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缠绕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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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莫坐在实验班里的第二排第三桌,两旁的同学正襟危坐,专心致志,目光追随着老师。
无论是抬头听课,还是低头做笔记,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
终于熬到下课,教室里却比上课时更加死气沉沉,大家都埋着头,争分夺秒地做题,好像一旦停下,就会被世界甩在后面。
于莫想念高一4班,想念时不时给她递纸条的张滢,想念跟她总有说不完的话的同桌刘倩,想念上课即便睡觉也从来不点名的班主任孙颖。
于莫进入实验班不久之后,就学会了发呆,盯着绿灿灿的叶子发呆,盯着明晃晃的蓝天发呆,盯着各个科任老师的脸发呆,盯着课桌角上不知道谁用小刀刻的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发呆。
发呆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阵子她总是大脑一片空白。
坐在书声朗朗或者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她觉得每一天都像在做梦,恍恍惚惚。
高二开始,她的生活里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在任何一次考试结束,无论是大考还是小测,都会给于莫发来QQ消息,问她成绩如何。
这个人就是于莫的小学同学庄寒。
“于同学,这次的物理考得如何?”
周三下午第三节课上课铃响,庄寒准点发来消息。
“勉强及格。”
自从进了实验班后,于莫的成绩一落千丈。
“周末一起复习如何?我帮你补课。”
“补课?笑话!”于莫心想。
但是她回复的是另外四个字,“大可不必。”
“于莫,有人找。”
于莫回过头时,看到教室的后门探着庄寒的脑袋。
当他和于莫目光对上时,鬼鬼祟祟地勾了勾手指头。
“怎么?”于莫问。
庄寒慌慌张张,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然后拿出了两本厚厚的本子。
“这个是我整理的物理笔记,里面有重点公式和对应的变形形式。”
庄寒的声音很小,说得很急促,“还有这个,我做的错题集。”
他一边说,一边慌乱地把那本子塞进于莫手里。
“你干嘛做贼似的?”于莫瞅了瞅空无一人的四周。
比起物理笔记,庄寒偷偷摸摸的样子更让于莫感兴趣。
“这个我回头再跟你说。”
于莫还没反应过来,庄寒一溜烟消失在视线里。
庄寒在QQ上告诉于莫,因为他爸爸是胡安三中的校长,和一中很多老师认识。学校里都是他爸爸的眼线。
上次他和于莫在办公室门前说话,不知道谁跟他爸爸告了状,他爸爸竟然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因为家里管得很严,所以连上网都是上课时间找同学借的手机。
“书香门第的孩子可真不容易。”于莫回复道。
——
“于莫小姐,期中考考得如何?”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庄寒给于莫发去消息。
庄寒上线的时间是固定的,每周二和周四上午的第四节课、每周三和周五下午的第三节课。
这些时间对应的是,他们班上的美术课、音乐课、手工课和班会。
这周五下午,直到快放学,于莫还没有回他消息,庄寒又连着发了好几条。
“我这次物理考了98分,真不考虑让我帮你补习吗?哈哈。”
“嗨~于同学?”
“于莫同学,你在吗?”
庄寒不知道于莫请假了。
她发烧了,吃完退烧药,一觉睡到天黑。
晚上九点,于莫迷迷糊糊听到手机不停在震动。
她的眼睛像是被涂了强力胶,怎么也睁不开,手臂异常沉重。
费了好大劲,终于把身子挪到床边,伸出那只仿佛不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手臂,在床头桌上一堆药瓶子里摸到手机。
手机屏幕上满满的QQ消息提醒,最新的一条是:“于莫,你下午没去上学吗?我放学去你们班级没找到你。”
“请假了。”
于莫浑身乏力,短短三个字,都拼了好一会儿。
“请假?怎么了?”
“发烧。”
“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要多喝热水啊!”
于莫的意识逐渐清醒了,她不想再继续讨论她的身体,“你爸妈不是管的很严吗?怎么晚上还能上网?”
“我偷偷拿了我妈妈的手机。”
庄寒说,“找不到你人,我很担心。”
——
周六一早,有人敲门,又重又缓的咚咚声,每次干净利落的两下,隔一会儿,又敲两下。
不知道那敲门声持续了多久,于莫终于被吵醒了。
“谁啊!”
门外无人应答,敲门声没有停止,又这样持续了一阵,于莫在床上胡乱扑腾了一番,终于挣扎着起了床。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蓝色棉布睡衣,满心怨气地摇晃到门前。
“庄寒?”
于莫把门开了一小道缝,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张帆说他住在你家楼下。”庄寒笑着说,露出了八颗皓白的牙齿。
张帆是八间巷里跌打铺老板的孙子,也是于莫和庄寒共同的小学同学,现在和庄寒同班。
庄寒一米八五的个头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异常高大,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紫色T恤,米色的工装裤,脚上是一双硕大的白色篮球鞋,肩上斜背着一个棕色挎包,那大概是三年前流行的款式。
无论是鞋子和裤子,还是衣服和斜挎包,都完全不搭调。
但他看起来神采飞扬。
于莫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咳了起来。
“去医院吧!”
庄寒紧张兮兮地说,盯住于莫那张苍白的脸。
“小题大做。”于莫翻了翻眼珠子。
“叔叔阿姨在家吗?”
庄寒探着脑袋往狭窄的门缝里瞅了一眼,降低了音量问。
“不在。”
“那,于小姐能够请我进去坐一下吗?”庄寒嘻嘻一笑。
“等等。”
于莫啪的一声把门关上,换掉了睡衣,开门让庄寒进屋。
“退烧了吗?”
庄寒说着,一只大手伸向于莫的额头,于莫灵敏地后退了两步,瞪了他一眼。
“不烧了。”于莫面无表情地问,“你要喝什么?”
“有开水吗?”
于莫正要起身去倒,庄寒急忙拉住她,“告诉我开水在哪,你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倒水。”
于莫拧着眉头瞪住庄寒抓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手。
庄寒悻悻然松开手,嬉笑着说,“你坐下嘛。你是病人,我来为你服务。”
在于莫的示意下,庄寒在一张堆满了杂物的电脑桌上找到了热水壶和杯子。
他倒满了一杯,递到于莫手里,一双眼睛像扫描仪似的,在于莫脸上仔仔细细地来回打量,“今天有好一些吗?”
“某人要是不这么早来敲我家的门,我多睡一会儿可能会更好一些。”
于莫说着,又瞪了庄寒一眼,泛白的嘴唇撅了一撅。
“嘿嘿,还能开玩笑,看来是好多了。”
庄寒一边说,一边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了课本和练习册。
“我都生病了!你怎么还带了练习册过来!”于莫惊呼。
“哈哈,不是,不是。”庄寒急忙辩解,“我带给我自己的,不然我没法骗我爸妈出来,我说和张帆他们一起去学习。”
为了做戏做全套,庄寒真的计划在于莫家里做一下午习题。
他说如果没把这些做完,晚上回去就得在家里做这些,这样会引起他父母怀疑。
“多做点习题没坏处的。”
庄寒说着,抽出了另一本物理习题,“我帮你也带了一本,你要是好一点了——”
“拜托,我好歹是个病人,今天就放过我吧!”
于莫急忙打断庄寒还没说完的话,抓起倒扣在沙发上的小说,遮住了脸。
庄寒哈哈大笑,“好,那下次我们再一起。”
于莫像是在看稀奇物种一样看着庄寒。
他自顾自打开了练习册,翻开了最新一页,认真地做起题目来,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一样。
等到庄寒放下笔,已经是黄昏了。
他的目光投向盘腿坐在沙发上的于莫。
于莫穿着一身米色的针织衫,乌黑的头发柔软地落在肩头,正好露出了深陷的锁骨。
夕阳映红了她的半边脸颊,她的眼睛专注地落在书页上,不知是看到了哪一个情节,嘴角轻轻上扬。
庄寒也不禁牵动了嘴角。
他看了一眼于莫手里的书,是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想必于同学一定很羡慕达西和伊丽莎白的爱情吧。”
于莫抬起头时,庄寒已经坐在她边上,她不禁浑身一颤。
“那毕竟是小说。”于莫说。
“现实会更美好的,于莫同学。”庄寒微笑着说,笑容温暖明媚。
——
后来接连的几个星期六,庄寒都在下午两点准时出现在于莫家门口。
他每周都会提前准备好当天要做的练习题,做完以后,互相批改,做错的题目一起讨论。
和庄寒在一起的时候,于莫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
她想不起过去的任何一件事情,生活好像是从这里才刚刚开始,她是胡安一中实验班的好学生,积极进取,心无杂念。
“于同学,你大学想考哪里?”
完成了这周的任务之后,庄寒忽然问道。
每次做完庄寒安排的习题时,已经将近傍晚,暖洋洋的金色光洒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于莫盯住玻璃桌面反射出来的光,沉吟了半晌。
“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庄寒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响,好一会儿才传入于莫的耳朵里。
她蓦然抬头望向庄寒,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也正注视着她。
落日余晖映照着庄寒削瘦的脸庞,他紧闭的嘴唇微微颤动,隆起的喉结轻轻起伏。
恍惚间,一个吻落在于莫唇上。
世界静止了。
街头巷尾的喧闹声消失殆尽,空气停止流动,夕阳的光依旧耀眼。
直到庄寒已经挪开了身体,于莫仍定定地一动不动。
她的脸颊发烫,眼里闪过一刹那从未有过的、绚烂的光芒,但立即黯淡下去,变得空洞失焦。
她的脑子像炸了锅一样,迸出了许多断裂的画面——堆满了一地的酒瓶子,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林江摔掉的蛋糕,谢仁杰失落的目光,李昂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爸爸狰狞的面孔,林双木的笑。
良久,她的目光回到庄寒那张单纯极了的脸庞,那双细长幽远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眼前的这个男孩,太美好了。
而她——于莫,以为脱掉了不合年纪的高跟鞋,剪掉了一头乖戾的卷发,停止了酗酒,扔掉了烟盒,把校服摆放在衣橱的最前面,她就和他一样美好了。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无法再骗自己,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别装了,你骨子里坏透了。”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真实面目,一定会落荒而逃的。她想。
“于莫,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吗?”庄寒一字一句地问。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于莫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晃动,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糟糕极了,她不配。
“那就让我进入你的世界!”庄寒激动地说。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孩。”于莫的脸苍白如纸。
她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收拾着桌上的课本和习题册。
庄寒轻轻地握住于莫的肩膀,“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我都喜欢你。”
——
那天以后,庄寒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忘掉了父母的监视,上学、放学蹲守在楼梯口,只为见于莫一面。
他甚至放下了对他来说重要得胜过生命的学习,上课、下课、放学回家或者晚上睡觉前,一逮到机会就给于莫发消息。
他请求于莫相信他,他说于莫是他的初恋,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高中和于莫邂逅,更没有想过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他想念于莫想得快要疯掉了。
于莫没有回,一次也没有。
但是她一条信息也不舍得删掉,反反复复地看。
她相信庄寒的真心,但那是太过神圣美好的东西,她不忍触碰,她害怕了。
晚自习下课,张滢来于莫班上,找她一起去上洗手间。
两个人刚挽上胳膊,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们面前。
“可以把于莫借我三分钟吗?”
庄寒的模样狼狈极了,髭须拉碴,眼窝泛青,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疲惫不堪。
除了于莫,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还没等张滢开口说话,庄寒已经將于莫拉到楼梯拐角处。
“于莫,我想你了。”庄寒的声音沙哑。
他將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塞进于莫怀里。
这时,楼梯走上来两个学生,庄寒全然不顾。
他微笑着在于莫头发上轻抚了两下,温柔地说,“我想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跑掉了,消失在漆黑一片的走廊尽头。
——
盒子里是一串用麻绳和贝壳做的紫色风铃,还有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You are my faith forever.
紫色风铃在盒子里经过几番颠簸,完完全全缠绕在一起,有好几个地方已经是死结。
于莫回家后,立即摆开那串风铃,全神贯注地开始为它松解,完全忘了时间流逝,忘了吃饭。
这时,于莫的妈妈回来了。
马上就要期末考,妈妈知道于莫一投入去做任何事情都会废寝忘食,特地回来照顾她。
妈妈进门、换了鞋子、换了衣服、叫了于莫好几回,于莫全然不知。
她趴在案上,专心致志地解着风铃,眼睛一刻也不曾从那堆交错缠绕的麻绳上挪开。
“莫莫,你到底在干嘛?”
妈妈走到于莫身边,俯下身子,看到于莫正在折腾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解风铃。”
于莫没有回头,忙着手上的动作。
“晚饭吃了什么?”
“没吃。”
“什么?”
妈妈一声叹息,匆匆进了厨房忙碌起来。
于莫三两下应付地吃过晚饭后,又继续捣鼓起那串风铃。
她將日历从墙上的图钉上拿下,把风铃挂了上去,让风铃有了一个最佳的舒展空间。
时钟就在她的头顶,一分一秒地过去。
“还没好吗?”
零点的时候,妈妈问。
于莫没有回答,手上那堆杂然无章的东西已经初见雏形。
每当她解开一个结,以为马上就要大功告成,就会跳出另一个更为棘手的死结,这串风铃像是故意要折腾她。
“明天再继续吧。”
凌晨一点的时候,妈妈洗完澡,洗完衣服,打着哈欠,走到于莫身旁。
“快好了。您先睡。”
于莫仍旧专注地摆弄着手上的贝壳和绳索。
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妈妈已经睡了一觉,起床要去上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于莫还在捣腾那个风铃,终于有些生气了,“于莫!赶紧去睡觉!”
“马上好了。”
此时于莫正在跟最后一个死结做斗争。
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嘴唇紧紧抿着,食指和大拇指都已经磨得发紫。
她一刻也不肯停歇,仿佛那就是她全部幸福的可能性。
她似乎和上天做了某种神秘的约定,只要將风铃解开,她就能够彻底跟过去告别,她就有资格拥有幸福,她就能够相信,那条通往幸福的路上将会遇到的所有困难和挫折,她都能够像现在解开这串死结一样,最终化解。
只要她通过了这个上天的考验,她就会和庄寒在一起,他们会一起去北京,证明这个世界上有那种永恒的东西。
时钟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所有缠绕的麻绳终于彻底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它们错落有致地垂挂在紫色的木质圆盘下。
风一吹,风铃旋转,洁白无瑕的贝壳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妈妈,我有男朋友了!”
于莫抱着刚要入睡的妈妈,激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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