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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叠鼓


(六十六)

        星垂平野,如水月色下,大江涌流。浑浊的之江水汇入东海,滩涂上,不大的雨点有力地敲击苇草,虫鸣喓喓、蛙声一片。

        睚眦伫立黑夜中,衣裳为海风吹拂,发梢被微雨打湿。他背对赑屃,确认道:“七弟?”

        赑屃应了声:“是我。……二哥为何不进去?”

        “在等你。”睚眦回过身来,飞扬剑眉隐于鬓角,眼底沉浸的无尽血色借暗夜悉数隐藏。他负手而立,面露微笑,闪烁的目光直直探入赑屃眼中。

        赑屃略一思量,笑道:“二哥有什么需要问的,但问无妨。”睚眦笑笑,夜风卷起他的衣袂,扬扬飒飒,默然良久,他方语出温和,“近乡情怯罢了。回顾往昔,恍若隔世,种种错失,叫亲人远离,臣子背叛,重活一世,倒不知该从何开始了。更不知,目下,东海是谁人掌权?”

        睚眦既不明问,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赑屃顺着睚眦的问题应道:“是大哥。”

        睚眦神色变化纳入赑屃眼底,他知睚眦生性多疑,方才金光符箓直窜高天,睚眦不可能没有看到。睚眦剑法卓绝,于符箓一道亦不无参详,自己术法进益如此之快,不似短短百年之功。时移世易,更难保自己不会生出什么野心,为登顶高位,施展借刀杀人之计。入海口尽管无人,海底下却有大批的夜叉值守,赑屃不欲横生枝节,应对接下来东海众人的反应最为要紧,个中详情,待寻得机会分说就是。

        睚眦听闻,仿若松了口气,继而蔑笑道:“囚牛?”忽而想到什么,他不笑了,神情严肃起来。“才能可以锻炼,野心可以培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海风烈烈,他沉默半晌,无奈笑叹:“要进得东海,还得靠七弟你。”

        “二哥,何必与我这般客气,倒显得生分。至于兄弟之间,迟早要见的。而今东海清静无为,生灵懒散……欲与天抗衡,非一日之功已。”他摇头笑叹,“……我叫夜叉传信一声吧。”

        “你连我肚子里想什么都知道。”

        赑屃回之一笑,拿起垂挂腰间的海螺,小巧海螺变成双掌般大。呜呜的螺鸣响彻半个东海。

        两人静待间,睚眦发问道:“怎么不见微?”

        赑屃道:“路遇险情,怕你久等,便先过来了。她在一处安全的地方。”

        睚眦讶然,“险情?我方才一直见你跟在我身后,对我说,‘二哥,你且先行,我去去就来’,待我回头,你冲来时方向游去。我闻言便加快速度,不过片时,听得百里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响音,你的金光符箓窜到高空,连百丈的丘陵都遮挡不住。我道你遇到棘手的事情,欲返回救援,此时便见一点元神飘忽前来,一头扎入江水之中……我在江岸上等你,也是为此。”

        睚眦继续道:“观那元神气泽,不可能是水族,其周身缭绕一缕仙气,像天宫中人。那群天仙,动不动就喜欢元神出窍、元神入梦,到别人的世界里指点迷津。”

        赑屃沉思片刻,开口解释了方才遇到的奇怪事,接着睚眦的话道:“二哥有所不知,百年间东海法令变动。马上就到汛期,东南两海总会提前封海,以保水族子嗣繁衍。那人能够元神脱壳,且可以不顾东海禁令轻易入海,有这本事的,放眼天宫与四海,两只手便可数的过来。更可况,族中开智修仙者,若随意元神出窍,擅自于封海期上岸,放在我们龙宫是大罪,龙族更不可能知法、犯法。”

        “这是囚牛更改的法度?”

        “是大哥与父王商议后增添的法度。”

        “囚牛一向尊崇无为而治,与民休息,能想出这样的禁令不足为奇。他倒是说到做到……”

        赑屃听到最末一句,心下沉思。听睚眦继而叹道:“那就不知道是天宫中哪位大人物了,在封海期,鬼鬼祟祟地入海,所为何来?这,不该是囚牛默许的吧?”

        说话间,远处绿火幽幽,夜叉神头顶三股绿火,手执托天叉,踏浪而来,眼神在睚眦身上逡巡几个来回,不由额头冷汗直冒,到的岸边,放下兵器、单膝下跪,恭敬道:“七殿下!这,莫不是二殿下复生了吗?”

        “正是,”赑屃应道,近前下令,“尔等速速分开海道。”

        夜叉恭敬道:“殿下稍候,待小将禀报大殿下后……”

        睚眦唇角轻扬,慢道:“李艮,佛教正法天龙八部护法神众之一,上古战时,屈尊到我四海当一名水府正神。四百年前,投入吾之麾下,冲锋陷阵,豪勇难书。李将军的英姿,睚眦至今记在心里。”睚眦缓缓道来,“只怕如今太平世道,李将军盔甲兵器久存库中,昔日战场狼烟,同辈热血,李将军已悉数忘却,更别提我这故人。”

        “二殿下言重,李艮怎能当得二殿下这声故人?昔日战场喋血,驱逐外敌,乃末将职责所在;今日太平盛世,守得东海门户风平浪静,也是末将职责所在。二殿下思家心切,末将感同身受,不过一声通禀,末将会速速传达,届时宝马金车迎殿下回宫!请殿下稍候,末将去去就来!”不及说罢,弓腰倒退回海浪之中。

        “二哥,又何必与他说这许多?”

        睚眦一声轻叹:“虽大多出自肺腑,说这许多,也不过为了试探罢了。而今想重夺东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造英雄,时势耳。大哥主和,二哥主战,不过人心所向。若天界憋不出气,先行出手……届时厉兵秣马,师出有名。二哥又何愁大事不成?”

        睚眦还将说些什么,海水两分,露出海底大道,如夜叉所言,龙马拉车,金光璀璨的龙车踏着轰隆的雷声鼓点,奔驰而来。

        “车来了,先解决眼前事更为重要。二哥,上车吧。”赑屃成竹在胸,面上仍一派温文尔雅,此时手指向那马车,疾风吹得他衣袖飞飒、衣袂猎猎作响。

        睚眦眸光流动,仰天哈哈一笑,喜道:“七弟,仍然是七弟!”

        (六十七)

        龙宫众人迎来,在看到睚眦的一霎,每人神情动作皆不相同。龙母自然欢喜,上前来看了又看,却不敢如同对待小儿子那般亲昵,始终保持一小段距离。螭吻在旁淡淡微笑,上前来给睚眦一个拥抱,唤了声二哥。其他臣众目露精光,喜悦者有之,忐忑难安、面上笑意勉强者亦有之。睚眦面露微笑,淡然环视,龙母知其意,抢先道:“你兄长近来杂事缠身,稍后才能前来看你。先到殿中,母后好好为你检查一番,稍后酉时晚宴,延请重臣,为我儿接风洗尘。”

        “母后不急,儿子与母后久别重逢,想多些时候闲话家常。”而后,睚眦扫视一眼,众人神情动作尽收眼底,他当即哈哈笑道:“儿子一路行来,见河清海晏,歌舞升平,想来,这百年间多亏得有众卿大力扶持,方得此间安乐,稍晚安排个小小家宴,望众卿不弃,皆能到场。”

        臣众一片“岂敢岂敢”、“定然前来”诸如此类应答。

        待行至小道上,睚眦扶着龙母闲话,旁边跟着赑屃,听闻赑屃住所为螭吻暂居,睚眦回身冲仆众下令几句,侧过身,朝赑屃道:“七弟,未经你同意,擅自改装你寝居,实在是对不住。”

        螭吻在旁忙道:“七哥既已回来,这碧潮阁理应让回七哥居住,我还是住那霜月殿。”

        龙母望了一眼赑屃,眼底神色不佳,听到两个儿子这般说,也应道:“是啊,此番睚儿复生多亏得你,至于蒲牢,待他回来,我与你父王自有惩处。小九在你寝居叨扰多日,是时候搬回他本来的地方。你那地方整的迷宫一般,母后我啊平时探望,眼睛都要看花了。那劳什子死珊瑚,以后便叫下人操劳一阵,尽皆拔了去吧。”

        螭吻执意入住赑屃的碧潮阁,龙母联合诸人破除碧潮阁周围阵法,委实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大片活珊瑚因受劫难,失却生机,凝成珊瑚礁石。

        当时龙后内心存疑:这么难破的一个阵法,也不知阁中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疑问不适合诉诸于口,更为顾忌睚眦颜面。今日所言,却是委婉得很了。

        说者貌似无心,听者有意。睚眦听到耳中,瞬间明白二三,当即面色一沉,瞪了螭吻一眼,余光瞥见赑屃不恼不怒,笑意倾听的模样,遂和颜悦色道:“七弟,你陆上不是还有事情没有解决吗?速去速回,而后换身新装束,参加二哥戌时的晚宴。”

        “是。那母后,赑屃告退了。”

        龙母自喉咙中憋出一个“嗯”字,算作应允。

        赑屃远去后,螭吻笑道:“母亲,那二哥现下是要住哪儿?”

        龙母笑着拍了拍睚眦的手,宽慰道:“你那纪炎殿暂不能居,但母后这些年给你另辟了一座清和殿,你便暂且委屈住在那边。”

        睚眦笑道:“睚眦行伍出身,枕戈待旦、风餐露宿全为常事,有片瓦遮顶即可,哪有这般娇气,定要择地而居,多谢母后费心了。”

        螭吻以为睚眦是贬损他,不甘示弱道:“那清和殿,是父王赐的。他早年间就道,要让兄长‘散热降火,清静和平’。那居所环境清幽,人迹杳至,对于兄长修身养性,再合适不过……”

        “九儿少说两句,你兄长不过自谦,哪又惹得你不痛快?”龙母训斥,语重心长道:“兄友弟恭方是正道。四海之间亦是如此。外人攻打我们四海,一时间是摧不垮的,唯有兄弟阋墙,内部祸乱,到时就是不攻自破了。”

        “儿子谨记!”

        螭吻不以为然地睨视睚眦,拱手道:“母后教训的是,儿子谨记。”

        (六十八)

        澹云殿中,武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徘徊叹息,当即一敲手掌,想定什么主意,便要出门去。背后传来悠悠一声,南海龙子敖潞悠然躺在榻上,不紧不慢地啃着桃子,口齿不清地道:“这点事就坐不住了?”敖潞内心犯嘀咕,见武安“凶神恶煞”地一回头,不断反思刚才的话是不是过于装腔了?他嘴上吭哧两声,继而道:“表兄不过出去玩耍一炷香的时辰,稍后便回了。不用催。”

        武安叹了口气:“敖太子年龄尚小,不知晓这事态的严重性。二殿下心狠手辣,阴谋诡谲,大殿难及万一,往日血色犹历历在目,现下他不声不响地便回了东海,而大殿下却‘不敬职守、不友兄弟’,违令于禁海期外出。莫说一炷香,便是半炷香也等不了啊。”

        “我说,今日东海掌权的是你家大殿下!别说一炷香,就算在外面待上三天两夜,便当巡视了,还怕没有托辞?谁又敢质疑?”

        武安心道借口拙劣,当下懒得与小孩儿分辩,心下焦躁难安。

        敖潞不明武安心思,张眼看了看榻旁香炉中插的熏香,晃了晃伸直的腿,咬了口桃子,“你此刻出去非但于事无补,还会引来有心人的猜忌。这香,差不多要烧完了,表兄素来守时,只会早来,不会迟到。放心吧!二表兄刚回东海,就算要有所筹谋,区区一炷香的时辰,也施行不及。想必呢,姨母正拉着他嘘寒问暖呢。”

        南海龙子这厢忙安抚,一阵清风灌入室内,长风凝聚成形,正是方才他们心心念的大殿——囚牛无疑!

        囚牛身上附有人间低等线香、泥土香、树木香气,发觉眼前两人神色各异,笑着吩咐武安:“武安何苦皱眉,嘱人拿些棋楠闷熏片时即可。”语罢,转向敖潞。

        敖潞触到眸光马上下榻,拍拍衣服上的茶点果渍,立正站好:“我就是路过,见到武安模仿得不甚像,就帮了一把,谁都没说!”

        囚牛莞尔,道:“那多谢表弟了!”

        敖潞不好意思地笑,挠挠头,心中补了句:今天也算见识到大表兄的另一面了!后一瞬,又生起抓住大表兄把柄的得意来,正幻想着,囚牛业已收拾停当,见敖潞傻笑,猜度出几分,当下也不揭破,轻声对在旁的武安言道:“走吧。不必忧心忡忡。再如何,他的母亲是我的亲姨母,母后又含辛茹苦地养育他,不啻亲生……”

        “我知道大殿向来不喜权谋,可帝王心术,哪有什么兄友弟恭?二殿性情,大殿比我清楚。不怕明枪,就怕他磨厉以需、投以暗刃啊。”

        囚牛眸色幽暗,轻道:“我知道。如果有利于东海,谁坐这位子我都无妨。可若,他仍坚持穷兵黩武,而陷东海乃至四海于熔炉烈火,父王、我、还有龙神,都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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