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文府这几日，整个府上都笼着层紧张的气氛。

        上下忙碌，谨小慎微。

        太守大人文炳清，这两天教训儿子的声音都不敢太重。

        这贵人说来便来，前些天他才刚接到刺史大人的消息，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人就已经到了。

        这位贵人身份不凡，据说是上京城永安侯府的世子爷。永安侯可了不得，如今侯爷虽算起来只有一儿一女，但往前——

        当朝太子十四岁之前，都是以永安侯嫡世子的身份在侯府养大的。

        这般非凡的门楣，任谁都不得不感叹一句。

        不过自立太子这几年，太子殿下骄纵不羁的名声颇受争议。朝堂之上，常被言官上谏。仗着陛下的护佑偏爱，太子当成那样的也当真是少见。

        当然，这些事都远在上京城。他一个地方太守，也操不着心。

        这次世子爷来江宁，说途径游玩，多半是借口。一定是要来调查什么。

        但具体是什么，刺史大人也不甚清楚。

        当官当久了，事就太多了。总之不论查什么，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文太守的府邸有一处园子，很清净，平日里没人住，只打扫的干净。世子爷来了之后，太守大人便将教人将那园子从里到外仔细收拾了一遍，倒是不俗。

        那园子里有一大片蔷薇。

        这个时节开的正盛，绽放如瀑。在寂寥秋日里拽住了凋零的春色。

        枝藤缠绕，世子爷的屋子窗外正好爬满了蔷薇花。意外地，听闻这一丛蔷薇很讨世子爷的欢心。自世子住进府上，太守大人生怕下人伺候不周，许多事都亲力亲为。那日闻此消息，文太守心中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了些。

        秋风习习，裹着阵阵带着凉意的蔷薇花香漫进屋子里，将炉中缕缕熏香攀比下去。

        窗旁，一袭月华暗纹长袍的衣摆自软榻上垂落而下。斜躺在榻上的男人，握扇的手搭在屈起的左膝上，另一手执着一片蔷薇花瓣。

        “殿下。”

        “嗯。”

        程返抱着剑靠在另一扇窗边，望着外头的蔷薇花，斟酌道，“殿下就这样住进文太守府中，可是有些不妥？”

        陛下的意思，是让殿下暗中查一查江宁城太守假公济私一事。殿下却是一来了江宁，便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太守大人的府上。

        生怕文炳清不知道殿下是来查他的。

        李闻胤低头靠近手上的蔷薇花瓣，敛眉轻嗅。他声音懒散沉低，漫不经心道，“有何不妥。孤还没到江宁的时候，消息怕是就已经传到了。还躲什么。”

        那倒也是。

        殿下住文太守府上也好，免得其他地方都被殿下嫌弃不是人待的。

        “来之前查到什么了。”李闻胤将花瓣随手扔出窗外。

        程返回道，“据调查，这位太守大人为官尚可。朝廷所说的假公济私还有待查证，但徇私枉法，千真万确。”

        李闻胤端过一旁梨木小圆桌上的茶水，随口道，“徇私枉法，也叫为官尚可？”

        “在徇私枉法之前，为官尚可。”程返解释道，“文炳清的名声，是被他那位公子败坏的。太守大人的独子文公子文若轩，骄奢淫逸，品行恶劣。他曾在街上看上了一名良家女子，目无法纪，当夜就将人绑了回去。女子毁了清白，第二天投河自尽。此事不了了之。”

        茶水有些凉了。

        李闻胤将杯子放回去，瓷杯磕在梨木桌上，碰出声响。茶水漫溢，杯身裂开一条纹路。

        “这茶没法喝。”

        程返停顿片刻，继续道，“文炳清作为太守，多次包庇、掩盖了文若轩的罪行。殿下可还记得第一天到江宁，路过的醉花楼？”

        那天有个姑娘险些从窗台上跳下来。

        玄骨折扇轻轻敲了敲窗台，李闻胤淡声应，“嗯。”

        “醉花楼之前的花魁玉窈，半个月前死在了文若轩的床榻上。”

        李闻胤抬眼。

        “据说玉窈姑娘身子本就病体柔弱，那日，似是因为什么得罪了文公子。不幸香消玉殒。”

        李闻胤站起身，腰间玉佩轻晃，与海棠坠子撞在一起。

        “去查清楚。”

        “是。”程返随着殿下的步子上前，“殿下，还有一件事。”

        推开门，落叶铺了一地，满园清秋。

        孤雁南飞，人间忽晚。

        “说。”

        “醉花楼的老板娘很会做生意，文公子在那个地方砸过很多银子。那日险些跳楼的姑娘，是醉花楼新收的美人，还未正式挂牌就被文公子买了初夜。在她身上，文公子出手就上千两了。”

        一个区区太守之子，倒是十分阔绰。穷奢极欲，挥金如土。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

        李闻胤抬了抬眉，淡淡勾唇。事情倒是变得有趣一些了。

        “查。”折扇在程返肩上敲了一下，“仔细地查，将文炳清这个老东西，剥皮拆骨地查。”

        那似秋风凉薄的声线慢悠悠道，“父皇看不得孤清闲，回京之前还给孤找事。孤不好过，只能让这太守大人也不好过了。”

        “是。”

        言罢，赏了会儿萧条的景，天色开始降暗。

        程返正望着从树上落下来的一片叶子，摇摇晃晃。

        还未等看着树叶静静躺在地上，便听殿下蓦然道，“走。”

        程返收回视线，“殿下要去何处？”

        李闻胤侧目，矜贵的眸子望过去一眼，意味不明道——

        “醉花楼。”

        ——————

        文公子近几天都没有来过醉花楼，宋清酒的混沌的日子里难得平静了不久。

        这夜，却听说文公子又要来了。

        宋清酒这段时日很听话，秋娘子要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她识时务，想活下去。所以懂得弯腰低头。

        文若轩花了大价钱，秋娘子不会让她去伺候别人。只要不让她伺候人，她不会反抗。不反抗，也就不会挨打。

        可惜日子不会一直如此。

        文公子迟早都会再来，她逃不了。

        房间里。

        宋清酒坐在轩窗前，看着放在手上的耳坠。

        那是一只花瓶形状的翡翠耳坠，花瓶上方连着的是一支冷梅。首端，花枝作耳钩。

        这是玉窈姐姐留给她的。因为只有一只，所以被用编绳做成了项链，挂在脖子上。

        玉窈说，这是她最宝贵最干净的东西。

        宋清酒望着耳坠走神，直到房门被敲了三声，她才恍然回神。

        宋清酒连忙将东西收进袖子里，回头看见桃叶在门外。

        “宋清酒，秋娘子找你。”桃叶深深看她一眼，“跟我走罢。”

        夜色繁华。

        醉花楼笙歌乐舞，醉生梦死。烟花柳巷的味道在夜下肆意弥漫。

        宋清酒跟着桃叶去见秋娘子。

        到了回廊尽头的一间香闺外，桃叶推开门。

        “娘子，人来了。”

        屋子里，秋娘子坐在桌边喝茶。她闻声抬眸盈盈瞧过来，唇角挽起一抹笑意。

        “清清来了，来，进来。”

        宋清酒低着眉，一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她走进门，心中升起的尽是不好的预感。

        她今晚和那天不同，冷梅似的面容终于不再苍白，有了些颜色。轻抿的唇也有了淡淡血色，柔的恰到好处，清媚的恰到好处。

        秋娘子满意地打量着她，声线几分魅色，“清清啊，今晚文公子要来。你知道吗？”

        只听文公子三个字，宋清酒的脸色就微微泛白。她拽紧了衣袖，涩着声回答，“知道的。”

        秋娘子见她乖巧，也不说什么重话，缓缓道，“那你知道该怎么做吗。事已至此，便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知道文公子花了多少钱买你的初夜？好好伺候他，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宋清酒身子下意识地颤了颤，唇上那点浅淡若无的胭脂色也褪去了。

        “今晚，我绝对不能再教你惹了文公子。”秋娘子说着轻叹了声，阖上眼，蹙眉倦怠地揉了揉额头。

        “来人。”

        话落，门外进来两位姑姑。宋清酒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紧张地退了一步。

        “娘子”

        “别怕。”秋娘子看向她，笑道，“你只要乖乖的，我自然是不舍得对你做什么。”

        桃叶站在门边，倚着房门，顾自低头看着自己染了蔻丹的纤纤十指。

        秋娘子一只手支着额头，看着宋清酒淡淡道，“把她的首饰都摘了。”

        这回直接干干净净地给她送进文公子房里去，免得她又不知所谓地伤人。

        “是。”

        两位姑姑应声，动手将她发上的簪钗都摘的干干净净。青丝无缀，出水芙蓉。

        宋清酒戴的首饰本也就不多，簪钗耳饰都摘了之后，姑姑还搜查了她的身上。

        袖子里的耳坠项链被找了出来，宋清酒连忙护住，“娘子，这个能不能不收。这是我的。”

        秋娘子笑了声，“越是珍惜的东西，当然越要收。”

        她伸手，“拿来。”

        不等宋清酒主动，身边的姑姑就已经扣着她的手腕将东西抢过去，交给了秋娘子。

        宋清酒下意识要上前，却被一左一右被控制住。她挣扎不了，只能着急地恳求，“娘子，那就是一只耳坠，不值钱也不伤人。还给我好不好。”

        秋娘子收好项链，摇了摇扇子漫声哄道，“乖，你听话，我就还给你。”

        听话，宋清酒自然知道听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她不要，她不想认命，一点也不想。她从不知道自己会被卖进这里，她从小被卖来卖去，无非都是给人家当丫鬟。

        人们都说，这里头都是这世上最苦命的女子。

        宋清酒从不自苦，可在这里，她真的一次次感受到了无力的绝望境地。那样的万念俱灰，一步步要你认命，要你心死，再无半点希望。

        在这个过程里，只有两种结局。

        死和认命。

        她怕死，那么就只能认命。

        “清清。”秋娘子看着她挣扎，不冷不热道，“文公子说了，今晚，必须要将你送到他床上。我也是没办法。”

        她团扇一抬，好声询问道，“你说，是给你下药好，还是绑了你好？”

        “不要”宋清酒浑身发冷，她想逃跑，可是两个中年妇女的力道牢牢禁锢了她，丝毫动弹不得。

        “我原本是想要给你灌药的。”秋娘子自言自语般叹了叹，“只可惜我答应了玉窈，不对你用这下作手段。所以，还是将你绑了好。”

        “不要。”宋清酒拼命挣扎，肩颈和手臂被禁锢地生疼。眼里断线似的掉下泪，她哽咽着一遍遍哀求，“不要绑我娘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绑我”

        “我也不想绑你，可你不听话不是吗。”秋娘子淡漠地望着她，“不对你用这种办法，你都不会乖的。宋清酒，我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够好的了。”

        “看看，连今天绑你的人我都找的是姑姑，不舍得让男人碰你。”

        秋娘子冷笑了声，抬眉道，“动手罢，把她衣裳脱了。”

        “不要、不要——”

        绸缎缠到身上，那份恐惧无比清晰地将她吞噬，意念太过强烈，一时竟叫她挣脱开了。

        宋清酒当即便往外跑。守在门边的桃叶吓了一跳，往旁边躲去。

        秋娘子一惊，拍桌站起来。

        “抓住她！”

        宋清酒还未跑到门边，被一把拽住了头发。

        那样大的力气，直将她整个人都扯了回去。

        疼，很疼。

        她用力跌倒在地上，只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

        “赶紧把她给我绑了！”

        秋娘子仅剩的耐心耗尽，冷声道，“再不安分，直接灌药！今晚再有意外，文公子可真要将我这醉花楼给拆了不成！”

        衣领被扯开的声音仿佛撕心裂肺。宋清酒的嘴巴被锦缎封住，连哭都哭不出声音。她挣扎的厉害，两位姑姑一时都无法制住她。秋娘子气恨地瞪了眼桃叶，“还不过去帮忙！”

        “是”

        桃叶手忙脚乱地拿过一边的绸缎。

        她被封着嘴巴，呜咽声低怆悲鸣，像一只绝望垂死的小兽。桃叶不忍心看她，思绪纷乱，那绸缎半天也绑不住。

        人呐，这世上谁不可怜，收起那点无用的怜悯罢。

        瞧着三个人也按不住她，秋娘子扔下团扇，打开房门想要出去叫人。

        门外的歌舞声撞进来，一片烟柳亮色。那一刻，宋清酒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了禁锢，推开秋娘子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

        “哎呀！”秋娘子撞到房门摔在地上，扶着流苏钗气的大喊，“这该死的、千刀万剐的丫头！来人！快来人——还不赶紧把人给我追回来，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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