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舐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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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理不清自己是何时起,不再争强好胜,不再骄横,不再那么有底气地辩个黑白对错。
想想,也许是周瑜的离世,周氏一族的衰败,让她曾引以为傲的坚实靠山瞬间崩塌。
无所顾忌的无忧岁月,一去不复返。家族落败后如履薄冰的生活,教会她收敛心性。大厦将倾后,她曾惶恐不安过,但为了支撑起周氏门庭,她不敢表露分毫。
现如今来到这,来到檀郎的身边,她发觉自己渐渐有了依靠,无需再强撑强忍,心绪宁平如池潭清水,微波无漪。
湖边凉亭的闲语,很快就被黄小果的惨烈哭泣所打断。
断线落地的风筝旁,痛苦流泪的黄小果嘴里直喊疼,手腕处的皮肤发红,开始逐渐变深,变成赫人的紫红色。
周瑛心疼的给黄小果抱在怀里,刚准备捧起孩子的手腕,就被黄珆眼疾手快地拿拂尘抵住。
“怎么了?”
“是翅虫的毒液灼伤所致,你不可再被染上。”
可周瑛哪里管得了这些,她心焦地命白凝去请医士,抱起孩子奔回玄观。
深邃的岑寂,宵星升起。
躺于床上的黄小果高烧不退,手腕处的伤口已发展为成片肿痛的脓泡,触目惊心。
周瑛绞干净帕子给孩子擦拭降温,回来的黄珆安抚道:“我已经差人去寻会治这伤的良医,你吃口东西。”
她只摇摇头,晃落的眼泪甩在袖口,洇湿一片。
众人都清楚,翅虫的毒液沾染到裸露的皮肤上,大人尚且都经受一番磋磨,很何况是年幼的孩童,如同去了鬼门关走一遭。
白日里请来的医士只做了他能做的,剩下的只有听天命。
天命,从来都是莫测高深的说辞。不过是等待,等待一场自缚无解的结局。
周瑛跪于玄观里蒲团拜忏,对着诸上神明,双手合十至额间,嘴中念念有词。
这一夜,对于她来说是难熬的,她期盼天蒙大亮时,黄小果能醒过来拉住她的衣袖,闹着要糖葫芦吃。她期盼收到书信后的诸葛亮可以原谅她,原谅她的疏忽大意。
绯红云霞,不胜昏暮的凉意。
马车慢条斯理的跑着,不时叽叽嘎嘎的声音。车厢里的诸葛亮,襟袍之间还沾染焚烧后烟熏气,手指因不小心被火焰燎伤,此时还有些痛。
他再次去拜祭黄媛,将那份帛书焚烧于灵前。
三年前,他曾亲手写下的两份和离帛书,一份伴她长眠于地下,一份在今日化为她灵前的灰烬。
他查明一切,深埋于心底的疑窦解尽,还她以真相,求了心安。
前尘往事,尽数勾销。
刚下车阶,府中管事急匆匆递来书信一份。
他认得,是襄阳急递之物。
展开细观后,目光从右至左移动时,眉间愁绪愈发凝重。
“定安,备快马!”
建业
水榭亭台,檐廊回曲,吴侯府庭中繁花盛开,荷香四溢,满庭馥郁。
孙权由步练师陪着,去看了林薜荔母子俩。
刚诞下的二子,他取名为虑。心情愉悦,亲昵地抱了孩子,却不如第一次见到孙登那般,欣喜若狂,誓要把全天下都给尽孙登,给尽他和阿瑛血脉相连的骨肉。
步练师陪坐在那,同薜荔说生养孩子的体己话。
孙权听了几耳朵便再也听不进去,除觉步练师端顺柔和,懂得照顾人之外,无他。
自出内室后,隐约见到秦剂的身影,在那忙碌拟药方。
他命竹步唤来。
见到秦剂,无需他开口,秦剂便主动回禀,
“瑛娘子的病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先前初春时大病了一场,不如以往精神,需要人看顾在侧,生怕出什么意外。”
孙权听完没说话。周瑛现如今的憔悴模样,他见不到,更想象不出。记忆里,她永远都是那么鲜娇夺目,怎会如此?
他逐渐开始死心,也许等到他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出世。周瑛还是这样,不好不坏。也许等他生了白发……
执着于庐江的念想,他断不了。
宫人掌灯开路,与月辉相映,孙权幽幽走于平整的青砖路上,不自觉到了孙登的院室,灯火昏暗,无人于内。
他独自进了孙登的书房,一应陈设雅素,无孙登这个年纪的孩子,爱玩的奇巧之物,乌木沉香案上堆满了书简,笔架上搁置几支常用的毛笔,笔锋已有些颓势。
目光落在案旁的漆红匣盒。他打开盒盖,发现一层是几个色碟,颜色凝固于碟壁。他凝眉打开二层,折放几块上好的细绢。
有几块沾有墨迹的细绢放在最里层,他拿出展开细看,是周瑛的画像。
指尖颤抖。
他曾下令不许孙登习画。孙登乖巧无异议,未曾如大虎一样和他撒娇闹过。可到底还是背着他偷偷画,画的还是他记忆模糊的母亲。
这里有些不像。他指向画像上女子的双眸。
她的眼睛应该是冷冷的,对谁都这样。
可画上的人温和之气满溢,顾盼光彩,长韵若兰。
长叹一声,他收起画绢。起身去了赵妙莹的院子。
无人进屋通报,让埋头苦画的孙登和赵妙莹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孙登,连忙将宽阔楠木案上的画绢扯到自己身后,掀起画碟砚笔,跌落纷扬,乒里乓啷,闹出不小的动静。
一个瓷画碟滚落到孙权脚边。
“阿父恕罪!是我求赵夫人容我于此作画,夫人拗不过我,才同意。阿父勿要责怪夫人!”
孙登扑通一声跪倒,有些瘦弱的身子近于匍匐,锦袍上的玉佩磕至砖地,伶仃作响。
阿瑛,若是你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颤微卑懦,活的小心翼翼,你会不会心疼。
孙权心如刀割。
赵妙莹跪在孙登面前,将孩子护在身后,“是妾身的错,违抗君令,教世子绘图,逆了至尊教旨。”
这两人争相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孙权越过两人,自寻个坐处,眼睛往四周望了一圈。
“夫人,至尊来此,还不赶紧奉茶?”机灵的竹步都替赵妙莹着急。
“是是——”赵妙莹立刻起身,低着头吩咐侍婢呈上茶果点心,再让人把屋内收拾一通,破碎的画碟笔砚顺势清走。
忙乎一圈,赵妙莹坐在孙权身旁侍奉。只有孙登,依旧保持谦卑的姿势,跪拜在地。
“地上凉,明儿要是喊腿痛,推脱不去练骑射,孤便要罚你了。”
孙登缓缓起身,膝盖处沾染灰尘,糯糯地说了句,“谢阿父!”
这模样落在孙权眼中,他又气又心疼。
生气孙登为何如此惧怕自己,为何要这般卑躬谦顺,他可是孙权和周瑛的儿子,身上流淌着孙氏和周氏的血,他是江东之主的长子,是江东未来的主人,竟还不如大虎那个女儿家,骄傲自信的夺目璀璨。
这怯生生的性子不像孙权,更不像周瑛。
如果她还在江东,会不会这孩子便不会如此?
孙权凝望孙登久久不说话,又让孙登有些心生疑惑,
“阿父还在生儿子的气吗?”
微愣片刻的孙权,招手把孙登唤到身旁,伸手将他膝盖处的灰尘掸尽。
孙登微侧身,拱手道:“阿父是君主,不该如此屈尊。”
“让你同张公伯言等人学史论经,便是学了这满肚子的纲常迂腐!”
受到雷霆责问,孙登又一下跪。
孙权刚生起的慈父之心顷刻间被浇灭,转而怨起了孙登,怨起了前朝满堂文儒,把他的儿子教成了这样。
君不君,臣不臣。难道父父子子就该这样恪守成规,生疏无亲?
赵妙莹心里七下八下打着鼓,这情形她不知该如何劝。她素日话少嘴笨,这紧要关头更是如被人灌了哑药,一个字蹦不出来。不知怎么打破眼前父子对峙的僵局。
“瞧瞧你,甚少陪登儿,一见面又是让人下跪又是责骂,阿爹当年也是这么对你的?”
赵妙莹寻声望去,脸上绽放笑意。
孙芷娇俏地提步进来,无需别人招呼,自己就坐到孙权身旁,见她二哥扶额无语,她嬉笑一声,转而看向孙登,
“登儿快起来,大虎正寻你,说一道去看看你两新的马鞍子制好没有。”
微微抬头的孙登不敢说话,更不敢挪步,偷偷望了孙权一眼。
孙芷催促道:“快去呀,一会大虎等你急,又要哭闹了。”
“去罢,明日阿父带你和你大姊同去骑马狩猎。”孙权语气缓和了不少。
孙登猛然抬头,眼睛亮亮地问道:“真的吗,阿父?”
他这样让孙权心里霎时柔软,“今晚早些睡,养足精神,明日得让阿父瞧瞧你的骑射练的如何了。”
孙登兴奋地点头,有些雀跃,但还是守着礼数,行礼告退。
“明明心里疼的要命,何苦唬孩子!”孙芷牢骚一句。
孙权没接话茬,手上接过赵妙莹递来的茶,有些温凉,这燥热的夜喝着正好。
他一口气喝完,把耳杯“砰”一声搁上玉案,“赶明得再给你寻个夫家,省的日日没完没了的在孤耳边叨叨扰扰。”
孙芷憋嘴,丝毫不顾及地翻了个白眼,随后同赵妙莹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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