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生活（九）——关于幸福和谅解

“你那个婆婆才是真正享福的。”范玉琢每次都会这样跟女儿说：“养孩子没出钱没出力，到老了，有两个孩子养着她，还有那么好的公寓住着。哎，谁不羡慕她啊？”

    说完这些，范玉琢又会自言自语：“不过，前半生她也挺可怜的。家里没有一个人待见她，谁也不关心她，病了都没人知道。虽说她是自作自受，但谁愿意这样呢？”

    每当听到这番言论，谢颖总会笑盈盈地说道：“妈，你年纪越大，性格越温柔了。”

    “我哪里年纪大了？现在走在街上，那些发传单的还喊我小姐姐呢。”范玉琢不服气地说道：“我去美容店做皮肤测试，我皮肤的年纪才三十五岁。”

    年过五十的范玉琢确实不显老，跟谢颖在一起，那就是妥妥的姐妹花。

    说起保养心得，那范玉琢能说一大堆。她时常来探望女儿，发现女儿的护肤品非常简单，她就会给女儿买上一堆。什么褪黑素，烟酰胺……昂贵的保健品她也毫不犹豫地给女儿买。

    谢颖的生活忙碌而又朴实，她对保健品、护肤品都没有什么概念。这让妈妈很心疼：“你在你爷爷奶奶家长大，虽然大家都很疼爱你，但生活终究是粗糙了些。你要像我一样，对自己好一点儿。”

    “或许吧……但是，老妈，我确实不喜欢复杂的生活，我觉得简简单单就挺好的。”

    范玉琢便不再强求女儿了。

    谢颖对吃的、穿的都不是很挑剔，只要食物健康、衣物整洁，就基本能满足她的需求。她没有花太多心思在维系人际关系上，只跟两三个同事成为了知心好友。她认真工作，好好陪伴孩子，有空闲的时间就看文献，写论文。

    呃，其实，当医生也没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

    范玉琢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她一有时间就到女儿家里小住。她不太会带孩子，她带娃的方式基本就是逛商场，带外孙去设施最好的游乐场，去大牌运动服店里给外孙买当季新款，然后带着外孙去买一个小球就将近一百块钱的冰淇淋。

    ……

    谢颖被妈妈搞得哭笑不得。

    范玉琢振振有词：“你想让夏夏过朴素的生活，我没意见；我想让我外孙当小少爷，你也不许有意见。我有这个经济实力，我愿意怎么宠他，就怎么宠他！”

    谢颖无奈辩解：“我也没有穷养夏夏，给他吃的穿的都是大品牌的，不过没有你那么奢侈罢了。”

    “这还算奢侈？我认识的那些富豪人家，那才是把孩子当公主少爷养！吃穿用度不用说，带孩子的阿姨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从小让夏夏见识到最好的，以后他的眼界就更高了！”

    谢颖见识过的两代人的带娃矛盾，很多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宽裕引起来的；可是她的妈妈条件太宽裕了，她们之间也有矛盾了。

    范玉琢是个女强人，她看准的路谁都左右不了。谢颖无奈，只能做儿子的思想工作。

    晚上带着孩子睡觉，谢颖给他讲完故事，旁敲侧击：“夏夏，姥姥很疼你，是不是？”

    “嗯，姥姥带我吃的冰淇淋很好吃！”

    “那你觉得太爷爷一家喜不喜欢你啊？”

    “喜欢！”夏夏开心地说道：“太爷爷给我讲故事，二姥爷带我钓鱼！妈妈，星期天我们还去二姥爷家里吗？”

    “去！夏夏喜欢，我们就去！”谢颖认真地跟儿子说道：“姥姥给你买好吃的，买漂亮衣服，是因为她很爱你；二姥爷他们花很多时间陪你玩，也是因为爱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给你花钱是爱你，在你身上花时间，也是爱你，这些爱都是一样的，你明白了吗？”

    夏夏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谢颖观察了一番，夏夏对家里长辈的爱都是一样的，并没有用“钱”区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2019年的夏天，汪靖怡联系谢颖，说是郭爱云想回老家了，问问谢颖是怎么打算的。

    谢颖虽然原谅了郭爱云，但是一想到要跟她住在一起，头皮还是一阵发麻。

    汪靖怡说道：“小颖，我妈这次想回老家，可能确实是情况不太好……本来我不答应让她回去的，浩川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带着夏夏，本来就很难了，我不想让她再给你添麻烦。可是这次她很坚决，她想落叶归根。”

    汪靖怡顿了顿，又说道：“你的想法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先询问你的意思。你放心，如果你不答应，我也绝对不会怪你。”

    “让她回来吧。”谢颖简单说道：“姐，你照顾她这么多年，也挺不容易的。她生了病，正好我是医生，我可以找熟悉的医生帮她治病。”

    “我妈住在养老院，平时有护工照料，我不怎么累。小颖，我是真不想麻烦你的，可眼下她铁了心要走，我没办法了……”电话那端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年初体检还好好的，近期突然吃不下饭了。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她原先得过的癌症又复发了，而且已经多处转移了……她说，近期做梦经常梦到姥姥，可能，是我姥姥要来接她了……”

    当时范玉琢住在谢颖家里，她一听到郭爱云的名字就烦，听说郭爱云要回老家，她更烦。但她终究是善良的，她也答应了郭爱云回家的请求，想让她安心地走完最后一程。

    汪靖怡把女儿送去了夏令营，和丈夫一起，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妈妈送回了老家。

    谢颖想把郭爱云接回自己家住的，这样方便照顾。但郭爱云死活不肯。她这个人虽然性格拧巴，但有自知之明。她自知没有对谢颖提供过什么帮助，因此也就不愿意麻烦谢颖。

    于是，汪浩川很早之前在港城买了一套小两居，就成了郭爱云的临时住所。范玉琢想给她找个护工，但是汪浩川的大姨挺身而出，愿意照顾妹妹。

    汪靖怡带来了郭爱云所有的检查报告，谢颖一看，心便凉了一大截。

    她又到肿瘤科找了熟悉的医生，医生一看便直摇头：“肿瘤在胸腔腹腔遍地开花，没法手术了，就算保守治疗，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谢颖问了好几个医生，想让他们拿出一个治疗方案。最后，终于有一个医生肯收下郭爱云，让她参与几个疗程的化疗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

    谢颖松了一口气。

    医生颇为感慨：“你婆婆一定对你很好，你才这么锲而不舍地救她。”

    谢颖只有苦笑，没有反驳，而是淡然说道：“她终究是我丈夫的妈妈，我该救还是要救的。”

    郭爱云拗不过谢颖，只好住进了医院。谢颖告诉她，不用操心医药费，不管治多少年，他们几个子女肯定能出得起这个钱。

    郭爱云很难受，但她不再像以前一样苦着脸，也不再嚎啕大哭。她只是神色赧然，说道：“我这样的人活着，纯粹给你们添麻烦了。”

    “妈，你安心住着就好。一家人，没有麻烦不麻烦的。”

    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肿瘤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扩散得更厉害了。

    郭爱云自知时日无多，特意叮嘱孩子们，最后时刻不要插管，也不要抢救。只要她挺不过来，那就让她走好了。

    直到郭爱云住进安宁病房，谢颖才告诉了汪浩川，让他抽时间回家一趟。

    这个消息对汪浩川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匆匆赶回家，谢颖去机场接他，她跟丈夫说了声“对不起”，刚要解释，汪浩川便紧紧抱住了妻子：“明明是我对不起你，你跟我道歉，这不是让我更内疚吗？”

    “我是担心你会怪我，我没有把咱妈病重的消息告诉你。”

    一声“咱妈”，就足够让汪浩川感到宽慰了。

    汪浩川握紧了妻子的手：“你是不想让我分心，想让我专心搞研究，你的苦心我怎么会不明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对你的愧疚，无法用语言表达。”

    郭爱云骨瘦如柴，肚子却因为积水而鼓得很大。她半躺在病床上，吸着氧，勉强维持着呼吸。

    汪浩川恨过她，原谅过她，现在只剩下同情她。

    他挨着妈妈坐下，妈妈用尽力气跟他说了声“对不起”。汪浩川强忍眼泪：“对不起的是我，妈，我来晚了。”

    大姨偷偷抹眼泪，或许她也觉得妹妹的命运的确不算好。

    郭爱云在昏睡时，大姨跟汪浩川说道：“那天医生说，你爸妈都得了癌症，你和你姐一定要定期体检，怕是你们家有不好的基因。”

    “我爸妈都得了癌症，那是因为他们长期营养不良，而且他们长期心情不好，所有的坏情绪都憋在心里，不得病才怪。”汪浩川眼圈红红的：“我妈对我爸的恨从来都没有减少过，虽然他们已经阴阳两隔很多年了。”

    “唉，冤家。”大姨的眼圈也红了：“浩川，你和你姐姐都胸怀大志，应该不会像你父母那样，一直憎恨着对方，谁也没有从‘恨’中解脱出来，就这样浪费了一辈子。”

    郭爱云清醒时，握着儿子的手，跟儿子说了心里话：“浩川，我对不起你和你姐，如果你恨我，我也不怪你。”

    “妈，我不恨你。”汪浩川说道：“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我也想得开。我不一定非要你怎样怎样，我才能活下去。”

    “那就好……我的儿子看得很长远，心里面装着很大的梦想，你不会像我一样没出息。”

    汪浩川的眼泪滴在了妈妈手背上。

    “浩川，你有个好媳妇，这是你一辈子最大的福气。有很多人想像你一样，想为国家的科技进步做贡献，但现实条件却不允许。小颖爱护你，尊重你，默默支持你，你才有今天的成就，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等以后回到她的身边，要好好照顾她。”

    “妈，我都明白。小颖……是我这辈子最珍惜的人。”

    郭爱云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来：“钱不多，给小颖买个戒指，给你儿子和你外甥女买个长命锁，要金子做的；剩下的钱，给你大姨。她也不容易，她身上有钱，就能少受点儿委屈。”

    “……妈，你哪儿来的钱？”

    “你和你姐寄给我的，我没处花，都存起来了。在这住院，你们也没让我掏钱。这些钱，我又带不走。你就照我说的做。”

    厚厚的一沓钱，大概有两万。

    汪浩川粗略算了算，除了给妈妈交养老院的费用，他一年大概给妈妈三千左右的零花钱，姐姐给的应该也差不多。这几年来，妈妈一直攒着，几乎一分都没有花。

    这笔钱，就是郭爱云留给世界上最后的遗产了。

    汪浩川回家的第五天，妈妈溘然长逝。

    她临走之前，终于为儿孙们留下了点儿什么，因此，她是带着微笑离开的。

    汪浩川遵循妈妈的意思，把她葬在了公墓，没有将她和爸爸葬在一起。生前她总是被怨恨缠绕着，死后她想自由自在，就像她少女时期那样。

    处理完妈妈的丧事之后，汪浩川病了几天。对待父母，他没有什么遗憾和愧疚，但一想到父母都不在了，他心里不免有几分恓惶。

    好在谢颖的家人很关心他，轮番看望他，给他做思想工作，帮他处理葬礼方面的琐事。汪浩川感受到了温暖，但他还是失眠。

    深夜，谢颖躺在他身边，问道：“你在想念他们吗？”

    “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念。”汪浩川苦笑道：“毕竟有留恋才会有想念，他们对我做的，我有什么好留恋呢？”

    “浩川，你说实话，你真的彻底放下了对你父母的怨念吗？”

    汪浩川轻轻点了点头。

    谢颖鼓掌道：“你确实挺宽容的。”

    “小颖，我是这样想的。只要我觉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幸福的，我就不再恨他们。因为，我生活在这世上的权力，是他们给予的。”汪浩川亲吻妻子的额头，说道：“小颖，有你在身边，我就是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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