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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故旧


陈稷轻手轻脚回到屋里。

        刚喝完药的卫雩,却并没有躺下睡觉,反而倚在床头发呆,连他走到跟前了,都不知道。

        陈稷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她:“可是吵到你了?”

        卫雩回过神来,茫然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她还不能说话,开口也只能听到气音。

        何况,她本人是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的。

        陈稷也有些习惯了,伸手去扶她躺下,卫雩便顺从的躺下了,连同眼睛也乖巧的闭上了。

        陈稷见了忍不住微笑,但脸上微薄的笑意,很快就变成了苦涩,连舌尖,都能品到苦味儿。

        他一个人落寞的抱着刀,守在床边,最后,又习惯性的,木愣愣的,盯着卫雩发起呆来。

        因为艰难苦闷的童年时光,陈稷很不喜欢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系于一人。

        眼下,却控制不住自己暴走的感情。

        虽然有些新鲜,有些不安,但这感觉并不坏。

        因为只要卫雩冲他笑一笑,他所有的伤心,都能在瞬间变成甜蜜。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有活着的感觉。

        活得好好的,活得像个人样。

        他从不期待他的父母亲人,对他们无所欲,亦无所求,他们既主宰不了他的喜怒哀乐,更主宰不了他的命运。

        所以哪怕老家近在咫尺,他一次都从没想过回乡,更不曾想过什么衣锦还乡,更别提什么落叶归根了。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也没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了。

        如果不是遇见卫雩。

        他长这么大,就只对卫雩一个人,抱有真正的期待。

        迫切的,热切的,渴求的,眷恋的,神往的,贪婪的,滚烫的,不能止息的期待。

        偏偏,卫雩对他呀,无所欲,亦无所求。

        这可真是,没奈何呀没奈何。

        陈稷隐隐有种,天道好轮回的感觉,就好像,他的父母始终无法掌控他的想法,恐怕他最终也无法左右卫雩的想法。

        因为她和他一样,喜欢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也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在江陵城的官牙子里,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他就在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不同的是,他在阴影之下,狰狞的挣扎,她在阳光之下,璀璨的生辉。

        哪怕身处污秽困顿之中,也不能令她黯然失色。

        她,是他的向往,是他的憧憬,是他无法放手的梦想啊。

        又过了几天,卫雩的嗓子恢复了,能够开口说话了,虽然还是说得不多,陈稷的心总算稍稍放下来些。

        大谷等人一去不回,编县的情势也渐渐起了变化。

        来渡口搭船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全是从别处逃难过来的,都快把渡口挤满了。

        人多眼杂,吵嚷不说,还易起混乱。

        陈稷不放心,便打算带卫雩回船,且先回鄢县再好生养病。

        太阳公公出来不久,路旁和野地上的流民们还在睡觉。

        陈稷将打包好的行李提出来,交给管事派遣过来的船仆们帮忙扛着,然后自己背了昏昏然的卫雩,跟在牵着黄黄爷的老大夫身后,朝船上走去。

        走着走着,陈稷就觉得不大对劲。突然一个转身,对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妪。

        他可不管跟踪者年纪多大,恶狠狠的,冲她瞪眼道:“你跟着做甚?!”

        老妪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牵着小孩的两只手紧张不已,但还是努力大着胆子唤道:“可是卫姑娘?”

        卫雩迷迷糊糊,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低头看过去,不由吃惊的回道:“朱姨?”

        朱氏的大胖脸顿时笑开了,欢喜的哎了一声,“是我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卫姑娘了。”

        她觑眼看了恶形恶相的陈稷一眼,小心翼翼道:“怎么不见卫郎君?卫姑娘兄长读书那么厉害,眼下应该高中了罢?”

        卫雩垂下眼眸,没有回话。

        她见朱姨牵了两孩子,破衣旧衫灰扑扑的,又大包袱小包袱的,一副逃荒的模样,心下隐约猜到了什么,转而看了陈稷一眼,神色为难。

        陈稷立刻接口道:“你病没好,吹不得风,先去船上再叙话。”

        卫雩就低低咳嗽一声,点头轻声道:“朱姨,你且跟我们来。”

        朱姨便攥了两个孩子,紧紧跟在陈稷身后,一起上了船。

        陈稷一上船,便招来船仆,让他们领了朱姨三个,先去梳洗用饭,自己带卫雩,去了先前的客房休息。

        等朱姨安顿好两个孩子找过来时,船都行出老远一截了。

        卫雩一直强睁着眼,不肯睡过去。

        陈稷无法,便叮嘱卫雩道:“你嗓子才好些,可不能多说话,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外边。”

        他退到外室,就守在窗户边上不动了。

        卫雩:

        这是哪门子的外边?

        胖乎乎的朱姨就笑眯眯道,“老婆子还以为你是遭了恶人,想着要不要喊人,救你一救呢,没想到反倒被你救了。”

        耳尖的陈稷:

        长得不像好人真是对不起了呢。

        朱姨也不用卫雩邀请,就自个在床边的脚踏上坐下来,然后探过依然胖胖的腰身,特意压低了声音,和卫雩说悄悄话。

        她以为隔了这么远,陈稷肯定听不见呢。

        卫雩闻言失笑,抿嘴道:“人是好人,可惜了朱姨失了逞英雄的机会。”

        朱姨看卫雩笑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在心底念佛。

        菩萨保佑呀,是好人就好。

        她想起了过去在老宅受到的那些关照,乐呵呵道:“卫姑娘你人好,合该遇到的都是好人才对,不然老天该遭雷劈的。”

        卫雩:

        老天没事劈自己干嘛?

        不等卫雩回答,朱姨就又问道:“不知道老夫人现在如何了,我年前离府的时候,看着身体还很不错。”

        卫雩听了一怔,脸上现了深切的哀伤,“老夫人八月初去世了,夜里着了风寒,病来得急,没几日就”

        朱姨吃惊极了,胖脸上的小眼睛都瞪出来了,“这可真是”

        卫雩黯然,旦夕祸福,孰能预料呢。

        朱姨缓了好久,才拍着卫雩的手道:“你也别太伤心,老夫人为人慈悲,又乐善好施的,必定是往生极乐了。”

        但她忍不住心中的犹疑,“我隐约听闻,郡城姚家被抄家了,是哪个姚家?”

        卫雩便冲她肯定的点了点头,冷淡回道:“一个没落,两个府上的男丁全被抓了,贪污渎职,勾结匪类,主犯枭首,余者流放。”

        朱姨是姚家的老人了,一听就明白了,二老爷和三老爷全倒了,姚府也没了。

        她很清楚老夫人和府上爷们间不对付的官司,站在老夫人的边上,倒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好可惜的。

        反正没一个是老夫人的血脉,死绝了,也就死绝了。

        就那些缺德的,她没有大声叫好,都是她为人厚道了。

        老夫人亲生的大老爷早逝,只留下一个独女,但似乎也不怎么得她喜爱。

        对这个亲孙女的怜惜,尚不及卫雩一个外人。

        大概是,老夫人实在是太不喜欢老太爷这个人了吧。

        别说对着自己的亲孙女,就是对着她亲儿子,也是高兴了,就搭理一下,不高兴了,就丢开。

        因为这个,姚府上下都觉得老夫人有些喜怒难定,心思不可捉摸。

        二老爷和三老爷很早就分府了,老太爷一去世,老夫人就做主分了家。

        早些年间,二老爷他亲娘很得老太爷欢心,就被强硬的记到了老夫人名下,以便承宗继业。

        老夫人没有反对,只是干脆把三老爷也一并记到了自己名下,公然抬了三老爷和二老爷打擂台,把老太爷气了个半死。

        等老太爷一死,她不耐烦看两个又贪又蠢的庶子,在她跟前假模假样献殷勤,十分干脆的请宗老们来分了家。

        等孝期一过,就出了一大笔银钱,为他们重新买了官,全放到外地去了。

        老夫人有四品诰命在身,娘家又有势,一人独居别院,手上握了大笔丰厚的私产,日子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只这么一想,朱姨反倒觉得,老夫人去的正是时候,是个真正有福的。

        她便念起了老夫人唯一留存的血脉,“那大小姐呢?她可受到了牵连?”

        卫雩低咳了一声,朱姨忙给她倒了一杯水。

        她慢慢咽下了茶水,缓声道:“老夫人大概也有所预料,弥留之际,命她热孝中出嫁。只是运气不好,出嫁当天,赶上了查抄,被送回来了。”

        听说轿子都抬到了门口,又被新郎家的下人给送回去了。

        新郎本人,连面都没露一个。

        朱姨都听愣了,忍不住啐道:“该她!千挑万选可真是会选,就选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孬货!要是早听老夫人的安排,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丢老夫人的脸!”

        卫雩垂眸不语,不置褒贬。

        朱姨义愤填膺,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小半是觉得新郎太不是东西,大半为老夫人感到不值。

        老夫人说让她热孝中出嫁,就真的热孝中出嫁了。

        这会儿,倒知道遵尊长命,听尊长话了?挑夫婿的时候怎不听呢?无情无义的东西!

        难怪大家都说,大小姐和她爹一个德行,半点不像老夫人,更像记仇不记恩、寡情薄幸的老太爷多些。

        她骂了个浑身舒泰,根本没有余暇为真正的受害者抱不平。

        卫雩就任由她宣泄心中怒气,也没告诉她,大小姐确实没有姚老夫人的血脉。

        姚老夫人的亲生女出生就死了,给老太爷换成了他的私生子。

        姚老夫人在世时对她那么好,至少有一半是移情,她心里暗自猜测,姚府落败,未必没有老夫人的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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