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开香堂

十八岁之前，袁宝儿每天生活在四四方方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常做做女红，扑扑蝴蝶，等着过几年就会和门当户对的公子哥成亲，过着和每一个官家小姐一样的日子，奈何她有个不甘寂寞勇于拼搏的爹。

        她的祖家和东宫太后有些渊源，父亲得以捞了个五品河运，油水大又享清闲。可惜几年前太后驾崩后，家族渐渐和宫里没了交集，父亲的官位也摇摇欲坠。肩负着重拾家族荣光的重任，父亲多方打点，又谋了个出关赴任的美差。可惜天不遂人愿，路上遇上了山体滑坡家当折损了一半，又碰上流民逃难把家当抢走了一半，父亲风寒不治一命呜呼了，继母卷走了剩下的钱，仆人也散了。

        几天之内从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到流落街头，生活技能完全没有，又被人贩子盯上，当真是被人卖到青楼还傻乎乎的帮人数钱，好在逃跑的时候遇到了古樾古城的爷爷，当时丹凤山的大当家，把她带回山寨做了压寨夫人。

        “要知道一不小心要进绿林界，前十八年我学什么绣花啊”袁宝儿讲完了前半生的跌宕起伏，总结出了最后的经验。

        半路出身还能把土匪这个行业做的有声有色，向小园敬她一杯茶，表示佩服。

        袁宝儿抿了一口茶，不无遗憾的道：“要是能和你一样自小学的是排兵布阵，舞刀弄枪，现在的地盘可说不清有多大了呢。你说是吧，向震声家的小丫头。”

        向小园愣住了，袁宝儿竟如此笃定的说出了她的身世。山下对向家军的搜捕还在继续，若是把她交出去，总是一笔划算买卖。

        看出了向小园的顾虑，袁宝儿轻叹道：“你放心，奶奶不会把你交出去的。你家老子我虽然没见过，但听说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就凭他敢反官家，丹凤山就敬他是条好汉。”

        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时刻像个惊弓之鸟一样，这样的心境，袁宝儿感同身受。

        她从见到这个丫头的第一眼开始，就仿佛看到了少女时的自己。家破人亡，身如飘萍，跌跌撞撞的闯入了土匪山。最开始的日子，她每天都找机会逃走，但每次还没走出山寨，就被那个男人找到扛回来，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盯着她把热好的药都喝光。

        她睡觉时总是害怕，藏了把剪刀在枕头下，有次看到那个男人欺身过来，吓得闭着眼刺了过去。来人一点防备都没有，冒出了许多血，她吓得要大叫，那个男人赶紧把她的嘴巴捂了起来，自己也强忍着疼不出声，瞒了山寨上上下下才把伤口养好。她心想，看在他没追究的份上，就等他伤养好后再走吧。

        后来一呆就是小半年，她把整个山头的路线都熟悉了，有次寻了个机会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那个男人又追了上来，丢给她了一袋银子，转身骑马走了。

        她当时叹了口气，觉得一定是昏了头了，捡起了那袋钱没有下山，反而走回了山上。

        “你不是要走吗？”

        “大清都要亡了，我能走哪去？”

        “一辈子都不会再放你走了。”

        一辈子，就把自己锁在这山上了……

        袁宝儿从衣柜里搬出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两根金条，想了想又拿出两根，全推给了向小园

        ：“丫头，你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我已经打点好了关系把你顺利送到南方去，明儿你就下山去吧。”

        “可是……”向小园犹豫了，从在山上醒来的那一刻，她就一直想着要离开，在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想着总有一日她会离开，留在山上避风头的那段日子里，她也觉得自己一定会离开。可是真的有一天要离开了，她想到了苏红秀给她做的新衣服，还差两个袖子没改好呢。

        袁宝儿截住了她的话：“园丫头，若我还是当年的袁家小姐，一定会告诉你，她在丹凤山活了几十年，并没有什么不甘心。但是如果有机会让她重新选，她宁愿不会来这里。你有选择的机会，你还可以离开。”

        “奶奶，可是我和当年的袁家小姐一样，我还要报仇啊。”在城破家亡之后的日子里，向小园从没有在人前流过眼泪，此刻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袁宝儿摸着她的头发，这个孩子刚来山寨的时候头发短短的像个野小子，现在已经长长这么多了：“可是一旦留下，就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东西，你真的想好了吗？”

        会失去什么呢？声誉上永远的污渍，可以安稳度过的余生，从此刀口舔血的生活，或许还有注定会分道扬镳的那个人……

        可是留下来，就有报仇的机会……

        向小园点点头，眼神坚定：“大当家，我想好了。”

        六月上，宜嫁娶、祭祀、祈福、斋醮，忌动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丹凤山的兄弟们平时吵闹不休，今儿都穿着最体面的衣服，老老实实的围站在祠堂里。祠堂的最上一层供着五祖和关帝，设着三牲祭礼，旁边列着丹凤山亡者的铭牌。袁宝儿的丈夫、儿子、儿媳的牌位都在其中。

        眼看到了吉时，秀才大声诵读道：“向家小园，自愿入伙丹凤山，从此死生相托，吉凶相救，同生共死，绝不后悔。开香堂！”

        向小园环顾周围，古樾果然没有来，自从知道她要入伙的决定后，古樾便来劝她好几次，每次都被向小园挡在门外。他应该真的对自己失望了吧，向小园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下，仍是签下了字据，伸手接过了香烛。

        一共十九根，香分五束，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正中一。第一根香，跪下举过头顶道：“我向小园立誓，自此与丹凤山同心，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如有违背，千刀万剐。”向袁宝儿敬上第一根香。

        袁宝儿爱惜她的才华，又心疼她的处境，道：“都是一家人，起来吧，来敬一下各位兄弟们。”

        按照绿林的规矩，其余十八根香敬十八罗汉，四梁八柱。丹凤山的众人与向小园已经相熟，经过了几次相处，内心也着实钦佩她的眼界和本事，见她如今正式入伙，从此变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心中着实欢喜。

        敬到古城的时候，向小园的香还没有拿稳，就被他一下子接了过来，唯恐她下一秒会反悔。自从知道向小园要入伙之后，古樾有多郁闷，他就有多高兴，从此以后这里不光是他古城的家，也是向小园的家了，他瞥一眼进度，敬完这十八根香，开香堂就铁板落定了。

        新入伙的人按规矩要给四梁八柱进贡“拉局钱”，垛爷代表大伙只拿了一个铜板，反而是向小园豪气的掏出两块银元，吆喝着请兄弟们买酒喝。

        铁牛在一旁看傻了眼，纳闷向小园真是个钱篓子，怎么总有那么多法子变出钱来。

        入伙钱给的充裕，厨子叔也不吝啬拿出好酒，丹凤山的人大多都是酒闷子，老实坐了一会儿。眼看袁宝儿推脱身子乏了先回屋之后，就开始热闹起来，酒桌上划拳、扔骰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向小园挽着袖子连赢了三轮，眼看就要把拉局钱再赢回来，被六猴趁机顶了位，大伙儿连哄带求饶的把她从牌桌上换下来。

        月儿光光照在地上，向小园踩着光亮走在小道上，半年前她还是万千宠爱的军家大小姐，今儿在土匪山喝了入伙儿酒。人生的际遇犹如雨打浮萍，便是刚刚烈酒入喉的时候，她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她脚下踢一个石子，谁料那只是一处映了月光的小水洼，脚下微微踉跄被一个身影小心扶住。

        “怎么喝那么多酒，小心明天会头疼。”来人轻声埋怨。

        向小园咯咯笑了：“古樾，你怎么没来喝我的欢迎酒？”无论在什么时候看到这个人，第一反应都总是安心，许是真的酒喝多了，思绪慢慢才跟上来。向小园歪歪脑袋看着他，自问自答道：“哦，我记起来了，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像一只猫咪在撒娇，古樾满腹的气恼都换成一声叹气：“你总是自己拿主意，从不会来和我先商量一下，你若是想报仇，咱们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向小园嘴巴还在笑着，语调却要哭了：“现下我可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啦，而且我已经知道仇人在哪了，我们全家死的那么惨，我不可能放过他。我答应了大当家的，保证不会做有损丹凤山的事情的，不会冲动行事，更不会拿丹凤山兄弟们的命去冒险，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她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丹凤山而担心吗？古樾被抚平的愠色莫名的又冒了出来：“可是你怎么办，就真的要和奶奶一样，留在山上一辈子吗？”

        向小园回答的理所当然：“也未尝不可啊，毕竟绿林规矩，退伙可是要过刀山的。”

        丹凤山规矩，开香堂正式入伙后，若是心生反悔之心，变得被四梁八柱身上捅刀子，留下换命钱。这样的酷刑，想想都让向小园断了这心思。

        向小园这样的态度，让他更加生气：“你就那么想要报仇，要把你的一辈子都搭进去吗？”

        “古樾哥哥，你父母的仇报了之后，能睡安稳觉了吗？”向小园反问他。

        古樾一怔，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也好想有朝一日能睡个安稳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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