外,看见一个穿着素灰衣衫的人背向着我独自立在一处。

        一阵强烈的神族的气息萦绕在他身边,但这气息又似乎很杂乱。

        他转过身来面向我走来,眼睛上缚着一条白绢。

        是他。

        “原来姑娘竟是西境的神侍。”

        原来他就是第九十九位问卜者,难怪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

        “聂医师?”

        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

        “你是来找我的?”

        “我是来找神女的。”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温柔的笑容如煦风入怀,很容易就能瓦解对方的疑虑。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太奇怪了,不能不防。

        我没有拎着食盒的手悄悄背在身后捏起一团术力。

        “我想我要找的神女正是你。”

        “聂医师的话,小女子倒是听不大明白。”

        “聂某是神君永夜之子,儿时也曾随父亲到镜湖来拜访过月相姑姑。虽然千年已逝,但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姑娘你的。”

        永夜,北境的神君永夜。他与月相的确有所交往,似乎关系还不错。

        我把术力撤下换成问心诀,探问他的血脉。

        传言永夜的夫人并非神族,聂医师只有半神血脉,果然不错。

        “在碧泊山庄初次见你,我便已经感受到,你与月相姑姑渊源颇深。不论气息还是相貌都十分相似。”

        我以前从未想过,诸神虽灭,但半神却还长存世间。此番走到家门口白捡了个医术高明的谦谦君子大侄子,就是可惜年岁大了些,不如丹绫那样小孩子心性容易逗着玩。

        “月相是与我同根化生的阿姊,你既唤她一声姑姑,算起来也该唤我一声小姑姑。”

        他低头笑了笑,“只是长贺年过千岁,要按这辈分来叫实在难为情。不如你我互称名字就好,你说呢小醺?”

        小……醺……

        想不到我活到这把年纪竟从大侄子那里得了这么个称呼。做长辈的便宜没占到,还被反将了一军。算了算了,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跟小孩子计较。

        “哈哈……哈哈……”我也感受得到自己笑得有多尴尬。可怜人家盲着一双眼还大老远跑过来寻我这个散远亲戚,若不请他进去坐坐,给他喂得饱饱的,那便要失了镜湖的礼数。想起食盒里的东西也还算拿得出手,我挥手解了结界的入口,邀请他道,“我这儿刚好有些不错的吃食,你既是永夜之子,那便是镜湖的客人,里面请吧。”

        镜湖里的水汽打在小路上,我怕他看不见路会不甚滑倒,于是将闲着的手臂递过去叫他抓住,给他引路。

        他感觉得到我的身上的神息,不消言语便能懂得我的意思,准确地把手隔着衣袖搭在了我的手臂上。

        月引树所在的湖心岛被我下了法印,旁人无法接近。

        路过通往湖心的小桥时,我感到他停了一瞬,向月引树的方向回望。

        平日里吃饭我与应徒然常常是席地而坐,坐在树上也有可能,有客人在总得给人家安排个像样的位置。我将长贺引到药庐,镜湖中也就那里有张宽阔的方桌。

        我招呼长贺坐下,打开食盒将烧鸡、炙鱼圆和梅子糕挨个摆好。

        应徒然寻着气味从门外自己找了进来,看见长贺坐在我身边颇感意外。

        “你们……”应徒然语调诡异,目光狐疑地盯着我和长贺两人来回看。

        “他是……”

        我才刚刚开口准备把长贺的身份交代一遍,应徒然火速一手抬起来示意我不必多言,另一手又火速撕下了烧鸡的翅膀。

        他拿着鸡翅膀飞快地出了门,临走时还探头对我使了个奇怪的眼色。

        我突然发现,应徒然竟然在刚刚那么短的时间里用一只手把烧鸡的两个翅膀都撕走了,便对着门口问道,“你不是不爱吃熟的吗?”

        他头已经移了出去,只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这你都不懂!我这是以形补形。”

        “那天给这位公子疗伤时,我发现他的血脉很是特殊,像是妖族,但又有神驯过的气息。”

        “他是璗川神君豢养的雪鹰,那年……那之后一直寄住在镜湖里,如今名字叫做应徒然。”

        “徒然,竟有一个如此伤心的名字。”

        “聂……”,猛然想起他张口叫我小醺的样子,“长贺你还真是善解鹰意啊”,我捡起块梅子糕递给他,祓庙的厨子梅子糕做得向来不错,酸酸甜甜的东西大概少有人会不喜欢吧,“饿了吧,尝尝这个”。

        长贺拿过梅子糕放在鼻子下面来回轻嗅了两下,说道,“味道很好,只是我体质原因,自小吃不得果酸味。可惜不能亲尝了。”

        他连抱歉的时候都是那么温柔的笑着。不知道是积了什么病症或是受过什么伤痛,弄得连酸果子也吃不得。

        可怜的孩子。

        “不打紧不打紧,人有六识,味觉不过其一,食物这种东西嘛,纵然不能放到口中,看见了样子,嗅过了味道也是一样的”,我把装炙鱼圆的碟子往长贺面前推了推,“吃点这个鱼圆子,很补养的。”

        长贺自夹起了一颗放到嘴里,“上次到这里来,月相姑姑也给我吃了这道炙鱼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味道竟一点儿也没变。只不过上一次,我们是坐在月引树底下吃的。”

        坐在月引树底下吃。不愧是同我一处化生的亲姐姐。

        “刚才来的时候路过那道小桥,我还在想,小醺你是不是也要带我去月引树底下坐着说话。不过我好像没有闻到小时候在桥头便能闻到的那种枝叶的气味,我记得那气味的清香很是特别。”

        “没想到你这样怀念月引树,不过那里被我结印封住了,你闻不到气味也是应当。”

        “是有什么事吗,为何要将那里封住?”

        萤石的事旁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想了想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我想着离开西境出去游历一阵子。不想叫不想干的人误走到镜湖来弄乱我的地方,想着把镜湖整个封住。过几日才打算启程,故而先只封了湖心的小岛。”

        “原来是这样”,长贺点了点头,微笑道,“你在祭礼上累了一整日,不必总想着招待我,快吃点东西吧。”

        大侄子果然善解人意,我自顾自吃了一会儿,长贺仍只偶尔夹颗鱼圆子放倒嘴里。

        待我酒足饭饱,长贺提出到湖边走走。

        因我封住了月引树,月光不止被引渡到月引树的枝叶上,而是洒落在整片湖上。入夜的镜湖岸边比平时亮堂了不少。

        此刻应徒然正化了真身伏在草丛里养神,闭上了眼睛,耳朵却竖得颇高。怕是在等着听我这棵老铁树是如何开花的。

        整个镜湖里活着的都算上,数他这只雪鹰最不正经。

        可惜我这棵铁树今次仍要叫他失望了。等他一会儿听明白这男子算是我白捡的大侄子,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我觉得好玩,不禁笑了出来。

        长贺听我没头没脑的一笑,轻声问道,“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觉得很好玩。我曾经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我这么一个遗落的神族,不想近来这些年……”,我忽然想到纭待或许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踪迹,“不想今日你自己找上门来,你说像不像人间说的认远亲?”

        “你从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我仔细想了片刻,竟想起丁川说要同我做朋友的话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醺?”

        听到长贺叫我,我方反应过来还未回答他的问题。

        从前我虽然没有同族之人,也没有父母子女这样的至亲,但在树中时有贺里霜作伴,在镜湖里又与应徒然打趣着度日,也没好好想过孤独到底是个什么感觉。我既不认为有人作伴便是不孤独,也不认为孤独是不好的东西。该如何跟长贺解释我这凌乱的想法,想想实在很难。

        我只能回答他,“我不知道。”

        “我从前真的很孤独”,长贺微笑着垂下了头。

        我想我好歹是做长辈的,总该安慰他一番,让他别总想着伤心的事。这方面由于在应徒然身上长时间地练习,我已掌握了不少顾左右而言他,转移当事人注意力的关窍,便对他说道,“像你活得这般年纪,想来学识家财都攒了不少,况且人又生得这般俊朗柔情,孤独些也是应当的,总不能叫好处都给你占了去不是?”

        长贺听了我的话果然神色轻松了不少,缓缓道,“今日见到你,我想日后,不会再有孤独了。”

        他是想说,今日见到了同族之人,所以不再孤独,还是说也想同我交个朋友的意思?我一时没想明白,面露疑色。

        “小醺”,他轻轻叫了我一声,伸手摘下了缚着双眼的白绢。

        血一般的鲜红光芒在他左眼的瞳仁中幽幽地萦绕着。

        他静静地看着我说道,“我的双眼并非不能视物,只是怕吓着别人,才用白绢遮住。”

        “这是”,我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那红光下的印记,“三殊莲?”

        “不错。”

        不错,这当是神女长荆所下的莲华印。

        长贺接着说道,“这是东邻诸岛的神女长荆当年在我娘身上所结的莲华印,延续到了我的身上。”

        神谱上说莲华印结在人身上能净化妖邪之气,亦能掩盖气息,不叫旁人察觉族类和真身。长贺的母亲并非神族,难道……

        “长贺此番到西境来除了想寻到小醺你,其实也存了一份私心,想托你帮忙在月相姑姑留下的典籍中找找,是否能寻到解开我身上莲华印的术法。这印在我身上除了会压制我的神能,倒也没有别的妨碍。只是在人间生活了千年,我这副样子,总是怕吓到别人。”

        长贺带着这样一只眼睛,不敢同人亲近也是自然,难怪他要说那些从前孤独的话。

        “虽然我很想帮你,但镜湖中的确没有这样的术法。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到长荆的神庙中去找找,或许能找到解法也说不定。”

        他既与我同为神族,又救了应徒然一回,这个忙无论如何我也需得尽力帮他才是。

        “这个法子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神庙中的典籍都已在神女寂灭之时被神女尽数焚毁。”

        如长贺所说,这事倒是难办。

        “也许还有其它法子,你不要灰心,反正我本来也是要外出游历的,便同你去东邻诸岛瞧瞧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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