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忘年交

　　谢冲悄悄离开朋友之后，并不是毫无计划地出走。他先回了趟学校，买了几本参考书。书店老板问他要不要买当年的高考真题，谢冲犹豫了一会儿，没要。

　　买了之后能做什么呢？如果考得不好，他就得承认自己很菜；如果考好了，那他又要抱怨自己的命不好。

　　那就干脆不买了。他不想看到任何不利于好心情的东西。

　　买好了书，他打算北上，要在主场看一场十强赛。这次中国队离世界杯这么近，他很想亲眼见证历史。

　　但是，在买车票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这次中国队真的能成吗？他会不会白期待一场？白白浪费食宿费？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一个老爷爷嫌弃售票员态度不好，在售票厅里面吵了起来。谢冲定睛一看，那不是周家老爷子周玉荣吗？

　　周玉荣很生气，吵得声音很大，围观的人也多。谢冲挤过人群，把他拉到一边。老爷子确实老了，空有身高，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谢冲不敢使劲儿，生怕他的骨头全散架。

　　他们俩为什么会相遇在车站？

　　尤其是周玉荣，来城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身边居然连个跑腿的人都没有。八十多岁的老头了，孤身一人，遇到问题也无法解决，真是太凄凉了。

　　“我想去趟京城。”坐在候车厅的椅子上，周玉荣伤感地说道：“可为走了两年了，我还是很想他，我时常翻他以前留下的笔记，他很喜欢大学生活。我想他想得快要疯了，做什么都做不下去，我想去他以前生活过的学校看看，说不定，还能在那里发现蛛丝马迹，把我的想念，弄出点儿新花样来。”

　　老爷子一定爱极了他的大孙子。在周可为离开的两年里，他因为过度思念而茶饭不思，瘦骨嶙峋，为此跟老伴发生了很多次争吵。吵完之后，他继续跟老伴同床共枕，在漆黑的夜色里，他们又说起了那些已经说过几千几万遍的往事，然后又在深沉的回忆里失眠。

　　周老爷子觉得自己被困在回忆里面了，他必须得找一条新的出路了。他要找一些新的谈资，跟老伴分享。

　　谢冲不解地问道：“那您为什么不在来城坐车呢？您年纪大了，尽量少折腾。”

　　“咳咳……”周玉荣闪烁其词：“我到处转转，突发奇想。”

　　在来城，周玉荣是以刚强的“企业家”身份亮相的，心爱的大孙子去世了，他也要强装坚强。要是整天哭唧唧，还被别人知道了，那会很没面子的。

　　谢冲大约能猜到这些原因，劝道：“爷爷，天气太热了，火车上面也热，要是中暑了，都没人照顾你。你还是回家去吧！要不，就让周老师带您一起去。”

　　周玉荣倔强地说道：“别看我年纪大了，但是我还硬朗着呢！……”

　　话音未落，周玉荣突然头晕目眩，靠在了谢冲身上。谢冲急忙联系火车站的警察，让他们帮忙照顾周玉荣。火车站有便民医疗点，周玉荣蹙着眉头干了一个藿香正气水，又喝了很多水，一会儿就恢复过来了。

　　毫无疑问，周老爷子就是中暑了。

　　谢冲不揭他的短，也顾不上买北上的车票了。“周爷爷，我陪你回家。要是你生病了，周老师又有得忙了——不要再倔强了，要不我这就给周老师打电话。”

　　就这样，一老一小，回到了闭塞的小镇。

　　谢冲小时候去过那里，离周老爷子的房子越近，童年的记忆就越鲜活。他本来打算住一晚上就走，但是周老爷子和他的老伴极力挽留，周家老奶奶说道：“我们这儿冷清很久了，你一来，我们太开心了。谢冲，你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算可怜我们老两口，行不行？”

　　好面子的来城人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可怜”，老奶奶这样说出来了，那就说明，她心里很苦。

　　谢冲为难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想看足球赛，想见证中国队冲进世界杯。周老爷子哈哈大笑：“小孩儿，别天真了，要是中国队能进世界杯，我就建一个足球学校！”

　　“可是……这次中国队的士气很足，大家都挺有信心的……”

　　“以前我们都相信这样的话，都抱着一丝幻想——中国队会给我们惊喜吧？哪怕一丁点儿惊喜也行。可是，我们记住的都是黑色三分钟之类的。小孩儿，别信国足了。你要是想找信心，那还不如看乒乓球，女排，或者篮球也行。你要是对中国队充满信心，到头来再失望一场，那你的自信心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说得也是。足球也好，人生也好，还是不要抱什么期待了。

　　谢冲就在周老爷子那里住了下来。刚开始并不是很美好，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完全不一致。谢冲刚刚结束了魔鬼般的高三生活，恨不得每天都熬通宵看小说，可是周老爷子他们却早睡早起，他们在公鸡打鸣之前起床，给院子里的瓜果蔬菜浇水，大声呵斥家禽家畜。等到五六点钟，邻居们醒了，他们便扯着嗓门跟邻居聊天。

　　谢冲凌晨睡，凌晨起，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在别人家做客，他不能表现出懒惰的一面，只能在午休时勉强打个盹。如此过了两三天，谢冲也被他俩影响，早睡早起，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

　　谢冲居住的房间里有很多小说和漫画，应该是周家的双胞胎兄弟留下的。谢冲将带来的复习资料放在一旁，沉浸在武侠小说中无法自拔。周老爷子不催促他好好学习，一有空就跟他讨论小说中的人物，这让谢冲很是意外。

　　周玉荣最欣赏的人物是郭靖，郭靖虽然不聪明，在成为大侠的路上走得很慢，但是他的信念从来都没有变过。周老爷子给院子里的西红柿搭着架子，说道：“像你那么聪明的人，很难对郭靖产生共鸣吧？”

　　“《射雕英雄传》的知名度太高了，我小时候就看过电视剧，我很佩服郭靖，也很羡慕他。他身世悲苦，但是有那么多人对他好……爷爷，你看过《连城诀》吗？我最近在看，狄云真是太惨了！他的命运太坎坷了！”

　　“看到结尾，结局是好的。”周老爷子用力拧着铁丝，说道：“很朴素的道理，熬到最后，命运总会出现转机。”

　　“可惜这话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

　　周老爷子哈哈大笑：“要是我说上三言两语你就振作起来了，那我还不如当神仙。”

　　一老一小便一同笑起来。

　　叨扰了几天，谢冲感觉过意不去，便跟周老爷子辞行。一听说谢冲要走，周玉荣像是瞬间好了好几岁：“在我家住不习惯？我招待得不好？以前我就说过，华天龙他们来这里，一点儿都不想回家；只有你闹着走，让人怪郁闷的。”

　　“爷爷，我住在这里很开心，就是老给你们添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你们家的人就这点儿不好，太见外！你就在这里住着，除非开学，或者我受不了你，撵你走。”

　　谢冲又被他逗笑了。

　　周老爷子悄声说道：“你离家出走，我帮你保密；我想偷偷去京城，你得帮我保密。咱俩都有秘密在对方手里，这关系非同寻常。”

　　“……嗯。”谢冲笑道：“我感到很荣幸。”

　　雨季来了，暴雨经常一下就是一天。周老爷子什么都不做，躺在藤椅上，泡一壶茶，静静地品味着雨天带来的闲适。

　　周老爷子坐在大门口，斑驳的红色门漆更加沧桑，门外面是一片开阔的田地，远处是雨雾缭绕的青山。谢冲觉得那幅画面很美，苍老和生机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也学会了欣赏雨天。

　　住了几天之后，谢冲终于敞开心扉，他之所以离家出走，就是受到了刺激。他原本是个很自信的人，可是他居然在胡宝珠的追求者面前感受到了“自卑”，这让他无法忍受。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周老爷子问道：“你觉得自己败给了情敌？”

　　“还算不上情敌，我又没跟胡宝珠交往。但是，别人强过我，我就不服气。”

　　周老爷子呵呵笑道：“有不服输的劲儿，这辈子就不会过得太差。”

　　“借您吉言。”

　　“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你和你爸都是不甘心平凡的人，你肯定会有出息的。”

　　“……借您吉言。”

　　谢冲之所以躲起来，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小心眼”。高考成绩陆续发榜，他的同学大多都会收到满意的录取通知书，包括汪浩川，他很快就要穿上戎装、去一个充满热血的地方奋斗了。谢冲为好朋友感到高兴，可他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承认自己得了“红眼病”，而且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周老爷子耐心地听完，说道：“能坦诚地面对自己，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优点。你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

　　谢冲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借您吉言。”

　　“人都有红眼病，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说出来。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以后……”

　　谢冲小声嘀咕道：“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可是周老爷子并没有说出这些话，鼾声便响了起来，手里的蒲扇落到了地上。原来他已经睡着了。听着雨声入睡，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曾在儒林街的牌桌上大杀四方的周老爷子，渐渐到了坐着就会睡着的年纪了。谢冲心有感慨，为他盖上了一层薄毯，希望他不要着凉。

　　谢冲根本不知道“有大出息”之类的话是周老爷子的敷衍，还是真心话。但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他好受多了。他和周老爷子成了忘年交，守着彼此的秘密，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是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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