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明

雨一直未停，越近山顶寒意越甚，山路湿滑难行，未时滑倒了两次，而后在路上捡了一根木棍当拐杖情况才好了一些。

        她注视着走在前面的闻择的背影，见这人始终走得稳稳当当，有些讶异。

        愣神间，闻择回过头，空洞无神的双眸盯着她，“到了，可以停下了。”

        “哦……”未时小声应了一句，踩着土壤上没过鞋尖的泥水，跟在他身后躲到一边的树后，静静观察着那些正在逐渐恢复意识的村民。

        锣鼓声停了下来，乌泱泱的人群前方是一口因雨势过大涨满而不断溢出水的山湖。

        未时眼睫微颤，果然是她和闻择在幻境之外看到的那口湖。

        雨点砸落在湖面，泛起一个又一个涟漪，水漫过湖边生长的野草，漫过这些村民布满划伤的赤足。村民赤红的双眸渐渐恢复清明，眼底的狂热却挥之不去。

        “跪拜，呈祭品！”刘强站在人前，大声喊道。他头发上的鸟羽歪歪斜斜，在磅礴的雨水冲洗下，整个人如同一只掉毛的落汤鸡，却仍旧气势十足。

        村民们齐声跪在雨水上，刹那间水花四溅，溅了彼此一身泥，可他们浑然不在意。

        只见他们两手高高举过头顶，从人群中间将那些鸡鸭和托盘上的烤乳猪传到最前方。

        未时呼吸一窒，雨点模糊了视线，而后她看到这些村民高举的手掌中出现了一个孩童瘦弱的身体，是阿牛。

        他们把阿牛传到前方，摆放在湖边最近处，伴随着最后一件祭品的呈上，所有人都低垂着头，脸庞埋进起双腿之间，在心里默诵自己对神明的敬爱之情。

        神啊，看看我们吧，再没有比我们更虔诚的信徒，护佑我们吧，神啊。

        未时沉声问:“0819，不要告诉我，是我所想的那样。”

        系统0819:“如果宿主害怕可以闭眼，不过这都是幻境，没什么好怕的。”

        未时悄声靠近闻择，无声地寻求依偎，面无异色地继续注视着人群。

        她见惯了生死，并不害怕，可她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只觉得闷闷的，身体也使不上力。

        也不知这份沉默维持了多久，刘强缓缓站立起身，对着俯身跪拜的村民们说:“乡亲们，山神大人一定会听到我们的祈祷的，现在，我们就进行祭祀典礼的最后一步！”

        说罢他转过身，炙热的目光落到最前方的阿牛身上。

        阿牛侧躺在地面，泥水不断灌进他的鼻腔，他不断打着喷嚏，却使得更多的泥水往里灌，嘴里的红布也湿漉漉的，全是泥土的味道，他不停地咳嗽，想把红布咳出来，却无济于事。

        他的肺部像在被大火烧，灼热难忍，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害怕，可阿婆被人绑住了，还有谁会来救他？

        爹娘会回来救他吗？

        阿牛的挣扎在这些病态屠夫的刀下显得微不足道，他是砧板上一只垂死的小牛犊，逃不开被顾客吞吃腹中的命运。

        刘强弯下腰，坚实的手臂就要抱起这只小牛犊。

        “虎崽！虎崽！”

        人群后突然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妇，打断了献祭。

        疯妇遍体鳞伤，膝盖处的布料满是泥泞，也不知她摔倒了几次又爬起了几次，她挥舞着双臂，眼珠子外鼓，死死盯着刘强面前的阿牛。

        所有人都抬起头，见到疯妇的面目愣了一下，一时间竟认不出是谁。

        只听疯妇又继续喊道:“虎崽，娘亲来救你！娘亲来救你！”

        “虎崽？那不是王二和秀娘的儿子吗？”

        有人惊讶:“这个疯婆子是秀娘？”

        大伙不可思议地看着疯妇枯老的面容，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年轻时村里最貌美的秀娘，怎么一年的时间就老成这样？

        阿牛的双眼睁开一条小缝，隐约看着有人影朝自己跑了过来，她说她是娘亲，是娘亲回来了吗？

        想到这里，他哭得干涸的眼睛又痒了起来。

        打断祭祀典礼，可是大不敬！

        刘强转过身，面容狰狞，嘶吼道:“把她拉住！”

        村民们回过神，连忙从地面窜起，七手八脚地抱住秀娘。

        “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放开我！”秀娘撕心裂肺地叫喊，身体剧烈地挣扎着，更是大张着嘴要咬人。

        村民们冷眼看着这个发了疯的女人，眼底都是冷漠的指责。

        “王二这龟孙子，连女人都看不住，竟然让这疯女人跑了出来！”

        “秀娘，你家虎崽子献祭可是去山神大人身边做小仙童，还能救全村人，是积德的好事啊！”

        “自己不偷着乐，还来这里打断祭祀，不管村民死活？没良心！”

        “……”

        这些声音涌进秀娘的耳朵里，她拼命甩着头，想把声音甩出去。

        脑海中闪过一点光，这点光慢慢散开，变成一个孩童稚嫩的面容。孩童奔跑在田野间，跑了很远，在夕阳下回过身。

        “娘亲，你怎么不追上啊？”

        秀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在大雨中无声悲哭。

        但显然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女人的泪水同情她的境遇，村民们开始惶恐祭祀被打断、惹怒山神会受到什么惩罚。

        “打断祭祀典礼，山神大人肯定要怪罪我们，这可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啊，这疯婆子就应该早点死了，还活着干嘛？”

        陈老三的声音适时响起:“我看，要不就把这疯婆子也献祭给山神吧！反正都疯了！”

        此话一出，一阵静默，但很快这群村民就直勾勾地盯着秀娘，仿佛在用眼神把她扒皮抽骨。

        或许把她也献祭出去，才能平息山神大人的怒火。

        “湖面有异样。”

        未时正屏住呼吸看得头脑发麻，闻择突然冷不丁地开口，把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见她难得露出惊慌之色，闻择不由得笑了，“怎么，觉得很害怕？是不是突然对人失望至极？”

        未时并未转头看他，一边往湖面看去，一边语气平淡地回他:“我从未对人性产生过希冀，也没有失望一说。”

        闻择抿了抿嘴唇，笑意却更深，看了一会儿她苍白的嘴唇才移开目光。

        未时看到湖面出现一个微小的漩涡，这个漩涡在不断扩大，而漩涡正中央隐隐有光亮透出。

        “大伙快看湖面！快看湖面！”很快就有村民发现了湖面的异样，大喊着告诉众人。

        “山神降临了！山神降临了！”他们抱着头颅，俯身跪下，心中一半惊恐一半狂喜。

        直到漩涡扩展到湖面边缘，中央的光亮更为耀眼，带着愠怒之意的声音从湖水中响起:“竟然敢如此不敬本座？”

        刘强裸露在外的上半身抖了抖，那结实的肱二头肌绷得紧紧的，他咽了咽唾沫，颤着声音回:“山神大人息怒，山神大人息怒。”

        “砰！”湖面忽然窜起一道巨大的水帘！

        “息怒？”

        水帘后强光乍现，隐约可见一道高挺的身影半立在空中。

        所有人都被这声寒冷至极的话语吓得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偷偷抬头去窥探神姿。

        水帘落下，周身散发着白光、身躯几近透明的“男人”展露在未时眼前。

        未时看着“男人”奇异的长相一脸问号，“0819，他……是什么妖怪啊？”

        怎么连头发都是几近透明的白色，还会发光……

        系统0819解释:“他叫蜉蝣，不过不是朝生墓死的蜉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海蜇，也就是水母。”

        “水母，怪不得。”未时呢喃。

        蜉蝣纯白的瞳孔倒映出人群，他低头俯视众人，带着浓重的怒气，沉声询问:“既然不敬本座，为何信奉本座？”

        “我们……”村民们无从辩解，头几乎埋进了土里。

        “你……”蜉蝣的视线一转，落到被村民压制住的秀娘身上，惹得众人一阵惶恐不安。

        可还等他说完后面的话，闻择从树后缓缓走出，他讥笑出声:“信奉一只妖？愚不可及。”

        又抬头遥望蜉蝣，眼底尽是嘲弄之意。

        话音一落，村民们被这沙哑的男声吸引，纷纷回头，却见其只是一名瘦弱男童。

        而刘强在看到闻择的傀儡身面容时，一脸惊诧。

        这不是那个逃走的外来男童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次看到闻择，蜉蝣不由得面色一变，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但此时此刻在信徒面前他不能露出慌乱的马脚，于是他怒斥道:“你们不该在这里，也不该挑战一个神的威严，否则，本座会把你们千刀万剐。”

        神的警告使这群信徒全身战栗，却又不自觉把神在心中的位置抬得更高。

        未时:“你说为什么大佬装b都不会事先打声招呼呢？”

        系统0819:“宿主，你也不会。”

        未时:“谢谢。”

        系统0819:“……”

        真没夸你是大佬啊。

        未时也知道这会儿自己藏着也没用了，大佬都要打架了，她不出去撑撑场子像什么话。

        她扶着树干也走了出来，轻笑道:“需要无辜幼童的牺牲堆砌起来的威严，还没有一株草坚强。”

        众人循声望去，随后再一次惊诧，这……这名貌美女子又从何而来？

        但无论是谁，都不可对山神大人不敬！

        刘强率先回过神，朝蜉蝣磕了三个响头，站了起身，看着未时和闻择发出一声怒吼:“不管你们是谁，都不可对山神大人如此不敬！”

        其他村民连声附和:“不得对山神大人不敬！把他们抓起来！”

        “呵，”闻择冷哼一声。

        未等这些村民有所动作，他们脚下的土壤顷刻间冒出无数只黑色蛊虫！蛊虫们争先恐后地从土壤中钻出，一只压着一只叠成山丘以防被雨水冲走，不到片刻，地面便堆积了数十个小山丘。

        “这……这都是什么虫子？”村民们避之不及，吓得躲避后退，望而却步。

        闻择往前走一步，嘴角咧到最大，声音愉悦地回答这些村民的疑问:“只是一些能要你们命的虫子而已。”

        他继续往前，一边和蛊虫交谈:“昨晚的老鼠肉不好吃，吃人肉会不会开心一些？”

        回应他的是虫子们兴奋的叫声，以及众人增快的心跳声。

        老鼠？那些死老鼠不是山神大人的警示，是这个孩童的虫子吃的？

        众人惊惧，瞪大了眼全身发抖。

        刘老三当场被吓得尿了裤子，哆嗦着要爬走，被一个人扒拉住腿，“刘老三，你要去哪儿啊？”

        见逃跑被发现，刘老三也不再遮掩，惊慌大喊道:“不跑等着被这群虫子啃得只剩皮吗！”

        不跑，等死吗！

        “跑啊！”

        “快跑！快跑！”

        众人思及至此，纷纷爬了起身，惊慌逃窜，见有人跑得比自己快，就伸手狠狠扯一把，一定要自己在前面才感到放心。

        慌乱中秀娘上前抱起阿牛，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

        “你们不能这样！这是对山神的大不敬！”刘强扯着嗓子叫喊着，却根本没人听他的话停下。见他并不想跑，几个男子将他连拖带拽地扛走。

        “强哥，要是没了你，明年祭祀找谁管？”

        蜉蝣看着四处逃窜的信徒，看着被破坏得彻底的祭祀典礼，怒不可遏，他从湖面飞身落到地面，释放了界，一步一步朝未时和闻择靠近。

        “本座说过，要杀了你们……”

        白色瞳孔内燃烧着火焰，“原本想等到祭祀典礼结束，没想到你们自己过来找死。”

        再一次体验到极致的寒冷，未时双腿一软，撑不住摔倒在地。“哈……哈……”她不断地喘气，却还是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身体的疲累和界的影响，成了压倒她的稻草。她真的太累了，在闻择看来他们是分开了百年，可只有未时知道她不眠不休爬了两座山，只为了赶到他的身边。

        未时这才意识到，除了有个新手保护机制，她不会任何法术，在这个游戏世界，她其实是个弱者。

        系统0819担忧道:“宿主，你还好吗？”

        未时咬了咬唇，看着面前与蜉蝣对峙的闻择，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觉得有点冷。”

        系统0819:“蜉蝣是一只有千年修行的海蜇，界刚释放时的强度的确让人难以忍受，不过蜉蝣这么多年一直在用法力降雨，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界维持不了太久，宿主再忍忍。”

        “嗯……”未时闷声应了一句，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视线之处皆是一团模糊的虚影。

        雨点砸在身上很冷，未时从未那么讨厌过雨天，周围没有风声，没有昆虫鸟兽的叫声，她隐约听到闻择在驱使蛊虫攻击蜉蝣，随后又听到两人的打斗声，最后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呼，她眼皮一沉，砰的一声倒在雨水中。

        漫天的雨水像刀子划在她的身上，未时想，为什么鱼会溺死在水里？

        系统0819没想到她会那么快就晕倒，急切地呼唤她:“宿主，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睡啊，宿主，宿主……”

        打斗的两个男人并未注意到她，蜉蝣捂住脖颈处被蛊虫啃咬的伤痕，白色的瞳孔盈满仇恨，“为什么要来破坏这一切！为什么！我要让你们尝尝我的痛苦！”

        闻择从地面爬起身，傀儡身体的一边手臂已经被一整个从肩膀处卸下，断肢掉落在地上，明明是那么严重的伤，可断面却没有一滴血。

        蜉蝣将双手摁在胸口处，一道夺目刺眼的白光迸发而出，他痛苦地嘶喊着:“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蜉蝣将这份痛苦压下，微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闻择，声音变得清透悠远:“来看看我的过去吧，看看我不堪而屈辱的过去。”

        声音戛然而止，湖边再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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