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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难尽之言


罗弦打伤了姜昱,把他右臂几乎打断。姜昱半倒在一旁,罗弦正要去拿她的报酬,一阵绞痛忽地涌到心头。

        心症是胎中带来的,但这些年只在碧泊山庄习武时犯过一回。罗弦的脸越来越苍白,她捂着胸口坐倒在地上,唇色渐渐露出青色。姜昱拖着受伤的右臂,左手把罗弦扶住,喂给她一颗丸药。

        罗弦再醒来时,他们身在东广王府,郡主连日以来都坐在床边等她醒转。她决定留在郡主身边做她的婢女以还报大恩。

        东广王得知郡主从外面捡了个患有心症,出招狠辣,还重重伤了他的义子,又不肯说出家世来历的野丫头,自然不会同意把她留在郡主身边。

        姜昱提出让东广王准许罗弦来照顾他养伤,答应东广王会查探她的身份。

        长日漫漫,姜昱的手臂依旧疼得厉害。

        “过来”,姜昱坐在房间的门槛上,左边身子倚着门框,他试着抬起伤臂,只觉得隐隐吃痛,忍不住皱了皱眉,“过来扶我一下”。

        “是”,罗弦跨进门,把手中端的饭菜放在桌上,又折回来搀扶他,“公子受伤了,还是不要坐在门口吹风比较好”。

        姜昱左手拿起筷子,摆弄了两下仍不顺手,“你叫我什么?”

        “公子”,罗弦的声音毕恭毕敬。

        “我告诉过你,我叫姜昱。”

        罗弦想起那颗被姜昱塞进她嘴里的丸药,那个苦涩的滋味让当时已痛得神智混沌的她仍然惊叹不已。

        “我只是郡主的婢女,您是郡主的兄长,自然要称您一声公子。”

        “你现在还不是她的婢女”,姜昱把筷子递给罗弦,自己换了一只汤匙。

        罗弦见状便接过筷子,“公子想吃哪道菜?”

        姜昱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我让你坐下”,他用脚挪了挪旁边的凳子,“下人房的饭食不好吃,这儿的饭菜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想不到下人房的饭食好不好吃这等小事,公子也留意过。”

        东广王无子,独有与长公主所生的嫡女知棠而已,东广王的义子在旁人看来是个多么风光的头衔,姜昱笑了一下,“快吃,这道甜薯鸡丝趁热吃最好了。”

        御医从宫中带了最好的伤药来。

        罗弦帮姜昱清洗了患处,涂好药膏,重新包扎好,“我把水端出去”,起身要去端水离开。

        “等等”,姜昱拉住罗弦的衣袖,手臂仍有些酸痛,他用左手在床榻上摸索了几下,拿起一个青底云纹的小绣袋,“上次那颗药虽能暂时疏人心脉,但御医说总归不对你的心症,况且……”,他抿了抿嘴唇,“况且也太苦了些”,姜昱把绣袋塞到罗弦手中,轻轻按了一下,“这药是专为你配的,还加了一味茉莉来调味。若是寻常不舒服就捡小颗的吃,若是难受得厉害,就捡大的吃。”

        罗弦点了点头,把绣袋掖在腰间,“多谢。”

        姜昱朝门外挥了挥手,“去找知棠吧,她在宫里讨了盒玉霜糕等着跟你一起吃呢。”

        静养了小半年,姜昱的右臂终于好得七七八八,近来夜晚常燃一屋烛火,伏案抄经。

        她在屋外廊间坐着,他的身影伴着烛火闪动在窗纸上隐隐摇晃。

        罗弦把绣袋拿在手里端详,月光落于青色的绸布和缕银线的云纹上,恍如手掌握着粼粼碧波。

        姜昱写了个把时辰,仍不见要置笔安睡的意思。

        “姜昱”,罗弦走到窗边,敲了敲窗格。

        他停下笔,望着窗纸上映出的罗弦挽着的发髻,“你还没休息啊?”

        “你写了许久,手臂痛不痛?”

        姜昱事实上已不大觉得痛了,“有点”,他故意抬抬手臂,嘴里漏出“咝”的一声,怕错失罗弦任何一分的柔情和关怀。

        “那……你早点睡。”

        “罗弦”,姜昱叫住她,“你真的想留在王府吗?”

        “我无处可去。”

        “或许你可以……”,有一个瞬间,姜昱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真正的处境。

        “什么?”

        姜昱摇了摇头,“没什么。”

        两个人隔着窗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如果一个人在他小的时候做错了一件事,伤害了无辜的人,你说,他还会有弥补的机会吗?”

        姜昱突如其来的话让罗弦一头雾水。

        “这个人是故意做那件错事的吗?”

        “不是”,他顿了顿,“也是,是为了他当时的一点私心。”

        “那无辜的人被伤得严重吗?他可还活着?”

        “已经离世很多年了,不过她的女儿还活着”,姜昱的语气透着难言的忧愁。

        罗弦背靠着窗户,仰起头望着月亮,“我小的时候逃过了一场许多人都逃不过的灾难。我躺在爹娘的尸体旁边哭,哭累了就睡一会儿,醒过来再接着哭。后来有个很好的人收留了我。”

        “你的武功是他教的。”

        “是”,罗弦伸出手比了比高悬的月亮的形状,“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可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我以为只要我离开了,就可以保护那个人,不改变他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

        “他……”

        罗弦的声音忽而低沉起来,“他是我最敬重的长辈”,罗弦叹了口气,“前几天我听闻他也离开了那个地方。”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离开王府,去找他。”

        “我说过,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至少在这里,我还有一点牵挂,你说是不是?”

        “知棠很喜欢你。”

        “也许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姜昱听了这句话心神一动,他知道,这个与他隔窗夜谈的姑娘或许就是他穷极一生只能得遇一次的心上人。从她像小兽一样迅疾地扑过来跟他打架的那个瞬间开始,从她躺在自己怀里被药苦得皱眉头的时候开始,就注定要以一种极尽深刻的形式与自己的心情长长远远缠绕在一处。但他也知道,他要偿还自己犯过的错,就必须留在王府,继续做东广王的义子,做知棠的兄长。而罗弦,不该陪着他过这为了偿还而举步维艰的一生。

        “你在写什么?”罗弦见他不发一言,以为是自己对姜昱的意思有所误解,只好说点什么打破这有点窘迫的沉默。

        “我在抄经。”

        “抄经……”罗弦嘴里默念着姜昱的答案。

        “愿长逝者往生极乐”,愿平临长公主往生极乐,他心中默念。

        一个阴冷的雨夜,郡主躺在床榻上,小小的身躯蜷缩在棉被里。

        她永远忘不了两年前的今天,也是一个阴冷的雨夜,她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听母亲说黄鹂鸟搭窝的故事。父亲突然破门进来,他怒气冲冲地把母亲拉起来,又重重地丢在地上。下人们跪了一地,没有人敢抬头。郡主惊恐地看着她发怒的父亲,她永远记得父亲掐住母亲脖子时青筋凸起的双手。

        她穿着寝衣,悄悄从床榻上下来,抱着从前母亲做的小布偶在王府后院的回廊里四处乱走。

        夜已经深了,雨下得很大,上夜的婢女都得了恩赏不必在门外值守。她人还那么小,步子又轻,四处乱走也没有人注意到。

        她路过一间厢房,那是从前父亲的一个良妾住过的屋子,屋子里传来阵阵低沉的哭泣声。她停下步伐,将窗纸戳了个小洞,踮起脚朝里面看。

        她看见父亲跪倒在地上,紧紧抱着一块排位痛哭流涕。面容已经苍老的祖父站在一旁。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观儿,你该放下了。”

        父亲仍痛哭不止。

        “观儿!”,祖父的声音既愤怒又无奈,“常氏,她是你母亲的侄女,你们一同长大,情分深些爹可以理解。但你是我周家唯一的嫡子,更是东广王府的世子,你有你的责任。观儿,你到底何时才能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啊!”

        “爹,孩儿正是囿于世子身份,才依照您所愿求娶了平临长公主。若非如此,元儿本该成为我的发妻。若非如此,她何至于受那妒妇欺辱,芳华早逝!”

        直到那一刻,郡主才知道两年前父亲为何闯入房中,举止激愤疯魔,才明白母亲为何在那以后便郁郁而终。

        在父亲心里,她的母亲只是一个逼死了良妾的妒妇,而那个死去的良妾才是他心底挚爱的发妻。

        祖父病逝,父亲袭东广王爵位,数年后上书为曾经的良妾常氏请求平妻名分,惹来朝野一片质疑怨怼之声。平民之女如何与长公主同为东广王妻室,若为平妻,岂非要许常氏王妃之尊,将其棺椁迁葬皇室陵中。

        这是郡主第一次与父亲发生正面冲突,自那个雨夜以后,她总是对父亲避之不及。她双手捧着母亲的公主服制站在常氏住过的房间里,面对着她的灵位。她质问她威风而严肃的父亲,“依礼,常氏无诰在身,与母亲相较天差地别。观史,公主下嫁,驸马为臣,纵然周家受封异性王,也断然没有不尊皇亲的道理。论情,母亲是您的发妻,为您诞下一双儿女,即便哥哥出胎早夭,可也是父亲的长子。常氏入府并无所出,于后嗣无所襄助。您更是为了常氏之死无故迁怒母亲,以至母亲终日苦郁难疏,撒手人寰”,她一步步逼近常氏的灵位,“今日女儿就要向常氏问个清楚,问问她有何面目忝为平妻,在史书家谱上与南朝长公主平起平坐。”

        请求平妻之事最后虽然作罢,周观仍坚持为常氏修缮了陵寝,碑书“爱妻常氏”。

        郡主在王府的小佛堂里跪着受罚,父亲的义子姜昱每日都偷偷来为她送些吃食。她虽憎恨父亲的绝情,但对姜昱多年的陪伴与看顾总是心怀感激的。

        父亲钟爱常氏,常氏死后,父亲困顿多年膝下无子,便收了被没入府中为奴的罪臣之后姜昱为义子。姜昱原本是涵城守备军将家中的幼子,因何得了罪名被押解到都城,没入东广王府,时过境迁,其中原由已不可知晓。至于为何是姜昱,郡主听闻,常氏过身前病得厉害,对在涵城闺中时玩过的一种纸鸢分外想念。九岁的姜昱本在伙房做些劈柴烧火的事,因是涵城人氏,故被领到常氏面前为她做了一只纸鸢。或许是因为在常氏生命的最后一段,姜昱做的纸鸢聊慰了她的思乡之情,使周观对这个孩子另眼相待。在面对已逝的爱人和不可释怀的情感时,人往往要做些什么来求得可以延续的心安,这种脆弱的,实际上是纠缠不清的行为,即便杀伐果断、骁勇肆意如周观,也终不能置身其外。

        周观自知与女儿感情生疏,但毕竟身为人父,看着自己自小体弱的独女,总还会心生不忍,因而有意命义子姜昱对知棠多加照料。

        从佛堂出来后,郡主决定自己到俨城去,她要离开王府,无论如何,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家。她换好了民间最不起眼的一身打扮,半夜翻墙出去,一路上风尘仆仆。可这一次精心准备的出逃,还是失败了。她没有能够走到俨城,就被姜昱拦住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与罗弦的相遇,她遇到了这个真诚、勇敢的朋友。为了罗弦的病,她不得不跟着姜昱又回到了王府。

        天家御笔为她定了一门亲事,只待两年后吉日出嫁。父亲嘱咐她好好保养身体,婚期之前不许她随意离开王府。偏偏在入宫谢恩那日,她见到了母亲生前的贴身女使。方女使也曾看顾过郡主和她早夭的哥哥,长公主死后,宫中随侍的一众女使便被父亲遣了回去。如今再见,已是相望难识。

        方女使被送到舒梨院教养小宫女多年,听闻郡主进宫谢恩,便早早等在离宫的甬道旁想见小主子一面。她伏跪在郡主面前,告诉郡主,她是长公主曾经的女使方氏。

        她告诉郡主,当年为感周家相助,也为巩固其位,新帝相劝长公主下嫁世子周观。当然,周竟在朝堂上代其嫡子求娶长公主也是为了周家的权位作打算。这门婚事双方各有所求,按例公主下嫁之人,三年不得纳妾,故最初那几年两人相处也算恭敬和睦。“成婚的第二年,长公主生下了你们一双儿女”,方女使哽咽起来,她握住了郡主的手,“幸而您还好好的”。郡主同胞所生的哥哥落地哭了两声便没了气息,父亲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嫡子新丧,府中不便添喜,直到长公主与世子成婚的第五年,常氏才从涵城被接来,过了文书,以良妾身份正式住进王府,占尽偏爱。“入府以后,常氏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大概过了不到半年,她便得了一种怪病,手脚关节乌青麻痹,还时常晕眩呕吐。”周观为爱妾四处求医,可上至御医所,下至民间医馆、江湖医士都束手无策。后来是一个游历四方的道人说,西境祓庙中有神女遗世的神药,那颗神药状如萤石,光华如月,只要服下,一切凡尘不可解之病患都必能迎刃而解。

        “父亲找到了吗?”

        “找到了”,方女使摇了摇头,“但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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