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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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些不可告人,
有些,未必。』
1、
丁茹提起的家长会,当初在青河中学就读的所有学生都不会忘掉。
那天傍晚,为了避免太过丢人,徐仁柱的父亲不止把名字签在了自己儿子名字的旁边,还在秦天的姓名旁边落了款。家长们一个个朝他投来艳羡的目光的时候,他飘飘然地坐下了。
学生们还在教室里上课,却不能定心,时不时地要朝教室的后门外瞟上几眼。从那扇门里望出去,视线是可以探到办公楼的一角的,即便看不分明那边的情形,也能宽慰一下忐忑的心情。
下课铃仿佛就在近前,却怎么也盼不到。突然,一个穿着黑底大红花裙子的中年妇人挡住了大家的视线。那妇人的双眼皮比常人的要深阔许多,浓艳的妆容,惊掉了不少学生手中的笔。
妇人叉着腰,对着教室里叫嚷:“戴茜,你个死丫头,给我出来!”
学生们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坐在教室里排的戴茜,她瑟缩着身子,头顶上的发卡也在瑟瑟地颤抖。
“死丫头,你躲什么?你出来!出来说清楚,你是不是疯啦?啊!”妇人厉声尖叫,“是不是你叫那个狐狸精来的?你早上起来脑子叫门挤了?谁是你妈?啊?谁才是你妈?”
学生们再齐刷刷地回头看戴茜的时候,她几乎是飞出了教室,扑在那妇人身上。她凑在妇人的耳边,小声说了什么。那妇人忽然狂笑起来,猛地一把将戴茜推开。
“你这个白眼儿狼,轻骨头的浪蹄子,我怎么早没看出来?我还活着呢!生你的时候,我受了多大的罪啊!你倒好,当我死了吗?”
戴茜被推到了墙壁上,后背猛地一幢,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正在上课的英文老师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怯生生地走出去,站在那妇人面前,显得格外恭敬。
“这位——家长。家长会在东边的办公楼。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朱老师谈……”
“你是谁?”妇人翻了个白眼。
“我是——他们的英文老师。”
妇人哼了一声,“我这儿说家事呢,你没看见吗?家事!懂吗?哪个老师管得了我的家事?”她伸手揪住戴茜的长发,把戴茜整个人拽到自己的身旁,“这个小浪蹄子不读了,退学!”
说罢,妇人拖着戴茜往楼梯口走。英文老师急匆匆跟过去,又跑回来,朝教室里喊:“都待在这儿,谁都不许出来。上自习!”
老师是这样要求的,可是谁能做到呢?别说是二年三班,就连这条走廊上的其他两个班也都沸腾了。老师都探出头来瞧,学生们更不必说。徐仁柱和丁茹是最坐不住的,不等英文老师走远就跟了出去。他们回来的时候,二年三班的学生们,脖子都伸得有些酸痛了。只有两个人例外——“大烟囱”整个人趴在桌上睡;秦天收拾好了书包,预备回家。
徐仁柱从后门进来,站在秦天面前,把他推回座位上,神秘兮兮地说:“天儿,大新闻!”
丁茹是从前门进教室的,一下子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她在人群中大喊:“散开点,要憋死我啊!”
人群微微松动了一些,却还是乌泱泱的一片。丁茹在那边绘声绘色的描述看到的情景。徐仁柱则是凑在秦天耳边,小声叨叨:“天儿,戴茜有两个妈!”
“啊?”秦天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伸手推开徐仁柱,“哦。”他拿起书包,站起来。“到点了,你走不走?我饿了,今天晚上是你妈做晚饭?”
徐仁柱睁大了眼睛,又推了秦天一把,让他坐了回去。“你听见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秦天踩了徐仁柱一脚,看他退开了,拿起书包,站起来。“这跟我的晚饭有关系吗?”
“他是担心自己会有两个丈母娘。”“大烟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直了,对着徐仁柱坏笑。
“去你的!”徐仁柱努嘴,索性把脚踩在“大烟囱”的课桌上,顺势挡住了秦天的去路。“你俩没看见。刚才那女的,把戴茜一路拽到了老师办公楼。眼看就要到开家长会的教室了。‘老头子’跑出来了,还跟出来一个女的。”
“然后呢?”“大烟囱”露出一副好事的表情。
徐仁柱瞧见那表情,更来劲了。手舞足蹈起来。“那两个女的一碰面,就打起来了。这样、这样……”他比划着自己看到的景象,时不时拿秦天当作参照物。“真是大开眼界啊!戴茜找了她的后妈来给她开家长会。刚才那个疯婆子是她的亲妈!”
“还在打吗?我去看看!”
徐仁柱两手一摊。“怎么可能!‘老头子’把两个人扯开了,戴茜她爸赶来了。我和‘神婆’被发现了,就,回来了。”
“没意思!”“大烟囱”打了个哈欠,瞄了秦天一眼。“放学了?”不等秦天回答,他伸脚踢开课桌,也不拿书包,两手往裤袋里一插,大摇大摆地走了。
秦天推了徐仁柱一把,沉着嗓子吼:“我快饿死了。你去拿书包,车站等你。”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两辆班车走后,徐仁柱才气喘吁吁地过来。回家的一路,他依然在喋喋地谈论戴茜的家事,秦天如果不是饿的没了力气,势必要找东西堵上他的嘴的。
那一晚,徐仁柱的父亲在秦天的房间外面,手脚并用地跟秦天的小叔比划家长会上的那一场闹剧的时候,徐仁柱捂着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秦天却笑了。
第二天,那事情在全校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以为这下子戴茜要转学了,她却出乎意料地来了。她穿了一条新裙子——淡紫色的,裙摆上印着两朵雪白的玉兰花,头上戴了个灿灿的,淡紫色发箍。女生们被这身华丽的装束吸引了,瞬间忘了那条惊世骇俗的新闻,一下子围拢过去。有人问她裙子,有人问她那个崭新的发箍。她笑微微地回答,是母亲给她买的。
事情对戴茜的影响,看上去比不相干的学生要小很多。午餐的时候,丁茹在食堂里对戴茜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她不是一般人。戴茜没有像往常那样跟丁茹针锋相对,她没有接丁茹的话茬,像朵高傲的雪莲,在冰冷的山巅兀自开放。
午后,秦天站在树下,像初来青河中学的那天一样,凝望办公楼的顶楼。
“秦天,昨天的事情,你听说了?”戴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靠在树干的另一边。
秦天先是一惊,随即瞥见了盘腿坐在脚边的徐仁柱。那家伙昂着头看他,挤了两下眼睛。“唔。”秦天闷闷地回答。
“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戴茜沉吟,“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我有记忆开始,就在现在这个家里,有爸爸,有妈妈。我妈对我很好,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是……”
秦天想要走开,被徐仁柱拉住了。两个人挤眉弄眼的,好一通“吵”。戴茜没有发现这两个人的“争吵”,自顾自地,倚在树干上说话。
“三年前,昨天那个‘妈妈’才找来。在家里,和昨天一样的闹。我不知道她和我爸是怎么回事,我能怎样呢?我是真的不认识她啊!”
徐仁柱抓住秦天的胳膊,站起来,左手揪着秦天的衣袖,探着脑袋看戴茜。“你不知道她昨天会来?”
戴茜摇了摇头,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我爸怕她干扰我的生活,费了好多人情,才让我转来青河读书。没想到她会找来。”
“可她是为什么呢?你是她亲生的,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戴茜拿手擦掉眼角的泪珠,对徐仁柱微笑:“不知道啊!我爸说这不干我的事,他们会处理好的。我不是考进来的,基础不好,学习——其实有些吃力。你们不会嫌弃我吧?”她看向秦天。
徐仁柱连连摇头。“当然不会,怎么能呢!”他死死地拽住秦天,“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是铁三角!”
戴茜笑了——格外妩媚。
徐仁柱嘴里的“铁三角”,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以为。秦天以往只是碍于朋友的情面,陪着徐仁柱。戴茜单独找他,他总是装作没听见。出了这档子事之后,戴茜变得很容易落泪。她再找他,他却不敢断然拒绝了。万一心直口快地说错了话,把她惹哭了,流言蜚语就会变成整本的小说,怎样都说不清了。
想到这儿,秦天的脑子里嗡嗡的,像是飞进了上万只马蜂。他不自矜地抬起手,几近疯狂地抓挠后脑勺。
“怎么?想起来了!”丁茹笑道,“看你快发疯了,是想起戴茜后来变成什么样了吧!我都不敢招惹她了。完全变了个人,走林黛玉的戏路,动不动就哭。”
秦天抓得自己的头皮发麻,才放下双手,有气无力地问:“神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是想告诉你,戴茜没那么容易罢休的。”丁茹站起来,从沙发里侧出来,往门边走,站定了,转回身,看向秦天,“还有刘长智,信不信随你,我当初说过,他很倔的,看上了就不会放手的。我现在觉得自己那次发挥得超神,只不过……”
她神色凝重地看着秦天,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没想到,你就是戴茜要打的水。更猜不到,都要毕业了,来了个何青雨。”
“有些事,别的人不清楚,你是知道的。”
“知道。不止知道你,还知道刘长智。这家伙,哎!信不信随你,他这辈子都会阴魂不散。”
“你说什么?”秦天走到丁茹面前,瞪大了眼睛,等一个解释。
丁茹狡黠一笑,没有要解释的意愿。“我觉得吧,你该主动加我的微信,把这照片买下来。”她转身,走出去,站在院子中央,拿手指着停在那儿的黑色商务车,“你领导的车,有点眼熟哦!”
秦天先是一惊,见丁茹的眼中闪着看透一切的光,他抿着嘴,释然地笑了。
丁茹又叹了一口气,老学究一般捏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书呆子,你那是鹊桥,可不好走!”她转身,迈开腿,一边跑,一边放声大笑,快乐得恍若少年。
秦天一脸疑惑,看丁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往回走,才进家门,就听见楼上传来“嘭”的一声。
2、
家门落了锁,秦天蹑手蹑脚地往上走,在拐角停下,探出脑袋看二楼的走廊。确认没有人,他走上去,朝自己的房间里探看——没有人。再往前走,到何青雨的房间门口,刚要推门,身后被人撞了一下。
“啊!”一声惊叫,他转身,靠在墙上,见何青雨站在洗衣间的门外,怔怔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刚进来。”何青雨在走廊中间站定。
“你不是跟小张走了吗?”
“是啊!我让他在前面帮我看着点,丁茹到院子里的时候,我就上来了。”
“上来?用梯子?”
“对啊!”
秦天吁了一口气。“你当初该考体育生。”
“长智也这么说。”何青雨一边说,一边推开房间门,进到屋内,把立在墙边的行李箱往衣帽间里推。
秦天跟了进去,在衣帽间外站着,面露愠色。“你回来为什么先找他?”
何青雨把箱子放倒,按开,又合上。“秦经理,我累了,需要休息。能麻烦你出去吗?”
秦天没有动弹。“我在问你话。”
何青雨一手搭在衣柜的隔板上,缓缓站起来,神情淡漠地回答:“这不需要跟你解释……”
“青雨!”秦天深吸了一口气,“我在问你话。”
何青雨的身子微微往后颤了一下,双手在身后捏住了衣柜的隔板,目光中带着几分不情愿。“我回青河,学校搬了,哪儿都不一样了。”
“所以?”
“长智家的旧厂房还在。”
“你怎么知道那儿?”秦天上前一步,“哦,他告诉过你。不,他带你去过!”刹那间,怒火吞噬了俊美的双眼。
何青雨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在医院的时候,他给我留了那个地址。”
秦天再往前走了一步,喉咙枯涩得犹如一口干涸了百年的深井。“十二年,你一直留着。”
“那不难记。”何青雨喃喃地低语,抬起头,板起面孔。“秦经理。”
“你再敢这样叫我!”
何青雨的腰撞上了衣柜的隔板。她紧咬住下唇,清丽的面庞上拂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委屈。“秦天,我累了,真的困。”
“好。”秦天呼出一道愤懑的气息,“我等你,一起吃晚饭。”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合上房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里面寂静无声。他对着房门,轻轻地低诉:“青雨。”
“咔嗒”两声,门锁发出脆响。秦天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叹道:“我去书房。”
走下楼,推开那间装饰一新的书房,不出所料的,木制的书柜里已经满满当当的,都是书。她还是当年那个何青雨,没有变——秦天在心里和自己商量。她这样的态度——几分犹豫,几分冷淡,几分怀疑,都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见面。她有些疏离,应该是为了梁芯的事情。她要求回避,完全是在为他考虑。想到这里,秦天不自觉地笑了,在书柜里抽一本书,安心坐下,翻了两页,心不在焉。
丁茹的话言犹在耳,刘长智的心思路人皆知,往日的麻烦还没过去,梁芯、郭浩,又给他添了新愁。许是连日的疲累远胜重重的心事,许是心心念念的人已然归来,秦天捧着书本,靠着椅背,酣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秦天挣扎着,勉强睁开眼,眼皮又沉沉地耷拉下去,再使劲一睁——不对,厅里有人。他几乎是滚下了椅子,慌乱地把书本丢在桌上,夺门而出。
“青……”他在楼梯下站定了,定睛看清了厅里的人,“张富强?你怎么进来的?”
张富强站在餐桌边,身边摆着个小餐车。他正在往桌上摆放晚餐,看见秦天,笑微微道:“我拿钥匙开的门。何经理叫我来的时候不要敲门,不要按铃,不要出声。还是吵醒你了!”
“哦,没有,我在里面看会儿书。这儿,每天送餐?”
“何经理定的。她说这阵子比较忙,没时间做饭,让我们送。”
“哦。”秦天看向窗外,已是夜色沉沉,再看向挂钟——将近七点。“这么晚了。”
“何经理让七点左右送过来,不要太早。她要休息。”张富强把碗筷摆好,提起推车,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二位的拖鞋,我拿过来了,摆在这儿。”他指指门边的鞋柜,“按照何经理的要求,防滑的。”
“好的,谢谢!”
“不客气!”张富强把小餐车放在门外,走出去,朝秦天点点头,关上房门。离开得没有一点声响。
秦天扫视餐桌——两副碗筷。他欣然一笑,转回身,踮着脚,往楼梯口走。踏上一节台阶,抬起头,瞧见换了一身装束的何青雨。这样的何青雨让秦天的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纯白的t恤,淡蓝色牛仔短裤——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装扮。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长发散落下来,微微卷曲的发梢带着几分水痕。
“睡醒的?还是被我们吵醒了?”
秦天带着万般柔情问这番话,却不想何青雨面无表情。她从楼梯上下来,绕过他,站在厅内,背对着他问话。
“小张走了?”
“嗯,刚走。”秦天走到餐桌旁,为她拉开一张椅子。“饿了吧?”
何青雨走近了,稍作犹豫,走到门边换了拖鞋,才走过来慢慢坐下,拿起筷子,低头用餐。
“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秦天在她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痴痴地看她。
“今天中午……”
“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从来也不是。”何青雨抬起头,放下筷子。“你想要说什么?”
秦天拿起筷子,淡笑道:“我是想解释,但你不肯听。我问你话,你又不肯说。青雨,我们之间说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困难过。”
何青雨低垂眼帘,双手捧着饭碗,像是祈祷似的说话:“我现在在听。”
“好。”秦天为她添了一碗汤,“我三年多前入职的,那时候梁芯已经是市场部经理。这三年,我跟她之间没有任何私人往来。她……”
“对不起。”何青雨放下饭碗,一手搭着汤碗,一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你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
“看看,又这样。”
“不。”何青雨看向他,目光恳切,“我刚才已经给总公司发了邮件,你的问题,不再由我负责。不出意外的话,明早你会收到总公司关于调查细则的邮件。所以,不必跟我说。”
秦天先是一愣,转而微笑。“好,那么说另一件。郭浩和我是同一天入职的,我和他——是朋友,但并不表示我们就一样。就好比你跟丁茹关系也很好,你们也不一样。”
“知道了。”
“知道了?就这样?”
“我并不清楚你解释自己和郭浩的关系是什么目的。”何青雨抿了一口汤,拿起筷子。
“我是怕你不了解……”
“该了解的,我已经了解了。你如果是担心郭浩在公司里给你物色女朋友,大可不必。”何青雨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哒哒”敲了两下,“公司并没有规定不允许……”
“啊!”秦天恍然大悟,“你是在疑心这个。一天,郭浩一天前才跟我提这事,就在‘老堆’来找我之后没多久。我已经很明确的拒绝了。你不了解郭浩,等你知道他了,就不会误会了。这事情并不存在。”
何青雨不说话,右手的食指在桌面上“哒哒”的,有节奏的敲打。这个动作,是秦天极熟悉的,自从在画室看她这样敲窗台之后,他就特别留心这个动作。第二次看见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们之间有些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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