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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或开始


  

孟维周任地委书记不久,西州地区改作西州市。孟维周从县委书记走向市委书记,只用了四年多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背地里叫孟维周孟公子。据说全省有四大公子,都是最年轻的地市委书记。孟公子最小,还不到四十岁。人们只在私下里叫他们公子,都因公子二字意蕴太丰富了。
西州叫市了,老百姓跟着兴奋。尽管工人仍是没事儿干,尽管农民仍被城管队赶得满街跑。老百姓外出打工,说起自己是西州市人,自我感觉好多了。最幸福的大概是农民,他们大清早醒来,突然就由乡巴佬变成城里人了。
老百姓自顾自己高兴着,没想到官场的人们因为地区改作了市,比任何时候都忙碌了。孟维周经常强调,西州要紧紧抓住地改市这个大好机遇,加快发展。
孟维周的指示,大小官员们算是心领神会了。平时官场的人惯用的问候语是:“忙吗?”西州最近变了规矩,很多人见面就说:“抓住机遇!”彼此还得客气:“哪里哪里,你抓住机遇!”知己的朋友碰了面,表情就更加神秘:“这回你可要抓住机遇哟!”也有人调侃别人:“你抓住机遇啊!”对方就以牙还牙:“他妈的你调戏老子,你才抓住机遇哩!”
原来地区改作市了,各级领导班子都会有所调整。
很多人吃过晚饭,就急不可耐地看手表,等着天黑下来。偏是夏天,天黑得迟。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们就一溜烟跑进市委机关。他们爬上桃岭,尽量低着头。桃岭早已不见一株桃树,桔树已长得很茂盛。人们却仍习惯叫这桃岭。这大概是给老地委书记陶凡留下的唯一纪念。桃岭的路灯很灰暗,桔林黑漆漆的。可上桃岭的人仍嫌一路上太亮堂了。他们恨不能变成土行孙,钻进地里丝溜溜地跑,突然就在孟维周家客厅里冒了出来。
桃岭上这些行色匆匆的人,就是上市委领导家去抓机遇去的。
哪里都有喜欢操心的人,专爱理些别人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有人发现,自从地区改市的消息越来越明确了,往孟维周家跑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孟维周的脾气就越来越大,有次在会上发了火:“有些人,天天往市委领导那里跑。有什么好跑的?共产党的官是哪个可以跑下来的?”
但是,桃岭一直就没冷清过。有人讲得夸张,说到了晚上,往桃岭跑的人,多得就像蚂蚁搬家!
孟维周是接周一佛的。他刚当地委书记,有人担心他压不住台。他毕竟太年轻了。可是没想到,他坐上这把交椅,居然很能服众。有些老干部怎么也想不明白,孟维周年纪轻轻的,哪来这么高的威信?他们忘记建国初那会儿,自己当上地市级领导也才三十出头。
年轻干部却很佩服孟维周,他们对五十年代干部年轻化不清楚,倒是知道西方很多****年纪都不大,就说:“孟书记要是生在美国,这个年纪当上总统都说不准!”这种人多半碰不着孟维周的面,他们遗憾自己没法当着孟书记说这些话。
西州有句很世故的俗话:欺老不欺小。意思是说,得罪谁都行,别得罪年轻人。年轻人谁说得准?弄不好明天就发达了。孟维周三十二岁就是县委书记了,不到三年就出任地委秘书长,一年之后任地委副书记,又过一年就是地委书记了。
有人便说:“都说谁谁爬得快,人家孟书记可不是爬,而是在飞!”
西州人都料定孟维周还会飞得更高的。西州本来就早被省里干部叫做机场了。说这里是省级领导起飞的地方。省委副书记张兆林、副省长宋秋山、省委组织部长周一佛,原先都是西州地委书记。最近四任地委书记,只有陶凡就地退下来了。外地人不服气的,就说难怪全省人民富不了,省里领导都是从贫困地区来的。有些干部背地里竟把省委叫做西州省委。
孟维周好像更牛市,光是他的年龄,别人就竞争不过,更不用说他上面有张兆林。早些年,谁上头有人,别人当面不会说他什么,私下里会说这人不过就是抱了条粗腿。现在变了,谁上面有人,反让人高看许多。没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也都想通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本来就是国粹。
孟维周他们体重多在一百五十斤上下,可他们到了省委领导眼里,似乎都成了微缩景观。省里说研究干部,习惯叫定盘子。据说西州的盘子还没有正式定好。那一个个彪形大汉,都想成为省委领导盘子里胡萝卜雕的凤凰,或是一片小火腿肠。
西州市的盘子省里定,西州各县市和部门的盘子孟维周几个人定。好几个月了,西州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在跑。跑西州、跑省里、跑北京。只有市委书记孟维周和代市长万明山没怎么跑,他俩早就定在盘子里面了。
有天晚上,市财政局长王洪亮跑到孟维周家。孟维周见他敲门进来,就发火了:“洪亮,你还要跑什么?我早就同你说过,你不动。”
王洪亮笑笑:“孟书记,我想汇报个想法,请你能够同意。”
孟维周说:“这话怎么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就先要我同意。除非你想当市委书记,我让位就是。别的,我不敢笼统就同意了。”
王洪亮仍是笑:“孟书记尽开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敢觊觎这个位置?我是想辞职。”
孟维周吃了一惊,问:“洪亮,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洪亮说:“请孟书记听我汇报清楚。我有个同学,在国瑞证券当老总。他鼓动我多年了,要我去给他帮忙。只因孟书记你太关心我了,我不敢答应。这次他又找我,我就不好意思了。”
孟维周问:“他准备怎么安排你?”
“给他当副总。”王洪亮说。
孟维周笑笑,说:“洪亮啊,你是宁为鸡尾,不为凤头!”
王洪亮红了脸,说:“孟书记,不瞒你说,他开的薪金高,我就动心了。”
“多少?”孟维周问。
“年薪五十万。”王洪亮说。
孟维周淡然道:“也不高嘛。”
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说:“我想改变一下生活,试试自己的潜力。”
孟维周说:“本来,我不该劝你留下来。干部想出去闯闯,这是好事,组织上得支持。但是,你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个财政局长,是儿戏吗?”
王洪亮说:“我知道孟书记对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开这个口。但是,我也反复考虑好长时间了,我的这个选择是慎重的。”
孟维周说:“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别急着辞职。你先过去干半年再说。半年后,要开人大会了,**组成单位要定盘子了,你再最后考虑去留。”
王洪亮双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孟书记,我非常感谢你!你太关心我了,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只是,我怕让你为难。这事怎么操作?”
孟维周说:“人是活的,还怕想不出办法?我同市委几个头儿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业挂职学习半年。我们需要很多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干部啊!”
两人说完这事儿,就随便聊天。感觉就不像上下级了,而是兄弟似的。
孟维周笑道:“你发了财,可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说:“正像我那位同学说的,有财大家发。我怎么会忘记孟书记呢?”
孟维周忙摇手道“洪亮你误会我意思了。你以为我在向你索贿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样子做得很难堪,说:“孟书记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洪亮没这意思。”

关隐达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悠闲。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间再也没动过。
关隐达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温不火。他从不发脾气,却是说句算句。像教委这种业务机关,领导换来换去,干部却总在里面呆着。几十年下来,人际关系难免很复杂。关隐达刚去时,有人建议他整顿一下机关作风,重点解决内部不团结的问题。
关隐达听了只是笑笑。他从来就不相信所谓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神话。这条被大家奉如圭臬的优良作风太天真了。批评也好,自我批评也好,除了激化或公开矛盾,不会有别的收获。大家也许场面上会讲得漂亮,私下里该怎样还会怎样的。他的看法是,多数时候,公开矛盾,不如回避矛盾。
关隐达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别的。他头次主持机关干部会议,只讲了三十分钟话,就宣布散会。干部觉得奇怪,似乎这样子不像开会。可是干部们很快就发现,关隐达原来是位极干练的领导。他讲话不讲究起承转合,总是硬邦邦几条。他一讲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分头落实就是了。关隐达原本很会讲官话的,现在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很烦那些大话套话。
没多久,教委的干部们竟然发现:机关人际关系好像融洽多了。
有人终于感觉到关隐达的高明,奉承说:“教委机关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关主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关隐达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不让它暴露出来。关隐达心想,有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却没人注意。机关干部,再怎么复杂,他们也不敢在工作上乱来。所以只需抓严了工作纪律,该谁干的事就得谁干,这就行了。机关也像一个人,你不让他坏的东西有机会表现,看他坏到哪里去。
教委机关百多干部,都长着张嘴巴。总有几张嘴巴喜欢说话,关隐达的能耐就传得天远。况且他的书法、文才早就名声在外。早年当上县长,又是****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对待官场又格外的淡泊。种种机缘或因素,都丰富着关隐达在民间的形象。人们说起关隐达,都很敬重。
关隐达并不觉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却老是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最重要。”她今天要关隐达吃冬虫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丽参。只要听说什么方子补身体,她就会想方设法弄来。上级银行好几次想任命陶陶当市中心支行行长,她都婉谢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够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只有陶凡的女儿才会这么散淡。儿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
最近陶陶又听说,六味地黄丸男人要长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长年服用妇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发丈夫和儿子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去。交代关隐达:“你管着儿子做作业,我给你买药去。等我回来,再去看爸爸妈妈。”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岭一次,陪老人家吃顿饭。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学校要补课。关隐达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头强调不准加重学生课业负担,可是自己儿子照常补课。放假时,严令不准补课。可是学校自有办法。他们化整为零,每次补二十几个学生,还让家长轮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来人检查,家长就出面纠缠,说补课不关学校的事,都是家长们强烈要求的。他真拿着这事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门口就有药店,没多久陶陶就回来了。她进屋就说:“这药又不贵,又没副作用。养生药。我买了五十盒。”
“这么多,当饭吃?”关隐达就像很听话的孩子,连说明书都懒得看,只问,“吃几颗?”陶陶抢过药瓶,说:“你怎么开交哟,就像三岁小朋友。”
她怨着丈夫,心里甜蜜而满足。她故意淘气,大声念道:“药物组成,熟地黄、山茱萸、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功能主治,滋阴补肾。用于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遗精盗汗……”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
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关隐达怕孩子听了不好。
“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
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射,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
关隐达吞下六味地黄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
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陶陶听着很生气,说:“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争气,他们的儿女也不争气。我爸爸若是省级干部,他只要退下来,我坚决不要人家配什么司机、秘书。自己儿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
关隐达笑道:“你还真生气了。人没到那步,到那步就会那样的。老领导照样比秘书、比司机、比房子、比车子。他们生病了,有儿女守在医院他们不会满足,宁可让秘书守着。这叫享受待遇。”
陶陶摇头道:“官场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疯子了。”
关隐达笑笑,不再议论这事了。他想官场就是如此,谁也拿它没办法。关隐达琢磨过孟维周对他称呼的变迁,就很有意思。孟维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见了关隐达就叫关兄;过了几年,孟维周当了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就叫他关老兄了。
“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
关兄是那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
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
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
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路吧。”
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
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
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
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
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
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
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
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
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
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
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关隐达说:“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上访。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
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
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
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
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关隐达想起坊间流传的孟维周的段子,说:“有人说,当年手机刚出现时,孟维周还是张兆林的秘书。那时手机贵,两三万块钱一台,地委领导才有资格使用。孟维周有回跟同学聚会,多喝了几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远大目标是三个一,一台车子,一个秘书,一部手机。”
陶陶笑笑,说:“你不知道,别人把他的三个一完善了,成了五个一工程。”
关隐达说:“我倒没听说过。”
“人家给他加了两个一,一个情人,一笔财富。”陶陶怕儿子听见,轻声说道。
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
陶陶说:“通通,喊外公外婆。”
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
“爸爸呢?”陶陶问。
妈妈说:“爸爸睡着。”
陶陶便交代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
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
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
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
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
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
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
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
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
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
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
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从来没去过那里。他当地委书记时,老干部们多次建议,要修老干活动中心。陶凡不同意,说财政太困难了,缓几年再说。后来他退下来了,张兆林才修了老干活动中心。老干部们现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声讨陶凡的不开明。他们说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动中心,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会多活几年。
当年陶凡本来有着很好的政声,可是后来人们对他的评价慢慢就变了。关隐达能听见的话就很让人无奈了,那么肯定还有很多更不堪的话他没法听说。人们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时代。有些干部很愤然,说陶凡时代,西州没出人。他们说的人,专指大人物,就是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这些大干部。都说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让别人上去。说要想陶凡提拔个干部,就像要割他的肉。这个也不成熟,那个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个人能干。不像张兆林他们,舍得用干部,讲义气,够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襟怀坦白,别人都靠不住。结果怎么样?现在是人家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怀坦白,陶凡蹲在家里打瞌睡!
天近黄昏,陶陶帮着妈妈做晚饭去。陶凡起身,四处探寻着。
关隐达问:“爸爸你要什么?”
陶凡说:“我想修修花木。”
“剪子在这里哩。我来弄吧。”关隐达拿来了剪子。
陶凡说:“有两把剪子,我俩一起弄吧。”
两人凑在一起,修剪着中华蚊母盆景。陶凡无意间就会流露出对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赖。关隐达早就看出了这点,感觉很温暖,又说不出心酸。
陶凡微微有些气喘,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关隐达不好过多提醒陶凡保重身体,他知道岳父是不情愿服老的。
陶凡说:“昨天向天富来看了我。”
“哦?向天富这个人不错。”关隐达应道。
向天富是位县委书记,陶凡手上提的副县长。向天富同关隐达私交一直不错,便常来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随意说起,心里其实很高兴。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来看望他了。
“舒培德同你还有往来吗?”陶凡随意问道。
关隐达说:“谈不上往来,只是他有时去我家里坐坐。”
陶凡说:“他是个聪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爱往政界钻,我不喜欢。他当了十多年省政协委员了,也不嫌厌烦!”
关隐达说:“做生意的,有顶红帽子,好办些。他当年没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这么大。”
陶凡说:“我也没什么具体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当大旗。”
关隐达叹道:“有人讽刺说,中国的经济学,就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因为政治同经济太密切了。您当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图远公司题写了招牌,他的生意就兴旺发达了。他能成为西州头号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应该说都搭帮您。一块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
陶凡说:“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我当时的用意只是为了推动民营企业发展。”
关隐达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现在,哪位领导替企业题写招牌,中间文章就大了。”
陶凡脸色阴了下,不说话了。他不想说得太实了,没意思。最近西州很热闹的事,陶凡也毫不关心。关隐达好像从来没听陶凡提起过孟维周的名字。陶凡当地委书记那会儿,孟维周才大学毕业,跟着张兆林屁颠屁颠地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陶凡心里要是装着孟维周,简直有些滑稽。关隐达也从来不同陶凡提过孟维周,免得尴尬。
“隐达,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论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没头没脑地说。
关隐达问:“为什么呢?”
陶凡说:“可能是老了吧。我回忆自己经过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我当年用干部时,心里隐约感觉有的人不太对劲,想往上爬就贴着你。但是又想,我是为国家任用干部,又不是为自己培养门生,就放下这些念头。后来果然印证了我当时的感觉。有些人,品质就是不行。”
关隐达插言道:“人上一百,各样各色。”
陶凡接着说:“现在一想,好像干什么事,都有种神秘的预兆。再比如,当年你参加地委办书法比赛,写了首张孝祥的词,《念奴娇·洞庭清草》。我就想小伙子怎么选了这首词呢?这可是贬官的牢骚之作啊!张孝祥是故作旷达,其实满腹苦衷。后来你不怎么顺,在县里调来调去好多年,同古时候的贬官差不多。我就想起这事来了,心想未必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着人类?”
关隐达笑道:“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扎扎实实干自己分内的工作,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没有别的野心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谋生。”
陶凡点头说:“淡一点好。但人生就是一张纸,一捅破,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你吃的是国家俸禄,就得好好儿替老百姓办事。什么叫事业?现在这些人,只把头上的官帽子看做事业。”
关隐达没想到陶凡今天会讲这些话。老人家退下来多年了,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许人越老,心里就越落寞,过去很多事情都涌来眼前了。
妈妈喊吃饭了。翁婿俩洗了手,回屋里去。陶凡每餐都喝杯黄酒,关隐达也陪着喝上一杯。陶陶已说过多次了,要请个保姆照顾爸爸妈妈,可老人就是不肯要。陶凡退下来后,只想清净些,就把保姆都辞掉了。
吃过晚饭,稍坐会儿,陶陶就说要回去了。她每次都想多陪老人说说话,可通通得学习,只好早早动身。出了小院,关隐达说:“走大路吧。”
他猜走小路说不定就会碰着下山来拜码头的。尽是熟人,见着不好。

有幸坐上财政局长这把交椅的,不是市委书记的铁哥们儿,就是市长的大红人。王洪亮是代市长万明山的把兄弟,西州无人不晓。孟维周想,王洪亮既然想去证券公司,自然先同万明山商量过了。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再说王洪亮平时在孟维周面前也常走动,还算个聪明人。最近又是关键时期,孟维周想同万明山尽量默契些。
万明山自从上次去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回来,就经常喜欢用个词:动态平衡。大概是他听哪位教授说的。万明山的知识体系中,所谓动态平衡,可能是最高构成。他同孟维周的关系就是一种动态平衡。他多数时候都听孟维周的,有时也暗自叫叫板。
他手下有好些死心塌地的兄弟,却又经常要他的兄弟们多同孟维周联系。他知道哪几个位置自己可以安排,哪几个位置得孟维周说了算。万明山长孟维周十岁,光是县委书记就干了十二年。像他这种资历的人,能同孟维周面子上过得去,已经很不错了。
西州有些干部感念张兆林、宋秋山和周一佛,他们任用干部放得开,提拔了很多人。孟维周就是张兆林重用的,万明山却是宋秋山栽培的。可是,到了孟维周手上,拿着就难办了。他再像三位前任书记那样用干部,西州干部就只好出口国外。内销肯定不行,哪里都想用当地干部,资源有限啊。用干部就像涨工资,算是刚性支出,只能涨不能降,而且要保证必要的涨幅。
陶凡时代,工资涨得慢,干部提得更慢。孟维周感到为难,生怕自己还在任上,人们就拿他同陶凡作比了。最近他的压力更大,毕竟是僧多粥少。
王洪亮想去证券公司,这无意间给孟维周一个新灵感。他想干脆派些干部去企业挂职,可以暂时缓解用人矛盾。但仅仅派干部到本市企业,就没法把这个举措的意义弄得重大。最好也派些干部去省内外大企业。这就得依靠省委协调了。
孟维周思考了两天,先不同市委其他领导商量,就给张兆林打了电话。张兆林很赞赏孟维周的想法,说派党政干部去企业挂职锻炼很有必要,这是新时期干部队伍建设的一条新思路,省委表示支持。
“你们需要派干部去省内或省外哪些企业,我负责出面做工作。”张兆林对自己的得意门生十分支持。
通完电话,孟维周还没来得及同万明山商量,张兆林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是他同省委组织部研究过了,决定把西州派干部下企业挂职锻炼作为省里试点。孟维周听罢更是兴奋,明白这都是张兆林有意栽培他的意思。
孟维周有了尚方宝剑,便找来万明山商量,却不讲已经向张兆林汇报过了,也没讲省里准备拿西州试点的事。他打算过几天再说去。
万明山原是很精明的,立即就明白孟维周的用心,暗自佩服:此人年纪轻轻,手法老成,必成大器。却不点破,只正经道:“孟书记这个提议很好,我表示赞同。党政干部中间,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同志不多,同发展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不相适应。我建议市委组织部好好拟个方案。派哪些同志去,要定标准。组织部提个初步名单,请孟书记先过目,再交市委常委会研究。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先看看。我的意见是这个事情要从速办理。”
孟维周听了,知道万明山准猜着了他的意思。他想万明山提出要先看看名单,显然也想利用这着棋做点儿文章。那么这篇文章就两个人共同做吧。
孟维周自然也不说穿,微笑着点头:“好吧,我同组织部打招呼。派出去的人员,我俩先把个关。王洪亮同志想去证券公司挂职,我看可以考虑。”
万明山说:“我同意孟书记意见。这事王洪亮同志向我也汇报过。”
这回组织部的工作效率很高,不出一个星期,《中共西州市委关于选拔优秀中青年干部下企业挂职锻炼的决定(草稿)》就出来了。组织部长亲自把草稿送到孟维周桌上。
孟维周提笔就把标题中的“下”字改作“到”字,并批示道:
一个“下”字,说明我们干部的思想观念还没有彻底转变。我们再也不能高高在上,以为到企业去就是“下去”了。相反,企业站在市场经济最前沿,那里有很多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的东西。派干部到企业去挂职,就是去锻炼,去当学生。这既是我们培养干部的重要举措,也是加强干部作风建设的重要途径。
孟维周倒不太在意正文,只粗粗瞄了眼,就翻过去了。他是从来不给材料班子当语文老师的,审阅文件只提原则性意见。自己当年也写过材料,知道领导逐字逐句修改文章是很可笑的事。他关心的是后面附上的选拔名单。名单中的人,有的他认识,有的就仅仅是个符号。他认识的人,个别感觉特别好的,就在名单后边批道:建议换个人。
孟维周最后批示:请送明山同志阅后,交市委常委会议研究。
回头看看那几句关于“下”字的批示,孟维周竟暗自得意。可惜这份得意是没法同人分享的,正是妙处难与君说啊!
孟维周突然想起了关隐达。多年前,关隐达参加地委机关书法比赛,书写的是张孝祥的一首词,中间有句“妙处难与君说”。那回关隐达可是出尽风头啊。孟维周当时只恨自己字太糟糕了,同是地委领导秘书,好没面子的。他却记死了词中的一句:妙处难与君说。
孟维周现在想来,凭关隐达的文才、干才和为人,本可大展宏图的,却就那么落寞下去了。正像拿破仑说的,战局瞬息万变。政界局势也是如此。张兆林本是陶凡重用起来的,后来两人的关系慢慢竟复杂起来了。谁都知道陶张二人很微妙,但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关隐达只因是陶凡的女婿,在西州就再也起不来了。孟维周其实很敬佩关隐达,无奈各奔其主,他也不好怎么关照。
孟维周当上地委书记后,头个晚上就去拜访了陶凡。陶凡言语上倒是热情,直道小孟不错,年轻人前程不可限量。孟维周做尽了谦虚状,请老书记多提意见,多支持工作。陶凡只是打哈哈,说自己退下来多年了,观念落后,见识过时,适应不了新形势了。孟维周客气着出门,陶凡在后面热情打拱。夜风吹过,孟维周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意识到陶凡看上去热情,其实很冷淡。
派到企业去的干部很快就到位了。这时,西州市委收到省委组织部文件,正式决定在西州试点,派党政机关干部到企业挂职锻炼。
孟维周提笔在文件上签道:
已阅。此项工作省委非常重视,建议市委再认真研究一次,就干部到企业挂职锻炼的目的、主要任务、考核办法等等,制定一个详细方案。送市委常委阅。
签完意见,孟维周便打电话给万明山,把省委组织部的意见说了个大概。万明山听着浑身发热,很不舒服。他嘴上却不停地嗯嗯着,还故意加上点笑声,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心想这位孟公子太精了,事情都弄到省里去了,居然同他半字不吐。万明山有话说不出,还得装着没事似的。

晚上,向天富突然跑到关隐达家来了。两人在客厅里扯上几句,向天富喊应了陶陶说:“小陶,我同隐达去书房说说话,你没意见吧。”
陶陶笑道:“我还怕你们搞同性恋?你们只怕还没那么前卫。”
向天富道:“还前卫。我同隐达,都成了西州最落伍的干部了。”
进了书房,向天富脸就青了,说:“隐达,他妈的万明山开始整我了。你知道,他同我有夙怨。我有话没人说,找你扯扯。”
关隐达问:“他如何整你?”
向天富说:“准备让我去党校学习。”
“多长时间?”
“半年。”
关隐达就摸着万明山的用意了。西州各县市和部门头头中间,就关隐达和向天富资格最老,年纪却很轻。两人都属于陶凡时代的人物。如果说有人想在西州市班子问题上弄些手脚,只有他们俩能量最大。关隐达却是淡泊出了名的,没人会再防范他。但向天富还很牛气,他们县里工作居然干得很不错。不论市里哪项工作评先进,总有他们县的份儿。据说万明山不想让向天富太出风头,有几次都授意有关部门不要评他们县里先进。向天富却跑到市里拍桌子,把市里的评比标准逐条背了出来。
关隐达不好多说,只问:“你找过孟维周吗?”
向天富说:“找孟公子有屁用!我同他又不是兄弟!他同万明山现在是又打又拉,互相利用。用万明山的话说,就是动态平衡。”
关隐达笑道:“万明山的动态平衡算是出名了。”
向天富愤然道:“凭万明山肚子里那几滴墨水,去党校学习半年,能记住个动态平衡,就算不错了。有人说党校学习,不过就是学习学习,休息休息,密西密西,联系联系。党校真是个好发明,既可以用来培养干部,又可以用来拉帮结派,还可以用来整人。”
关隐达说:“我最近听人说了个段子,很有意思。各级党校的校训都是实事求是,而且都把这几个字立在进门处。我们省委党校不正是这样?一块大石头,就像个影壁。进门后,得绕过这个影壁。教学楼正好就在影壁后面。有人就说,领导干部们进党校是,迎着实事求是走去,绕过实事求是而行,背着实事求是学习,离开实事求是工作。”
向天富本是很不高兴的,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个段子很经典,把我们干部中间存在的问题讲准讲透了。”
关隐达问:“你打算怎么办?”
向天富摇头道:“我是一筹莫展。”
关隐达说:“本来,孟维周那里,我是可以去说说的。管他有用没用。但我仔细一想,又说不得。他们说不定很忌讳我俩,我如果出面说话,他们就会把我俩假想成一股势力了。这样一来,对你就更不利。再说,鸡肚子不知鸭肚子事,天知道孟维周又是什么想法呢?”
向天富点头说:“隐达你说得有道理。好吧,万明山如果硬要做绝了,我会让他有好看的。我仍是****,人大会总得让我参加吧。”
关隐达劝道:“天富,你该忍就忍。”
向天富说:“我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就没什么想法了?”
关隐达说:“我早就没什么想法了。正是俗话说的,命里有终须有,命里无莫强求。孟维周我是看着他参加工作的,他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关兄。当时他极不老成,说得说不得的乱说一气。谁想到他会当上市委书记呢?现在你看,他见了我,先打个哈哈,叫声老关,嘴巴就闭得天紧。”
向天富讥讽道:“市委又出台个英明决策,决定派些干部去企业挂职锻炼。时间正好也是半年。不知是谁想出的高招?”
关隐达说:“地委办那帮刁参谋想不出这么高的点子。他们人没到那份儿上,思路就上不到那么高的层次。我想,这不是孟维周的点子,就是万明山的点子。”
向天富讨厌万明山,就说:“万明山没这么聪明。”
“那么十有八九是孟维周的主意。不愧是张兆林的高足啊!”关隐达叹道,“我正为难哩。我的一位副主任上了名单。我们那里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的,抽谁去都不合适。关键是谁都不想去。”
“我如果不是县委一把手,他们只怕还会派我去企业挂职锻炼哩。”向天富冷冷地笑了声。
关隐达说:“我看了看名单,去省外的就王洪亮一人,去省内其他地市企业的两人,其他都在本市内企业。听说王洪亮是真的想下海算了,证券公司是高薪请他去。”
“王洪亮什么人才?不就是万明山的把兄弟吗?”向天富很是不屑。
关隐达说:“这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了,都说那家证券公司老总是王洪亮很要好的同学。现在哪里都玩圈子,无非就是同学圈子、老乡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政界、企业都一样。奇怪的是王洪亮既然想走了,市委却不免掉他的局长职务。”
向天富说:“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去企业毕竟有风险,他就先去干半年再说。而外界都知道王洪亮去意已决,必然要往大院里走门子。空着这半年时间钓鱼,有人会日进斗金。”
关隐达想想,说:“只怕是这个道理。王洪亮不用给谁送礼,人家就会把他位置给留着。半年之后,有戏看。”
向天富长叹一声,摇头道:“他们讲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派些干部出去,好腾出位置任用自己亲信。具体到某个单位,就会成为整人手段。领导不满意哪个人,就建议市委把他作为优秀中青年干部派到企业去。有些人弄不清白,还会沾沾自喜,以为组织上终于慧眼识人了哩。”
关隐达说:“平心而论,派干部去企业见识一下,也有必要。问题是市里正好在一个特殊时段出台这个举动,就耐人寻味了。如果动机本来就不纯粹,嘴上说得再怎么一本正经,实施起来就是儿戏了。”
向天富说:“本是儿戏,省里却当真了。地委转发了省委组织部的文件,说是省里在西州试点,派干部下企业挂职锻炼。其实省里那些人,都是从下面上去的,未必就不知道下面的套路。只是上下之间心照不宣,大家一块儿玩吧。”
“官场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却正儿八经地做。”关隐达叹道,“还没人敢点破,谁点破了就是政治上有问题了。这就是所谓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我说应该建议全体干部每天读一篇《皇帝的新装》。”
向天富说:“是这么个问题。我们在下面当头儿,感触最深。上面布置下来的有些事情,我们知道毫无意义,却必须照着上面的要求做,还得把意义说得天大,弄得大家都像傻子似的。”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今天我去市委,碰到省委组织部一个熟人,你猜他是干什么来的?居然是来总结干部下企业挂职先进经验来的。干部还没下去,总结经验的就来了。”
向天富说:“有人批评官出数字,数字出官,却没人批评官出经验,经验出官。官出经验,经验出官,危害照样很大。”
关隐达点头道:“你说到点子上了。有些人就喜欢挖空心思搞出些新套路,且不管它是否切合实际,哪怕是牵强附会,好歹要整出个经验来。回过头我们想想,有些所谓经验当初吹到天上去了,大家一窝蜂跟着学,效果怎样?很多是劳民伤财啊!可是没人算过这笔账。”
向天富说:“谁敢算这笔账?经验出官,创造经验的人一步登天了,正高高在上管着你,你敢说半个不字?现在想想当初张兆林创造的那些先进做法,不是笑话一场?”
关隐达说:“大家都看到了官出经验,经验出官的甜头,就争着创造经验。省委组织部为什么这么重视?不就是想在全国抢先创造个经验出来?只要有笔杆子下来,经验总会有的。”
向天富也只是想找个知心人说说话,没别的意思。两人闲扯着,又说到陶凡了。关隐达说:“他老人家还是在平淡如水,耳根清净。政界的事,他听都懒得听。”
向天富很感慨的样子,说:“不听好啊,不听好啊。陶书记当年,威望多高啊。现在呢,有人说起所谓陶凡时代,就是个清算的口气。隐达,有些话你是听不见的。”
关隐达并不想知道别人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淡淡地笑。向天富却说了起来:“有人说起陶老书记,尽是失误。山地开发等于乱砍滥伐,乡镇企业等于环境污染,庭院经济等于小农观念。”
关隐达忍不住说道:“他们说来说去,说得出他老人家半点儿个人问题吗?”
向天富说:“他老人家一没男女作风问题,二没经济问题,硬邦邦一条汉子。可是人家却说他假正经。他处事不讲情面,人家就说他没人情味,不义道。”
关隐达语气有些伤感了:“才多长时间,简直像换了个朝代了。”
向天富说:“听别人议论陶老书记,我就想到历史真是靠不住的。有人说,陶老书记主政西州那么多年,唯一可称道的就是把招待所改造成宾馆。可又有人说,陶老书记到底还是保守,没有一步到位,现在桃园宾馆是全省最差的地市级宾馆。说这些话的人,就是不尊重历史。当时全省各地市还没一家宾馆,陶老书记首先认识到改善接待条件的重要性,提出改造招待所。为这事儿陶老书记还挨过处分。”
关隐达笑道:“真是滑稽,他老人家主持西州工作十年,到头来人们只记得他一件事,改造招待所。这算什么事儿?”
向天富说:“隐达,老百姓还是看在眼里的。当年很多人都知道陶书记很关心舒培德,却没人敢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现在舒培德的图远公司更加做得大了,同他交往的就不仅仅是孟公子、万明山了,张兆林同他都称兄道弟的。人们怎么说?都说凡是同舒培德有往来的高官,没一个干净!”
关隐达笑道:“也怪,舒培德也常常到我家去坐坐,每次不是带包茶叶来,就是提几斤水果来。怎么就不见他送我大坨大坨票子?是见我没使用价值了吧。”
向天富说:“隐达,只说明一点,你这人正派。舒培德很聪明的,知道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他敢给别人送钱,也不敢给你送钱。你是他的老朋友,虽然现在看上去你好像用不着了,但人生如戏,谁说得清你今后会怎么样呢?”
关隐达摇头道:“我就这样了。我是床底下放风筝,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不过也难为了舒培德,他有这么多关系要周旋,够辛苦的。”
向天富突然小声说道:“隐达,舒培德可出不得事啊!不论他偷税漏税、非法经营或别的什么事儿,只要哪一处出纰漏,就会有人睡不着。”
关隐达笑道:“有些人正春风得意,头就昂到天上去了。其实我总想,那些人这辈子能够善终就不错了,狂什么?”
向天富见时间不早了,起身说:“我走了。隐达,关键时候,你可要站出来啊。”
关隐达不知向天富说的什么意思,便含糊着点点头。
向天富走后,陶陶问:“什么机密,两人得关着门说?”
关隐达便说了个大概。陶陶说:“向天富人倒不错,就是涵养欠着些。你同他说多了,只怕不太好。”
关隐达说:“我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向天富其实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则的,不会乱来。我俩交往多年了,我了解他。”

关隐达刚进办公室,《西州教育》编辑小李就送了最近这期杂志来。这期的卷首语是关隐达亲自写的。他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小伙子言辞恳切,推脱不过,就写了几句。写好之后,又觉得用本名发表不妥,就用了个笔名:应答。小刘直说关主任文笔太好了,提出的问题又深刻。关隐达笑笑,并不多说。小刘走后,关隐达打开杂志,浏览了自己的文章。题目是:《孩子,你快乐吗?》
儿子上初二了,眼看着就要考高中。他每天清早七点出门,晚上七点才能归家。匆匆吃过晚饭,又得做作业。
总要忙到深夜,才能上床。见孩子如此辛苦,我干着急。
我只能嘱咐孩子他妈,多给孩子弄些好吃的,别让他身体垮下去。
有次我同孩子讲到我的童年和少年,他很是神往。我小时候很苦,但是快乐。我没好吃的,没好穿的,但是有好玩的。我有很多小伙伴,我们爬树抓鸟,下河游泳,上山采蘑菇;我们夜里同邻村孩子两军对垒打仗,或是悄悄钻进甘蔗地里大饱口福;我们正月十三晚上摸黑偷别人家蔬菜煮年粑吃,那是我们老家最古怪最浪漫的乡俗。据说那是贼的节日。大人小孩都兴冲冲地当回贼,图个好玩。那天晚上谁家蔬菜被偷了,不会生气。
我小时候连贼都是有节日的,可我的孩子没有。他只有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只有没完没了的考试!
我们没有耐心等待孩子慢慢长大,我们不允许孩子自由成长,我们不给孩子失败的机会,我们不切实际地希望孩子总是最好的,我们用自己的梦想取代孩子的理想,我们甚至不让孩子有自己的向往。
我们没想过孩子还是童年或少年,急切地把很多大而无当的成人智慧塞给孩子。我们忘记了自己也有过童真和顽劣,过早地要孩子为未来预支烦恼。我们把未来描述成地狱,告诫孩子练就十八般武艺应付劫难。我们也许因为自己卑微而饱受冷遇,便想把孩子培养成高贵的种类又去轻贱别人的卑微。
我们对孩子的爱心不容怀疑,但也许我们只是把孩子当做资本在经营,希望获取高额回报。有人对中日儿重作过对比调查。很多日本儿童说长大后想当名出色的工程师、教师、会计师甚至服装师、理发师;而我们中国孩子志向大得很,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市长、总经理或科学家。但毕竟更多的人会成为普通劳动者,当市长和总经理的永远只能是少数。那么,我们在向孩子灌输美好希望的时候,其实早就为他们预备好了失望。于是更多的孩子便只能带着失望走向社会,他们也许终生都摆脱不了盘旋在头顶的劣等公民的阴影。
可是我们又不得不这样教育孩子。没有好的学业,就上不了好的大学,就不可能出人头地。我们担心孩子面临的依旧是个势利的社会,我们担心孩子遭遇的将是更激烈的生存竞争。
我真希望我的儿子像野草一样自己去长,却又怕他真的成了野草,被人踩在脚下。
我很想问问儿子:你快乐吗?可是我不敢问。我不知道怎样做父亲!
关隐达想不到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写这种文字。儿子这一代,活得真没意思。他写这篇短文时,整个儿就是个慈父。那个深夜,他胸口软软的,像是任何东西都塞得进去。他可怜孩子们,却束手无策。整个社会的游戏规则不改变,教育模式就没法变。
关隐达放下杂志,打了孟维周电话:“孟书记,您上午有时间吗?我想来汇报一下。”
孟维周也不问他有什么事,只说:“老关您来吧,我在办公室等您。”
关隐达叫上车,不到十分钟,就进了孟维周办公室。
孟维周亲自倒了茶,递上,问:“老关您有什么好事?”
关隐达说:“孟书记,我们教委班子几个人,分工都很细。我们业务部门不同别的部门,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不好把谁抽走。所以,我向市委建议,我们教委的同志就不要派到企业去了。”
孟维周说:“派干部去企业学习,是市委认真研究,慎重决策的。省委很支持我们的做法。各部门都有自己的特殊情况,老关,希望您支持我工作啊。”
关隐达笑道:“孟书记这么说,我就不安了。我不是不支持您的工作啊。教委都是业务型干部,组织上培养干部,是有目的性的。如果组织上决定把我们这位同志培养成经济管理型干部,我自然同意。但是,据我对这位同志的了解,他的长处在于教育行政管理。”
孟维周想照顾关隐达的面子,就说:“老关说的也有道理。好吧,我同组织部的同志说说,能换就换吧。”
“感谢孟书记支持。您很忙,我就不多打搅了。”关隐达起身,孟维周伸过手来。
孟维周把关隐达送到办公室门口,扬扬手,进去了。据说孟维周送客很讲究规矩的,下级离开他办公室,他通常只是坐着挥挥手,绝不站起来。送其他市级领导,他会站起来握手,脚是不会移动半步。关隐达却享受着特别待遇,居然让他送到门口。关隐达心里暗笑道,都是跟某位伟人学的。
回到教委机关,早有人等着关隐达了。一位农民模样的人,远远地望着关隐达笑,他却不认识这人。心想只怕哪位乡村教师上访来了。
“隐达,你好!”那人伸过手来。
这人直呼其名,肯定就不是教师了。关隐达凝神半天,问:“对不起,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那人红了脸,拘谨起来,说:“我是龙海呀!”
“啊呀呀,是龙海呀!”关隐达忙伸过手去,“老同学,我们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
“过来,这是关叔叔。”
关隐达这才见着一位小伙子,远远地站在一边。
“关叔叔,你好。”
“快进屋坐去。”关隐达见龙海提着个编织袋,就说,“龙海你这是干什么?”
龙海嘿嘿笑道:“没什么,就两个西瓜。”
关隐达说:“龙海你也太见外了。大热天的,也不怕难扛。”
进办公室坐下,关隐达倒了茶,问:“什么时候到的?”
龙海却是答非所问,说:“我这孩子,叫龙飞,飞翔的飞。他今年师大毕业,自己不想当老师,我也不愿意让他去教书。想请老同学帮忙,改个行。”
关隐达说:“教书其实很好啊。工作单纯,又有两个假期。”
龙海说:“教书有什么好的?我表弟就是老师,工资都兑不了现。县里向上面汇报,都是说老师工资已全额发放了。老师有意见不敢提。县里威胁老师,为工资的问题告状,谁告状处理谁。”
“有这事?”关隐达问。
龙海说:“我说假话干什么吗?我表弟一个同事,老婆收入也低,他自己每月只拿到三百多块钱,干脆不教书了,踩三轮车去了。他把自己衣服上写了四个大字,骆驼祥子,县里人都知道。那也是大学毕业的哩。”
听罢那位骆驼祥子的故事,关隐达心里竟酸酸的。教师工资搞假兑现,他其实也知道些。但并不清楚这些细节。这几年地方财政越来越紧张,而且像涨洪水,一级级往上淹。乡级财政基本上不存在了,有些乡**食堂都开不了火。可是乡**干部还是有办法想,工资欠着,补助照发。慢慢地县级财政日子也不好过了,县里机关干部的工资也没有全部兑现。关隐达同各县领导都交涉过,请他们设法保证教师工资。可是,县里干部工资也没有发足,教师工资欠着些,他也不好太为难县里领导。他只好请各县教委稳住教师,问题慢慢解决,只是不要告状。而下面竟采取强硬手段,谁告状就对谁不客气。
关隐达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龙海。他说当教师好,是真心话。龙海听了也许会以为老同学在打官腔。龙海上中学时其实很会读书,奇怪的是到了考试就不行了。是运气吧。他好不容易培养了大学生儿子出来,自然指望他有出息。
“你希望儿子干什么呢?”关隐达问。
龙海说:“最好去市**。还是当干部好。”
“当干部有什么好的?这孩子好不容易上几年大学,学了些知识。等到当几十年干部下来,他什么都不懂了。”关隐达说着,回头问那孩子,“龙飞,你自己想法呢?”
龙飞说:“我不知道干什么好。”
关隐达问:“你学什么专业的?有什么爱好?”
龙飞说:“我学的是中文。我爱好文学,在学校是文学社社长。我爱好写诗,在省以上文学刊物发表过二十多首诗。”
“哦!”关隐达笑笑,“写诗是种很高雅的爱好,但还应有种可以谋生的爱好。”
“我爸爸要我当干部。”龙飞说。
龙海就絮絮叨叨起来,尽说当干部的好处。他说家里没势力,在农村尽受欺负。养鱼、养鸡都被偷,干部不管。上缴交不出,一声喊就掀房子。没事在家里打牌,只打毛钱盘,派出所的把你家围了,每人罚三五千。当干部的呢?他们打牌五十块钱放一炮。
龙海越说越啰嗦,他儿子就使眼色。儿子好像爸爸很丢脸似的,脸也红了,手脚也没地方放了。
关隐达说:“好吧,我试试看吧。”
关隐达想留龙海父子俩去家里,龙海硬是不肯,说还得赶回去。关隐达就叫司机送他们父子俩去火车站。
龙飞忙说:“关叔叔,我们自己搭公共车去就是了,不用送。”
龙海却不说话,只是咧着嘴笑。他就想坐坐老同学的车,回去好同人家吹牛。
关隐达送父子俩上了轿车,说:“你们放心回去,有消息我就告诉你们。”
龙海喜滋滋地坐上轿车,嘴巴笑得合不拢。
次日一早,关隐达就去了市**办公室。市**秘书长舒俊是关隐达老同事,同他私交还不错。关隐达走过办公楼长长的走廊,见的尽是熟人,一路听人叫着关主任好。关隐达微笑着,点头过去。有伸手过来的,就握握手。一间办公室门开了,舒俊探头出来,笑道:“就知道是你来了。你走到我们这里来,就像明星啊。”
关隐达笑道:“我已是流星了。”
坐下,闲聊会儿,舒俊问:“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什么好事?”
关隐达说:“我不绕弯子,请你帮忙安排个大学生。”
舒俊说:“老朋友了,我也说直话。我的压力很大。是你自己的亲戚,我就安排;如果只是熟人相托,就算了。”
关隐达笑道:“我的表侄。”
“亲表侄?”舒俊笑着问。
关隐达说:“我哪来的野表侄?”
舒俊点头道:“好吧。你把材料交给我。”
舒俊果然说话算数,不出十天,龙飞就上市**办上班来了。龙海又上门来,千恩万谢,直说关隐达够朋友,讲义气。

龙飞没事就去关隐达家里玩。这小孩很灵活,进屋就知道找些事做。关隐达三口之家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可龙飞总能忙上一会儿。
陶陶悄悄儿说:“隐达,这个小龙,当领导秘书,是块好料子。”
关隐达就笑道:“我当年在你家,可不是这样啊。”
陶陶笑了起来,说:“你是谁呀?居然能让我老爸相中,也让我这无知少女上当受骗。”
两口子说笑会儿,陶陶问:“隐达,不知小龙文章如何?通通作文老是上不去,你也没时间管。要不让小龙给孩子辅导一下作文?”
隐达想想,说:“不妨试试。”
关隐达便叫过龙飞,说:“龙飞,你平时忙不忙?”
龙飞说:“有忙的时候,闲的时候多。”
关隐达就说:“你有空就来玩,想请你帮通通辅导一下作文。你学的是师范,行家里手。”
龙飞说:“关叔叔信任我,我就试试。但是我没经验,怕弄不好。”
关隐达说:“没事的,你大胆些就行了。你没真正当过老师,或许还好些。现在有些老师,思维太死板了。有回通通告诉我,他们老师说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有句诗,‘那一朵流星’,‘朵’字用错了,应该说‘那一颗流星’。”
龙飞说:“我们上大学后,自己长了些见识,就发现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确问题很大。语言本是活生生的东西,可是再好的课文,都要被老师**得支离破碎。这么评价老师,也许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吧。”
关隐达摇头道:“你说得不错,是这个问题。这种教学模式,最要命的是扼杀学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只是为了应考,掌握些八股技巧。龙飞,你就按你们年轻人的性情去教他,让他少些束缚。你不必考虑他是不是为了应付作文考试。”
龙飞听了这席话,真心佩服关隐达了。他骨子里原是很傲气的,总以为父辈们都是老土。他很敬重关隐达,多是因为感恩,再说乡下孩子天生懂得尊卑上下。哪知关隐达的见识同年轻人那么相近。从此以后,龙飞没事每天晚上都往关隐达家里跑。通通也喜欢龙飞,两人玩起来就像亲兄弟。陶陶看着高兴,更是把龙飞当自家人。
有天市里召开部门负责人会议,关隐达早早地就去了。人没到齐,孟维周望着关隐达,玩笑道:“老关,您的文章我拜读了,写得很好。”
关隐达一时懵了,想不起哪篇文章了,就说:“孟书记又笑话我了。”
孟维周说:“您尽管用了化名,我一看就知道是您写的。”
关隐达这才明白,孟维周说的是他给《西州教育》写的卷首语。心想这都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孟维周还记得。说不定孟维周才看到这篇文章。
关隐达说:“孟书记指的那篇文章,那就真的是笑话我了。”
孟维周说:“读您的文章,我想到了鲁迅那篇有名的《我们怎样做父亲》。可以说是历史的回声啊!”
关隐达忙摇头道:“孟书记,您笑话我了。”
孟维周又笑道:“读了那篇大作,我就想起老关原本是个诗人。”
关隐达说:“孟书记,这时代说谁是诗人,等于骂人啊。”
陆续到了些人,有的读过那篇文章,都有同感。大家便都奉承关隐达,说他看问题尖锐,说的都是天下父母的心里话。
散会后,孟维周叫住关隐达,说:“老关,您留一下。”
关隐达便随孟维周去了他的办公室。坐下之后,孟维周半天不说什么事,只是闲聊,问长问短。关隐达感觉孟维周今天有些反常,突然像个老太太了。
闲话会儿,孟维周说:“隐达,兆林同志过些日子会来西州调研,具体时间还没定。他给我打了电话,想到时候专门上桃岭去看看陶老书记。我考虑,想安排兆林同志在陶老书记家吃顿饭。”
关隐达玩笑道:“您知道人家张书记愿意陪他老人家吃饭吗?”
孟维周笑道:“隐达,您知道的,兆林同志对陶老书记非常尊重。”
关隐达只好说:“就听您安排吧。这个意思是我去同老人家讲,还是您自己去呢?”
孟维周说:“您说我说都一样。”
关隐达就明白孟维周的意思了,说:“那就我去说说算了。”
孟维周说:“好吧,那就谢谢您了。隐达,最近西州有些不平静啊。”
关隐达听着突然,问:“孟书记指的什么事?”
“有人在背后弄万明山同志的手脚。”孟维周说。
关隐达说:“我们教委机关消息闭塞,还真没听说起过。”
孟维周说:“有人写匿名信到省里告万明山。从信中看,是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在搞鬼。”
关隐达笑道:“当领导的,有人告状,其实很正常。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兆林书记讲的意思,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兆林书记这话很精辟。我想上面不会因为一封告状信,就对万明山同志怎么的。”
孟维周说:“这是自然。问题是召开人大会议的时间一天天近了,有人捣乱,会搞得人心惶惶,不利于选举啊。兆林同志对这个问题很关注。”
关隐达听出些名堂了。张兆林的西州之行是来稳定局面的,不能让组织上的选举意图落空。只是关隐达不明白,张兆林为何要专门去看看陶凡?张兆林去省里以后,回西州十数次了,从没想过去看看他老人家啊。
聊完这事,孟维周突然说:“老关,你要发挥老专长,多写些有分量的文章,给市委出点子啊。”
关隐达听出了孟维周的弦外之音,就嘿嘿一笑,含糊过去。他想孟维周的意思,大概是说他写《西州教育》卷首语那样的文章,太轻飘飘了,而且文风也不像官员。似乎还有失体统。没想到孟维周还小他几岁,却如此老气横秋了。今天孟维周对他的称呼也有意思,先是叫他老关,谈到陶凡时两人好像亲切起来,他就成了隐达,最后他又成了老关。
关隐达从孟维周办公室出来,径直上了桃岭。已是初冬,朔风吹过,黄叶翻卷。来到陶家小院,一堆枯叶正巧堆在门口。关隐达心想两位老人只怕老半天没出门了。他拿起墙边的扫把,将那些叶子轻轻扫去。门却吱地响了,先是一条缝,马上就大开了。
“是隐达啊!”岳母说。
“爸爸呢?”关隐达问。
岳母往里屋努努嘴,让关隐达进屋去。却见陶凡正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电视机却开着。关隐达轻轻坐下,怕吵醒了老人。岳母把电视声音慢慢调小,最后关了。屋里静了下来,陶凡就醒了。
“隐达,就下班了?今天星期几?”陶凡问。
关隐达说:“今天星期三。”
陶凡点头道:“我以为又到周末了。”
闲话会儿,关隐达就把孟维周的意思说了。
陶凡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百事不理了。”
“张兆林的意思,想到家里来吃顿饭。”关隐达无意间就把孟维周的想法说成了张兆林的意思。其实他也弄不清这到底是谁的意图。
“算是他同群众打成一片?”陶凡摇头笑道。他始终没有明确答应关隐达的话。关隐达心里有底,知道老人家不会让张兆林面子上过不去的。
下午,关隐达去办公室,收到封信。打开一看,却是封声讨万明山的匿名信。信中历数万明山累累罪状,无非是经济问题、女人问题、玩小圈子问题。材料很翔实,点到的当事人都有名有姓。关隐达心想,信中讲的如果确凿,万明山就是肩上扛着十个脑袋也保不了。
晚上,陶陶也问起这事:“万明山的事,外面传得很凶。你说是真的吗?”
关隐达说:“只怕是事出有因。比方改变城南绿化带设计方案的事,早有耳闻。都说万明山收取了开发商的好处费,就极力主张缩小绿化面积,多腾出地方开发商品房。”
“谁知道得这么详细呢?”陶陶说。
“孟维周说是相当级别的干部在中间弄明堂,不知他们是否知道是谁了。”关隐达说。
陶陶小声问道:“隐达,你说会不会是向天富?”
关隐达想了想,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也反复想过,天富看上去莽撞,其实做事很细的。他要弄手脚,会在人大会上突然行动,不会这么早。早了反而不好。再说,信中点到的人太多了,打击面太宽,也不策略。”
陶陶笑了起来,说:“你倒老奸巨猾啊。”
关隐达说:“这些还需要学?只要跟着感觉走,谁都懂得。”

晚上,舒培德打电话来,说想过来坐坐。关隐达说道欢迎欢迎,很是客气。其实他只是不好拂人面子,并没兴趣同舒培德往来。他俩坐下来没多少话说,总是天南地北闲聊,很没意思。
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舒培德正站在门口微笑。
“关主任,好久没来看你了。”舒培德重重地握了关隐达的手,又回头叫陶陶,“嫂子,我老婆跟我到美国,给你带了些化妆品回来。上面尽是外国字,我是一个也不认得。”
陶陶忙摇手:“让她自己留着用嘛。”
“嫂子你这样就见外了。”舒培德说着就把化妆品放在了桌子上。
陶陶只好谢谢了。
关隐达玩笑道:“老舒,你一个外国字都不认得,当年你是怎么给美国公司当商务代表的?”
“有翻译,有翻译。”舒培德笑着,就把话题岔开了,说起在美国的见闻。“往美国走一趟,发现自己活得不像人。回国呆上没三天,自己又人模人样了。”
关隐达觉得奇怪,只要同舒培德提到他当年给美国某公司服务,他就躲躲闪闪,似乎那段经历是当了汉奸。关隐达是见过那些买办新贵的,一个个眼珠子往上翻,一口中外合资腔,肩膀耸得比外国人更夸张。
“生意好吗?”关隐达没话找话。
“好哩,托关主任洪福。”舒培德说。
关隐达说:“都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你却是鸿运当头,财源滚滚啊!”
舒培德谦虚道:“哪赚什么钱啊,企业到底还是起步阶段。不瞒关主任说,我有个野心,想竞争全国民营企业一百强,距离还远得很啊。领导培养我多年,我政治上也想要求进步。只要进了全国百强,我就百分之百是全国****。”
舒培德有如此大志,关隐达暗自佩服。可是又想,舒培德若真能进军全国百强民营企业,那么民营企业的质量就得打折扣了。他太了解舒培德了。关隐达也颇感疑惑:难道舒培德走的是民营企业必由之路?他有种预感,觉得舒培德同官场走得太紧密了,前途堪忧。可是不走官场,哪家民营企业又能站起来呢?
舒培德又问道:“关主任,全国****,是不是就相当于国会议员?”
“差不多吧。”关隐达笑笑,懒得细说。听了舒培德这话,关隐达忽然联想到别的事情,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人们总喜欢拿当今中国的事物同西方、国民**或中国古代相比,似乎对应着比比,才能惦量出价值来。比方中纪委下来个大员,人们就说相当于过去八府巡按。个中意味,颇耐思量。
舒培德突然掉转话题,说:“关主任,我是最不关心政治的。可最近西州的事太麻烦了。万明山只怕危险。外面很多人都在猜,如果万明山当不了市长,谁当最合适。”
关隐达不说话,望着舒培德。心想这个人刚说了自己政治上要求进步,马上又说自己不关心政治,而他说的话句句都是政治。
舒培德停顿片刻,看看关隐达的反应。他见关隐达只字不吐,便说:“有人说,不如请关主任您出山。”
关隐达忙摇头道:“开玩笑!市**还有那么多副市长候选人,随便谁往前站一脚,就到市长位置了。我关某算老几?”
舒培德说:“关主任你是谦虚。外面都说,现在副市长里面,论资格,论能力,都在您之下。要说人品,您更是有口皆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老舒啊,这种事情,玩笑都不能开的。最近西州本来就很复杂,如果隔墙有耳,就不是好事了。别人会说我有政治野心,甚至会说那些满天飞的匿名信同我有关。”关隐达严肃道。
舒培德笑道:“我有句心里话,说出来请关主任不要批评我。我想,与其让一个不理想的人去当市长,倒不如让群众信得过的人去当市长。”
关隐达点头道:“你这话可没错呀!”
舒培德表情精神秘起来,说:“关主任,我们策划一下,把你推上市长位置。”
关隐达听着并不吃惊,却故意像被火烫了似的,身子直了一下,严厉道:“老舒!你不要乱说!”
舒培德说:“关主任,我今天是专门来同你商量这事的,没有乱说。我在生意场上滚了二十多年了,没把握的生意我是不做的。这事做起来比生意风险大多了。没有把握,我舒某人吃了豹子胆?”
关隐达问:“你的把握是什么?说来我听听。”
“把握就是这个!”舒培德说着就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官场上阿堵之物大行其道,谁都知道。可舒培德如此露骨,关隐达听着很不舒服。要说他完全不动心,也是假话。他只是觉得奇怪,舒培德在他面前原是从不谈钱的。这几个月西州太乱了,事事得防着点儿。可是他仍有好奇心,想试探舒培德。
关隐达说:“老舒,现在官场上办事都得花钱,我知道。但是,仅仅花钱是不够的。哪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只要花钱就得当上官,很多人不背着票子买官去了?”
舒培德说:“关主任,我有胜算。张兆林那里,我可以去跑。四下打点,都算我的。”
“多少钱可以拿下来?”关隐达问。
舒培德回道:“我打算投资两百万。”
关隐达笑道:“老舒,我俩是朋友,这不错。可我也不值得你花两百万啊!”
舒培德说:“我敬重您关主任,百姓也相信您。再说了,关主任,我也有私心。直说了吧,您当市长,我生意也好做些。但是关主任您放心,我从来不乱来的。我如果乱来,不早出事了?盯着我的人多着哩!”
关隐达说:“那我也说直话吧。大家都知道,你同孟维周、万明山都是好朋友。同样是花钱,你何必不花钱保住万明山?”
舒培德说:“关主任,朋友有真朋友,有假朋友。这话就不细说了,没意思。”
关隐达不愿把事情想得如此天真,笑道:“老舒,我很感谢你。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冤枉了。但是,我对当市长毫无兴趣。”
舒培德摇摇头,又咽把口水,很恳切的样子,说:“关主任,您会做官,但没官瘾,西州人都知道。您值得人尊重的,就是这些地方。可是,西州老百姓需要您。您只要站出来,肯定会大展雄风。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我都是常打交道的,都算是朋友。说句不敬的话,他们都能做到省级领导,您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大。别说我老舒赚了几个臭钱,就狂妄起来了。我说,关主任您不如听我一回,我俩玩一把。”
关隐达笑道:“老舒,这话不要再提了。”
舒培德很失望的样子,说:“关主任,我是真佩服您啊!”
关隐达说:“老舒,今晚说的这些话,这里说这里止。”
舒培德叹了声,说:“好吧。”
舒培德走了,陶陶从里屋出来,说:“老关,你到底不糊涂。”
“你都听见了?”关隐达问。
陶陶说:“平时你同别人说什么,我从不在意的。今天我偶然听到一句,太可怕了,就干脆听下去了。你想过舒培德的真实意图吗?”
关隐达说:“我想过,但没法弄清他的真实想法。如果他受人指派,只是想试探我,他犯不着开这么大的玩笑。如果真想把我推上市长位置,我又怀疑他的能力。”
陶陶笑着问道:“你说真话,想不想当这个市长?”
关隐达认真想了想,说:“回去几年,我会希望自己当市长。现在,不想了。”
“可是今天舒培德特意上门来说这事儿,太奇怪了。”陶陶说,“老舒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拿这事儿开玩笑?”
关隐达点点头,不说话。的确太奇怪了。舒培德非常老道,照说不敢莽撞的。关隐达左思右想,都拿不准。真是个谜!

张兆林迟迟没有来西州。每次都说他要来了,临时又不来了。不是说他去北京开会了,就是有别的重要事情走不开。按照安排,张兆林将下去看几个县,深入基层调查研究。那几个县城已搞过好几次卫生突击了,都说是要迎接上级领导。老百姓只知道会有大人物驾临西州,并不知道会来个什么角色。机关干部和环卫工人差不多骂娘了,仍不见张兆林的影子。
张兆林不来,孟维周很着急。他怕上面怪罪下来,说他没驾驭能力,好好儿一个西州,叫他弄成一团糟。他又不能公开替万明山辟谣,人们会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又不能听凭外界传得沸沸扬扬,毕竟这是让市委丢面子的事儿。市委没面子,就是孟维周没面子。有次市直部门负责人开会,孟维周拍了桌子,指责写匿名信的人扰乱视听。关隐达坐在下面听了,心想孟维周到底老成。孟维周声色俱厉,说要从严追查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却不对万明山做任何评价。因为万明山是否干净,只有天知道。万一上面认真起来,查出了万明山的问题呢?孟维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可是他表情激动,又让人知道他很为这事儿生气。他只需做到这个样子就行了。
最近电视台的西州新闻收视率之高只怕是空前了。日里夜里都有各种传闻在散布,人们都希望从新闻里得到证实。初冬天气,总是阴霾垂地。人们悄悄议论着西州官场,神色或兴奋或慌乱,好像马上就要变天了。可是吃过晚饭,人们往电视机前一坐,又失望了。万明山仍活蹦乱跳的。他不是主持着重要会议,就是下农村、进工厂,日理万机的样子。老百姓就说:“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是坏人的,偏偏人模人样呢?”
那辆黑色小轿车每天照样停在办公楼前,里面钻出的仍是万明山。万明山总是满面春风,两手空空,大步流星。后面跟着他的秘书,替他提着包,端着他的茶杯。秘书很瘦小,习惯低着头。这就烘云托月了,万明山越发显得伟岸。自从匿名信事件以来,万明山没在任何场合对此发表过意见。他就像并不知道发生过这种事情,依然故我。功夫了得!细心的人看出个破绽:万明山每天清早都是红光满面,头发梳得溜光。一到十点多钟,就疲惫起来,只能强撑着。他夜里肯定都没睡好,清早只好洗个澡,人就精神焕发了。可那脸色毕竟是热水泡红的,过不了多久就复原了。
龙飞从不在关隐达家里说起市**的事儿。他每晚都陪着通通做作业,然后回机关去。
陶陶就同男人说:“龙飞这孩子少年老成,在官场成得了器。你看,万明山的事儿,他半个字都不提。”
关隐达笑道:“你不知道,这种事情外界说得如何如何,市**里面的人不一定听得见。别人都把他们当成市长身边的人,谁敢同他们说什么?”
关隐达家的日子依然平淡地过着。张兆林来或不来,不关他们的事。张兆林就算来了,无非关隐达也去陪他吃顿饭。有人专门找过关隐达,说张兆林来的时候,地委会安排人去陶老书记家帮厨,用不着林姨忙乎。关隐达听着好笑,心想不就是来个张兆林吗?如此兴师动众!
周末,一家人照例去看望两位老人。敲了门,听得通通外婆应道:“谁呀,请。”
推门进去,却见陶凡颤巍巍的,站在凳子上,挂他的一张条幅。老太太手扶着凳子,紧张地望着陶凡。
关隐达忙跑过去:“爸爸你快下来,让我来吧。”
陶陶就嚷了起来,怪爸爸不该爬那么高。
老太太苦笑着摇头:“爸爸的脾气你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我拦得住?”
陶凡下来了,倒背着手,一声不吭。关隐达挂好条幅,回头打量,才发现满壁尽是字画。他一看就明白了,陶凡是在为张兆林的造访做准备。看上去老人家对张兆林的到来很淡漠,其实他也许很在意。这可不像陶凡啊,依他老人家过去的心性,哪怕见着联合国秘书长都不会激动的。
“爸爸,你的字也是老当益壮啊。”关隐达敷衍着。
“不行了,手开始发抖了。”陶凡说。
屋子很是整洁,却少了那种居家过日子的随意。显然是特意收拾过了。关隐达心里说不出的味道,他已没法弄清老人家的心态了。陶陶陪妈妈在厨房忙着,关隐达陪陶凡说话。陶凡闭口不提张兆林,关隐达越发觉得奇怪。
晚饭后回到家里,陶陶说:“隐达,爸爸不知怎么回事了,最近老是失眠。妈妈说,都是因为张兆林说要来看望他。我想这可不像我爸爸啊。”
关隐达不忍心再说什么,只道:“老人家睡眠本来就不好。要带他去看看医生倒是真的。”

关隐达想起来都有些后怕:舒培德真的出事了。他涉嫌走私成品油,进了铁笼子。舒培德不是谁轻易动得了的人物。他的麻烦只怕很大,不然肯定被保下来了。抓了舒培德,必定要惊动很多人。关隐达听说了这事,暗自倒抽凉气。幸好自己还算清醒,如果听信他的话,凑着热闹想当市长,就贻笑天下了。
没过几天,关隐达收到份奇怪的信。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只觉脑袋发麻,眼前一切都变得荒诞起来。
各位领导:舒培德是个大骗子,他行骗起家,摇身一变成了著名民营企业家,头上戴着很多红帽子。现在他终于现了原形。为了帮助大家了解他的真实面目,我提供一份材料。
这是当年舒培德在西州行骗的一份投资意向书,中英文对照。中文看上去堂而皇之,英文翻译过来触目惊心。只因西州官场上没人认得英文,舒培德那位幽默的同学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智慧。
舒培德长期同腐败官员勾结,沆瀣一气。舒培德这次因走私而被捕,其实他的罪恶远不止此。深挖下去,只怕是惊天大案。群众正擦亮眼睛,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
下面是投资意向书的英文翻译:
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面中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几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骗术。
4.即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培德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是这位兄弟玩得太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概无关系。
关隐达看罢,竟愣了半天。信件是复印的,投资意向书也是原件复印的。肯定很多人都收到了这封信。他想此时此刻,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让多少人害怕、窃喜或疑惑。关隐达的英语忘得差不多了,半认半猜还能知道个大概。他仔细阅读了英语原文,的确是翻译出来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过去十多年了,就没别的人注意过这份意向书?想当初,舒培德身份尊为美国公司商务代表,同当时的西州地委领导谈判投资事宜,多么威风!而那些半个英语单词都不认得的官员们,拿着这份投资意向书,又是多么滑稽!
这位投资意向书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气了。
关隐达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国公司商务代表时,正是伍子全时代。伍子全是从生产队长慢慢爬上地委书记的,没多少文化。据说他最著名的事迹是冬夜里修水库,穿着衬衣挑土。正好有上级领导亲临工地视察,发现了这位先进典型。伍子全就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他从此平步青云,一直当到地委书记。可是*****中,有人却揭发他假积极。原来他衬衣里面偷偷儿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没人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西州广为流传。想让伍子全识破舒培德,也太难为他了。
舒培德慢慢起家那会儿,就是所谓陶凡时代了。关隐达见证过舒培德同陶凡的交往,相信陶凡是清白的。但是别人会相信吗?
张兆林时代,舒培德就进入全盛时期。当时地委倡议领导干部同企业家结对子,交朋友。张兆林交的朋友就是舒培德。后来有种说法,管这种现象叫领导干部傍大款。成天同企业家厮混的领导干部,竟被归入妓女者流了。
孟维周打开那封匿名信,顿时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当年张兆林调省里时,孟维周帮着清理文件资料,偶然发现了这份投资意向书。他本想销毁它,从此天下太平。却留了下来,想着说不定哪天会有用处。那份意向书一直锁在他的保险柜里,几乎让他忘记了。没想到还有别人也存着心眼儿。他原以为没人看出那份意向书的破绽,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
舒培德被捕的前两天,张兆林打电话给孟维周,说:“这个案子上面很重视,西州市委要加强领导,督促有关部门认真侦查,尽早结案。”
张兆林讲得很原则,三言两语。孟维周听着心领神会。原来,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牵出来的,北京方面密切关注,省里已没办法保他了。孟维周明白张兆林的所谓尽早结案,就是不要牵扯太宽。
孟维周便立即召见了检察长,只说省委很重视舒培德案子,我们要派政治上绝对可靠的同志来负责,集中时间,从速结案。他没有提起张兆林名字,口口声声只说省委。
孟维周琢磨再三,不知该不该就舒培德的事同万明山细细商量一次。他俩自然通过气的,但说的都是官话。看来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两人得开诚布公才行。他想这封意向书,万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万明山同舒培德的关系到底深到何种程度,谁也拿不准。外面对万明山的说法越来越多,简直十恶不赦了。
孟维周担心听凭舆论泛滥,老百姓情绪会越发激化。两天前,孟维周专门跑到省里汇报,张兆林只说原则话。张兆林的性子,孟维周摸得最透。张兆林的原则话,有时是不得不说,有时说了等于没说。关于万明山,张兆林说的原则话,就等于没说话。
孟维周推断,在万明山的问题上,省委意见还有分歧。
孟维周在办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时,最后决定暂时不同万明山碰头。他想静观两天,看万明山会不会来找他。
可是奇怪,过去两天了,竟然没人同孟维周说到意向书的事。他便警觉起来,心想这里面肯定别有文章。他料定这封复印信会满天飞,只怕不下数百人收到了。但人们在他面前都三缄其口,就耐人寻味了。人们是否都以为他同舒培德过从太密,忌讳提起?
孟维周心里难免虚了起来。孟维周正忐忑不安,张兆林来了电话:“你们务必抓紧办结舒培德案子,千万不能因为这事儿影响选举。”
孟维周终于明白,省委意见最后统一了,就是仍然要维护组织意图,选举万明山当西州市市长。
孟维周就得同万明山协同作战了。他亲自打了电话,约见万明山。

马上就要开人大会了。关隐达去市**汇报工作,秘书长舒俊老远见了他,伸手过来打招呼。两人握着手,使劲摇了摇,却不多说半句话。
舒俊只轻声道:“复杂!”
关隐达点头笑笑,回道:“复杂!”
关隐达还碰上好几位部门负责人,见面都有些神秘,不多说话,只道:“复杂,复杂。”
关隐达暗自好笑,心想西州干部见面的问候语,已从“抓机遇”变成“复杂”了。
关隐达办完事,刚要回教委,孟维周打电话来:“老关,您在哪里?”
“我在市委机关里面。”关隐达说。
“正好,您到我这里来一下吧。”孟维周说。
关隐达叫司机掉转车头,径直上市委办去。
“隐达,您这么快呀?”孟维周站起来握手。
关隐达暗想,孟维周又改口叫他隐达了,不知有什么大事要说?孟维周叫秘书过来倒了茶,再请秘书把门带上,交代说:“我同关主任说事儿,不要让别人来打搅。”
“隐达,复杂啊!”没想到孟维周开口也是这话了,“过几天就要开人大会了。这是西州地改市以后第一次人大会,西州人民将第一次通过民主程序选举自己的领导人。可以说,这是西州民主政治建设中的一件大事,是西州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开好这次会议,意义非常重大。确保这次会议顺利召开,是我们全体干部特别是党员领导干部的共同责任。可是,隐达哪,仍有人在弄鬼。但我们要相信市委的组织能力、驾驭能力,特别要相信****的政治觉悟。我坚信,会议一定会开得圆满,开得成功。”
关隐达点着头,听孟维周继续作指示。“隐达,您是老县委书记,任部门领导也多年了,有着丰富的领导经验,在西州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市委诚恳地希望您在关键时候,支持组织工作。您是文教卫代表团的团长,这一块,组织上就把它交给您了。”
“我以党性担保,坚决维护组织意图。”关隐达知道,这是人大会前的例行谈话,却故意装糊涂,笑道,“孟书记专门找我谈,是不是担心我会不听招呼?”
孟维周也是摇头一笑,说:“隐达您说到哪里去了。每个代表团团长,我都亲自谈过一次了。您是组织上最信任的,我才最后找您谈。”
“感谢孟书记信任。”关隐达说。
“隐达,对几位资格老的同志,比方您,比方向天富同志,组织上会有考虑的。个别同志因为自己的待遇一时上不去,心里有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组织上表示理解。”孟维周突然青着脸,眼珠子瞪得滚圆,“但是,有的人如果把这事儿同个人恩怨扯在一起,甚至玩小动作,组织上是决不会姑息的。最近匿名信满天飞,谣言四起,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市委对此意见是统一的,态度是坚决的,那就是要一查到底。”
关隐达始终没说话,只是表情肃穆,点头而已。他感觉孟维周有些威逼利诱的意思,心里不太自在。不知孟维周唯独对他是这个口气,还是对谁都如此?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孟维周说会考虑他的待遇,不过是张空头支票。孟维周现在只需要他听话,保证他的代表团老老实实按上面意图举手或画勾,不必顾及许诺能否兑现。兑现了,你表示感谢就行了。没兑现呢?你也没地方打官司。孟维周若是手脚弄得快,没过两年飞黄腾达了,你想骂娘都找人不着了。
“隐达”,孟维周的脸色又渐渐缓和过来,“兆林同志马上就会来西州,一来是调研,二来是指导人大会。张书记很惦记陶老书记,说一定要抽时间看看他老人家。还是按原计划,就在陶老家弄顿便饭吧。让两位老书记畅叙一下,我想会很有意思的。”
“我早同岳父说了,老人家很高兴。”关隐达只是点到为止,不想过分渲染。
从孟维周那里出来,迎面看见辆车停了。注意看看,原来是向天富。
关隐达忙下车打招呼:“天富,学习结束了?”
向天富说:“快了。要开人大会了,市委通知我回来。”
关隐达说:“我听说王洪亮也回来了。他不打算下海了,仍旧回来当财政局长。”
向天富说:“这种人,好像官帽子就放在他家衣柜里,想要哪一顶,顺手取取就是。”
关隐达笑笑,摇摇头。
“本来可以多安排个人的,可孟公子自己把着人大主任位置不放。”向天富总是叫孟维周孟公子。
关隐达说:“这是第一次人大会,又这么复杂,他自己当着人大主任,好操作些。他找你谈过了吗?”
向天富说:“正找我去呀!”
关隐达就笑道:“那么你就是孟维周最最信任的人了。”
向天富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好糊里糊涂地笑了。站在路边毕竟不能多聊,向天富又要赶着去听指示,就握手告别了。
关隐达回到教委机关不久,向天富打电话过来,哈哈大笑道:“隐达,难怪你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这小子,官话也不多学几句。”
关隐达办公室有人,不便多说,只是打哈哈。
向天富又笑道:“人家给我封官许愿了,给你封了什么官?”
关隐达含混道:“同你一样。”
向天富说:“我表态很坚决,表示一定以党性担保,确保组织意图。我相信所有人都是这么表态的。”
“对对对。”关隐达说,“再联系好吗?”
向天富可能也意识到关隐达不方便,就说:“隐达,最近我不同你联系了。开完会吧,省得别人说我们搞串联。隐达,记住我同你说过的那句话啊。”
关隐达想不起什么话了,只好说:“行行。”
十一
人大会开幕的前一天,张兆林来到了西州。市委先召集了县处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听取张兆林同志重要讲话。张兆林没带讲稿,开口就说只讲三句话:回顾过去,成绩很大;面对现实,困难很大;展望未来,希望很大。这三句话却讲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张兆林的口才在西州早就出了名的。他这三句话,西州干部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他当年在西州当地委书记,下到基层去,如果事先没做准备,总是喜欢说这三句话。这三句话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搬出来。
张兆林高度评价了西州地改市后的工作成绩,特别提到派党政干部下企业挂职锻炼,说这是新时期加强干部队伍建设的一大创举,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省委通过认真总结西州经验,准备明年在全省铺开这项工作。
张兆林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说:“这说明,西州广大干部是有想象力的,是有创造力的,是值得广大群众信赖的。人大会在即,我们将开辟西州民主政治建设新的历史篇章。我们广大党员领导干部,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本着对人民负责的态度,认真组织领导好这次会议。党性强不强,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就看你是否贯彻执行党的意图。”
张兆林说到这里,停顿几秒钟,严肃地扫视着会场。全场鸦雀无声,都注视着张兆林。关隐达发现张兆林正望着他,便感觉脸上有蚂蚁爬,痒痒的。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自作多情。张兆林的目光,正像当年陶凡的目光,空茫而遥远,似乎望着所有的人,其实他谁也没看。那笼罩一切的,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气势。
关隐达知道张兆林并没有望着他了,脸上仍痒痒的。突然感觉有人戳他的手,关隐达没来得及回头,有人递过张条子。打开一看,见上面写道:
回顾过去,胃口很大;面对现实,野心很大;展望未来,麻烦很大。
关隐达知道这是在说张兆林。谁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他把条子悄悄撕碎了。
过会儿,关隐达又收到张条子,上面写道:
有奖竞猜。请猜猜主席台上的人各有多少存款。猜对省级干部一人,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一千万元;猜对地市级干部一人,亦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五百万元。请按干部管理权限,将答案分别寄给中纪委和省纪委。
关隐达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陌生着脸,望着主席台,全神贯注。好像这条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关隐达不想惹麻烦,又撕掉了这张条子。
***也和人大会同期召开,这是惯例。西州街头四处飘红,尽是热烈祝贺之类的标语。每个单位门前都摆放了鲜花,这是上面规定了的。西州还没有鲜花市场,不知这么多的鲜花是哪里来的。懂得套路的人便猜想,有人光是做这笔鲜花生意都赚了一大笔。
人大会开幕那天,天气很好。孟维周特意穿上套藏青色西装,显得老成持重。他的身旁是神采奕奕的张兆林,很温和、很有涵养的样子。
万明山健步走向报告席,作《**工作报告》。张兆林偏过头,同孟维周耳语几句。两人就点点头,又正襟危坐着。看着万明山终于站在这里慷慨陈词,他们终于放心了。
会议代表必须住到会上。听完《**工作报告》,就是中饭时间。关隐达不急着去餐厅,先回房间。开门一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大礼包。知道是会议上发的,每人一个。
关隐达猜里面无非就是两瓶名酒,两条名烟,或别的东西。
礼包下面印着行字:
热烈庆祝西州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胜利召开!
可奇怪的是这行字前面贴着张红色小纸条。关隐达想看个究竟,撕开红纸条,吃了一惊。前面被粘去的竟是“西州图远实业有限公司”。
原来这些礼品是舒培德的图远公司出资捐赠的。人大会筹备好些日子了,这些礼盒早就印制好了。为了消除舒培德案子的阴影,市委做了很多工作。可是会务人员却太偷懒了,居然不愿换掉这个纸盒。这个小纸条太显眼了,只怕谁都会撕开看看的。
会议开得很平稳,代表们认真讨论《**工作报告》。市里领导深入到各代表团去,同代表们座谈。电视台滚动播出大会盛况,正在热播的一个电视连续剧暂时取消了。弄得老百姓有意见。有人居然说:“你开你的人大会,我看我的电视剧,井水不犯河水,干吗停了电视剧呢?**同人民是平等的,你可以停我的电视剧,我也可以停你的人大会!”
各大单位上电视台点播歌曲,向人大会致贺,这就是西州特色了。头一家致贺单位是西州市财政局:
王洪亮同志率财政局全体干部职工祝贺“两会”胜利召开,祝各位代表、委员身体健康!
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各单位头头儿在向市委表忠心。
可是会期只有几天,需要点歌的单位却很多。这就得同电视台拉关系。广播局长平时没什么人找,这几天竟成了热门人物。单位头头儿都去拍他的肩膀,请他批条子,尽量把点歌时间往前安排。
电视台拿着不好办,只好启动经济杠杆,提高点播费。可是真正有钱的单位却是不出钱的,比方财政局和公检法,都是电视台得求着些的,只好免费。
张兆林有个重要活动,电视台却是不好怎么报道的。他抽时间上了桃岭,看望陶凡。
张兆林作为省里领导,不用去代表团。孟维周和关隐达都向会务组请了假,陪同张兆林上桃岭。那天太阳很温暖,陶家庭院里放了沙发和茶几。长沙发横摆着,张兆林和陶凡促膝而坐;两侧另放了单人沙发,孟维周和关隐达各坐一边。林姨不肯坐到前面来,搬了张小凳坐在一边,望着大家微笑。端茶倒水的是宾馆派过来的服务员,垂手一旁,听凭这边笑语朗朗,她们只是木然地站着。张兆林和孟维周都没有带秘书来,就连地委秘书长们也没谁跟着来。张兆林有意这么安排,显得是私人拜访,更亲热些。
“陶书记,西州这几年变化很大,群众很满意。这都得益于您老和前面的各位书记打了个好基础。空中建不起楼阁啊。”张兆林说。
陶凡摇头笑道:“现在空中可以建楼阁了。美国的空间站,不就是建在太空里吗?”
张兆林笑道:“陶书记还是那么幽默!”
关隐达心想老人家平时只是严肃有余,就缺少幽默。他知道陶凡不想太领张兆林的情,故意这么说说。
张兆林也许暗自难堪,却只好说陶老书记幽默。
孟维周说:“张书记,陶书记很支持市委工作,对我们这些年轻干部很关心哩。”
陶凡就像没听见,依旧同张兆林说话。孟维周是没话找话,客套而已。陶凡是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关隐达见着尴尬,就招呼孟维周吃水果。
吃中饭了,张兆林说:“我们仍是坐在外面吃,这么好的阳光。您说呢陶书记。”
“好吧。”陶凡点头道。
桌子很快就摆好了。这时,市委秘书长马云涛急匆匆赶来了。关隐达忙起身招呼,请他一块儿吃饭。马云涛点头笑笑,就叫孟维周:“孟书记,汇报个事情。”
孟维周边说边站起来:“什么大事,这么着急?”
孟维周随马云涛走到庭院一角,小声说着什么。马云涛的样子有些神秘,孟维周却没事似的低着头。马云涛正要从包里拿什么,孟维周轻轻摇了摇手。孟维周摇手的动作有些诡秘,好像生怕别人看见。关隐达装着不在意,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猜肯定是会上出什么问题了,不然马云涛不会急急地跑来,孟维周也不会那么故作镇定。
他们俩不便多说,这边毕竟坐着张兆林和陶凡。马云涛过来打声招呼,说还有事情要办,不吃饭了。孟维周表情看上去平静,可关隐达总发现他有些不对头。这时,陶凡起身上洗手间,孟维周便说:“张书记,汇报个事情。”说着就要站起来。
关隐达忙回避了,说:“你们就在这里谈吧。”
林姨也跟着关隐达进了屋。只有服务员们仍木然站在那里,她们就像影子,没人会感觉到她们的存在。
关隐达回到屋里,坐在客厅里捱时间。他想百分之百是出事了。陶凡从洗手间出来,见关隐达坐到屋里来了,也就不出去了。老人家原来清白得很哩。
过会儿,听见孟维周喊道:“隐达,请陶书记来吃饭了。”
关隐达这才让老人家走在前面,两人出去了。
关隐达替岳父待客,道:“张书记、孟书记,喝点白酒?”
张兆林说:“陶书记喝点什么?”
林姨忙接过话去,说:“老陶不能喝酒。”
没想到陶凡自己却说:“今天就喝点白酒吧。”
关隐达笑道:“今天爸爸他高兴。平时,他只喝一点点儿黄酒。”
张兆林便很高兴的样子,说:“陶书记破例喝白酒,我脸上可有光了。”
陶凡笑道:“兆林,是我这把老骨头有光。你如今是省委领导,我是下级啊。”
张兆林忙直了下身子,说:“陶老您这么说就言重了,等于批评我。我们几位,包括隐达,都是您老栽培的啊。”
陶凡摇头道:“哪里哪里。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党员,你们都是我的领导。”
席间也没什么要紧话说,无非就是些客套。孟维周总是偷偷儿看表,掩饰着心里的急躁。关隐达看出明堂来了,就想尽量早些结束饭局。他便轮番敬酒,气氛造得很热烈,又不让大家太多闲聊。反正也没什么话好说。气氛弄好了,吃饭时间缩短些,大家面子也就过得去了。吃饭时间通常是主人把握的,今天有些主客不分。陶凡和关隐达是主人,想尽量热情些;张兆林和孟维周是领导,也想尽量热情些。两边都觉得时间太短了不太好。可是张兆林和孟维周急着有事去,关隐达也看出了些意思。
彼此心领神会,时间差不多了,关隐达就说:“下午张书记和孟书记还要开会,就早点儿休息?”
张兆林抬腕看看表,说:“好吧,让陶老早些休息。”
陶凡却说:“我没事的。进屋坐坐?”
张兆林说:“改天再来看您老吧。”
陶凡便站起来同他们握手。关隐达瞟了老人一眼,忙把目光躲开了。他发现老人的神态有些反常,不忍心再看。
张兆林叫道:“隐达,你也同我们一起走吧。”
关隐达便回过头,再同老人家打了招呼。
陶凡站在那里挥手,说:“你们走吧。”
关隐达猛然意识到,岳父内心必定十分惆怅。原来陶凡要请张兆林进屋坐坐,就是想让他看看那些字画。可是今天张兆林根本就没有跨进屋子半步。老人家白忙了这些日子,肯定又失望,又羞愧。
关隐达上了张兆林的车。他坐在前面,张兆林同孟维周坐在后面。车开到半路,张兆林叫司机停车。司机将车靠边,不知何事。
张兆林对司机说:“请你回避一下,我们商量工作。”
关隐达觉得奇怪,首长谈工作通常是不回避司机的。肯定是天大的事了。司机一下车,关隐达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几乎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好像张兆林正拿枪抵着他的背脊。
张兆林缓缓说道:“隐达,我同维周同志正式找你谈话。”
关隐达很想镇定自己,可胸口忍不住怦怦儿跳。他回过头,碰着张兆林那严厉的目光。张兆林的目光只在他脸上飞了一下,就掉向窗外。窗外本是阳光灿烂,叫车窗的太阳纸挡住,天就灰蒙蒙的。
“隐达同志”,张兆林声音平和,却透着股冷气,“有代表把你作为市长候选人提出来了,你有权作为候选人参加选举。组织上想听听你的态度。”
关隐达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脑子热了一阵,说:“怎么可能呢?”
“隐达同志,你表态吧。”孟维周说。
关隐达说:“我早就表过态了,坚决维护组织意图。”
“可是迹象表明,有人正想阻挠组织意图的实现。我知道,隐达同志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张兆林微笑着。
关隐达觉着张兆林的笑脸里很有文章。心想张兆林和孟维周也许以为正是他在弄鬼,只怕把西州最近出现的怪事儿,都算在他头上了。
关隐达沉默着,一声不吭。空间太狭窄了,气氛更显得紧张。车内的空气好像在飞速裂变,快胀破车厢了。关隐达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他不能随便应付这事儿。
孟维周说:“隐达,你也有权放弃被选举权。”
关隐达心想这是在威逼他了。僵持了这会儿,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他想自己当年正是这样被推上县长位置的,真有意思。他现在并没有当市长的兴趣,只是见不得张兆林这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为孟维周的着急可笑。
“张书记,孟书记”,关隐达语气轻松,“不妨设想一下,哪怕我放弃了被选举权,原定候选人就一定选得上吗?再者,说句良心话,现在民主政治建设并没有成熟,有人敢离开组织意图另推候选人,是冒着风险的。我想这是历史的进步。我如果放弃了,等于出卖和背叛,置别人于被动和难堪,也许太不道德。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世。”
气氛又沉默了。半天,张兆林说:“好吧。隐达同志,我同维周找你谈,并没有带主观意见,只是想知道你的态度。你有权参加选举。就这样定吧。我作为老同事,以个人身份,还是祝你选举成功。”
关隐达笑道:“我并不抱这个希望。”
“隐达你放下包袱吧,以最佳心态接受人民代表和组织的挑选。”孟维周笑道。
关隐达听得很清楚,孟维周似乎故意把“组织”二字做了语气处理,像是打了个着重号。无非是想让他知道:你可不要忘了,你到底还是组织的人。
关隐达听着,却另有想法。他想自己如果真被人民代表选上了,就是有违组织意图。组织和人民,为什么总不能扭到一块儿去呢?但是,他已经违背组织意图当过一回县长了,还怕再当一届市长?只是他并没有多少胜算。孟维周已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过话了,而各代表团团长又会找代表——谈话。孟维周这个层次的领导谈话多半堂而皇之,讲的都是见得了人的场面话;到了下面头头儿那里,他们找代表们谈话只怕就是满口江湖腔了。江湖腔更有鼓动性,选谁不选谁,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张兆林不再说话,孟维周也噤口不言。关隐达手在膝盖上轻轻划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比划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反复写着四个字:壮怀激烈。
下午开会时间到了,关隐达径直去了会议室。议程仍是分组讨论。他刚进会议室,突然掌声满堂。关隐达笑笑,抹抹脸上,说:“你们起什么哄?我脸上没有墨水吧。”
有代表说:“关主任,你被作为市长候选人推上去了。”
关隐达笑道:“你们看看我这样子,像个当市长的人吗?我可没打这个算盘啊。”
下午本是继续讨论《**工作报告》,可是关隐达根本掌握不了会议。代表们谈着谈着,就会把话题扯到选举。关隐达不时提醒大家,回到讨论议题上去。可代表们哪有兴趣讨论《**工作报告》?关隐达其实也想听听代表们的想法,也就由他们议论去。听大家说来说去,关隐达才知道上午很是热闹。
原来舒培德昨天夜里畏罪自杀了。舒培德的家人硬说是有人杀人灭口,在街上抬棺游行。消息马上在会上传播起来,情况就变得复杂了。人们悄悄议论,舒培德同孟维周、万明山的关系肯定说不清。很快,两句顺口溜就在代表们中间散布开来:公子不公,明山不明。
关隐达暗自吃惊,孟维周也被搭进去了。
代表们越说越激愤,甚至会上发的大礼包也被人拿出来当靶子,说是让一位犯罪分子赞助人大会,真是莫大的讽刺。
关隐达不再制止代表们议论,让他们说去。情绪是野火,会越烧越旺的。关隐达现在知道了,有两个代表团提议他作为市长候选人,一是他自己所在的文教卫代表团,一是向天富所在的代表团。他终于想起来了,向天富要他关键时候站出来,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想向天富能量不小,肯定会做很多工作。
有位代表玩笑道:“我们坚决选关主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到了中饭时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在会上传开了。意思就是要关隐达,不要万明山。这实际上成了关隐达绝妙的竞选广告。
关隐达想回避大家的注意力,没有在会上用餐,跑到桃岭去了。
“隐达,你自己怎么想的?”没想到陶凡居然知道会上的事了。
关隐达说:“我本来没兴趣,但有人推我,我不好放弃。不然,等于把别人耍了。爸爸,你是怎么知道的?”
陶凡没回答他的话,只道:“我想,你的胜算很大。”
关隐达问:“爸爸,我看不出把握在哪里。”
陶凡说:“你知不知道会上有顺口溜说,公子不公,明山不明?群众把孟维周同万明山捆在一起,怀疑他们同舒培德不清白,这就对你有好处。孟维周要洗涮自己,必然丢车保帅,踢开万明山。”
关隐达恍然大悟,很佩服老人家。
陶凡叹道:“但是,你的市长会当得很艰难。”
“艰难我不怕。我只会好好儿干事,干不下去不干就是了。”关隐达说。
陶凡说:“你今天应该在会上吃饭,不要躲起来。”
关隐达想想,老人家说得真有道理。选举他当市长的舆论已悄然形成,代表们就想同他打打招呼。其实就是暗送秋波,表示会投他的票。他匆匆吃过晚饭,下山而去。
一进宾馆,就碰见向天富。两人只握握手,笑笑,就各自走了。马上就有很多代表过来打招呼,握手言笑。别的代表就没顾及了,都说会投关主任票。关隐达只说谢谢,不多说话。
进了房间,同屋的科委主任张青说:“隐达,你哪里去了?老有人找你。还是那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关隐达说:“谢谢同志们信任。你知道,我早没什么政治野心了。但是有这么多人相信我,我总得对得起人。能选上,我尽职尽责,死而后已。选不上,又不会掉我一坨肉。管他哩。”
张青说:“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又出怪事了。”
“什么事?”关隐达问。
原来,下午趁代表们讨论,有人将每个房间都放了两份材料,揭发有关领导同舒培德的关系。本来会议保安做得很好的,但散发材料的人可谓机关算尽。他们居然印制了会议材料袋,冒充会务人员,让服务员开了门,大大方方把材料放在每个代表的桌子上。市委知道情况后,火速派人收走了材料。可是,几乎所有代表都看了材料了。
“都说了什么?”关隐达问。
张青说:“信中点到很多人,包括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孟维周、万明山。居然还有份舒培德供词的复印件。估计是检察院内部出问题了。”
关隐达听着真吓了一跳,说:“事情弄到这地步了?”
张青笑道:“隐达,舒培德也提到你和你岳父。”
“啊?”关隐达脸都青了。他虽说心中没鬼,但就怕人信口雌黄,蓄意陷害。
张青又笑笑,说:“舒培德还算够意思,他说在他接触过的领导中,只有你们翁婿俩令他敬佩。说你们俩从未收要过他们任何好处。”
关隐达苦笑道:“舒培德是好心办坏事啊!”
这个晚上,不断有人造访关隐达。他们只是来随便坐坐,用意却很明白。
深夜,关隐达已睡着了,电话突然响起来。没想到是孟维周打来的:“隐达,你睡了吗?这样吧,你到二号楼208来一下,张书记想找你谈谈。”
半夜里惊醒,心脏本来就跳得慌。又说是张兆林急着找他,关隐达胸口很不舒服,几乎想吐了。他去洗漱间洗了个冷水脸,奔二号楼而去。
门一开,张兆林微笑着站起来,把手伸得老长。关隐达健步走过去,握了他的手。
“隐达坐吧。”张兆林满脸是笑,“隐达同志,我向省委汇报过了。省委研究,决定全力以赴支持你竞选市长。明山同志找我谈了,他自己想放弃被选举权。我看这样也好,对稳定西州,对他自己,都有好处。你同维周是老同事,彼此了解,我看你们会配合得很好的。”
关隐达说:“感谢张书记信任。这次我可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啊。”
“这是民意。我们必须尊重人民群众的意愿,这是我们党的宗旨所在。”张兆林很有感触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点着头,“隐达同志,有个别人说,组织上决定支持你竞选,是听信舒培德的话。简直荒唐。组织上对干部是有个基本认识的,我们认为你各方面条件都好,能够担负起市长责任。但是,有人在中间弄手脚,过后组织上会严肃查处。会上流传一些顺口溜,甚至有人在会场上传纸条子。我们认为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政治纪律,我们是决不含糊的。”
关隐达听出张兆林的意思,这是在威慑他。也就是说,支持他选举,是万不得已的事。不然人大会就开不下去,省委丢脸就丢大了。但是,事后如果查出来关隐达同那些非法行为有关系,组织是不会放过他的。
关隐达心情灰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他将很尴尬地当选。从当选之日起,组织上就会寻找机会将他顺当地换下去。当年他被选上县长,又糊里糊涂当上县委书记,没多久就被弄下来了,调到市教委当主任。
张兆林今晚不论说什么话,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好像他格外开心。他越是笑,关隐达越知道他很不愉快。张兆林亲自到工作多年的西州来指导选举,竟弄成这种局面,他脸上是没有光的。别人会抓住这些事说他驾驭能力不行,省书记肯定会批评他办事不力。
关隐达回到房间,已是凌晨四点了。太困了,他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
十二
关隐达一觉醒来,已是七点半。张青已起床出去了。关隐达忙刷牙洗脸,奔食堂去。他立即意识到天地似乎变了。代表们同他打招呼更加热情而自然。可是奇怪,他往一张餐桌坐下,竟再没别的人敢来了。后来王洪亮来了,嬉笑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关隐达问:“洪亮,怎么不当老板了?”
王洪亮笑道:“我到底是组织上培养的人,骨子里不是当企业老板的料子。在那里经济待遇不错,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感觉。还是回来算了。”
王洪亮的语气就完全是汇报的味道了。慢慢才有些部门头头围着这张桌子坐下来,同关隐达打招呼。他注意看看,围着他坐着的都是些场面上走得开的人,比方公安局长、检察院长、法院院长。
关隐达暗自感叹,发现人们无意间已经把他当做市长了。人们一旦把他当做市长,自然就想到了距离,不敢在他面前太随便了。这些凑过来陪他坐着的人,都是自以为有脸面的。官场况味,可悲可叹啊!
会上再也见不到万明山的影子。大家再也不去议论他了,却猜想他这回只怕真的栽了。也没人再议论张兆林或孟维周,知道他们仍会安然无恙,多说了也没意思。却又听说公安方面在追查“条子事件”,说是有人恶意中伤领导同志。无奈找不到条子的下落。
张青悄悄儿对关隐达说:“隐达,有人说是你把那条子撕了,不然只怕有人会倒霉。有人会很感激你的。”
关隐达说:“那都是些玩笑话,当真干什么?也不知谁让查的,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式选举之前,马云涛同舒俊一道跑到关隐达房间。
马云涛很是恭谨:“隐达同志,这是我们起草的你个人简介,要发给代表的,请你过目。”
“我就不用看了吧。”关隐达说着,就接过了简介。他知道这几百字的文字,看似简单,却很有讲究的。每个措辞,都传达着组织意图。他细细看了看,发现简介还过得去。想必是孟维周他们已审阅过了。他只改动个别字,就说:“行吧,就这样。”
马云涛汇报完了,舒俊说:“隐达同志,这是市**办替你起草的致辞。”
关隐达接过稿子,问:“什么致辞?”
舒俊说:“你正式当选后,向代表们有个致辞。”
“这个就免了吧。”关隐达笑笑,“我万一没被选上呢?”
马云涛同舒俊都摇头而笑。马云涛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众望所归啊。”
关隐达坚持不看那份致辞,马舒二人只好告辞。他心想那几句话,到时候即席讲讲就是了,何必事先准备讲稿呢?他也看不起死板的秀才文章,自己讲讲还好些。他注意到马云涛和舒俊都没以前同他那么随便了,不再叫他隐达或老关,当然也不便马上叫他关市长,而是按党内习惯,叫他隐达同志。他还没正式当选,工作班子却已围着他运转起来了。
选举很顺利,关隐达当选为市长。掌声很热烈,震耳欲聋。关隐达起身致谢,抬手往下压了几次,可他每压一次,掌声又掀起一个新**。
张兆林和孟维周都坐在主席台上,这时就站起来,伸手往下寻找关隐达。关隐达拍着手,慢慢走向主席台,同主席团成员——握手。选举之前,安排关隐达坐主席台,可他执意坐在下面。会上也没太多花絮,早些天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儿,暂时淡出人们的话题。
孟维周**宣布:“下面,请刚刚当选的西州市人民**市长关隐达同志致辞!”
关隐达虽说没准备文字讲稿,可腹稿却早已酝酿成熟了。他只讲了短短两分钟,却博得长达一分钟的掌声。
张兆林和孟维周就像很多领导一样,鼓掌只是个象征性动作,手掌根本没挨到一块儿去。不能指望他们的手掌能发出脆响。但他们的笑容很像回事,台下代表们正望着他们哩。
关隐达不能马上就去市**上班,他还得交代一下教委工作。可是舒俊当天晚上就跑他家里汇报来了,请示一件事情。舒俊请示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征求关市长意见,谁当他的秘书。
“我看龙飞不错,大学生,年纪轻,手脚又勤快。”舒俊说。
关隐达心里清楚,舒俊真以为龙飞是他的亲戚。派龙飞当他秘书,自然就是心腹了。关隐达不便解释,只好同意了。
次日一早,龙飞就跑到关隐达家,开始他的秘书生涯了。
关隐达只说声小龙来了?就不多说话。他拿出公文包来,龙飞忙伸手接了。关隐达心想:又一个诗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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