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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乱世 第十二章


初春时节,肾山东麓山峰顶端的雪盖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耀,呈锯齿状的陡峭岩壁直指着湛蓝的苍穹。四万名参加“南直隶战役”的反军将士正在群峰下的谷地里穿行,依靠夹在岩壁和溪流当中的狭小山径,他们分批通过几个无人驻守的隘口。

        三分之一的反军步兵携带着能送进博物馆展出的武器,他们就连一套军服都没能分配到。如果肾山东部的雄峰也拥有思考能力,它们必然会感慨这是两百年来第一次有军队从夹山中间穿过,同时也会朝着形同乞丐的“南直隶兵团”发出讪笑。

        洪时先、张献进、张全忠正骑着中原产的骡马走在野战炮队的护卫队列里,悬挂在头顶的暖阳并不能驱散山谷背阴处的寒凝之气,张献进有感而发的朝着身旁众人说道:“蛟镇有老话叫‘食过东午粽,棉衣不能送。’,在南直隶和江东,即便到了五月份,气候都有转冷的可能。”

        洪时先便说道:“东午节还早得很,这段日子吃不上粽子。不知现在刘帝麾下的牛头马面都在吃些什么。”

        张全忠笑道:“捏不牢的‘风吹饼’,味道好的‘盘龙糕’。”

        在理解这句不甚文雅的俏皮话后,张献进对着他的表叔说道:“阿叔,这两样东西可是人人都能生产。”

        在他们前方几十米外的小径上,骑乘鹿马的周占山对着同行的孙百成叮嘱说道:“提着一篮子电灯泡去参加交流会很不容易,你要想办法保护好募兵筹款的文职人员。向导,记者、画家、学者这些‘灯泡’也不能碰坏,不然让谁来记录大家的丰功伟绩?”

        张献进等人骑着骡子接近周占山,洪时先便上前说道:“用‘剑’取得的功业当然需要用‘笔’来锦上添花,江康骑着骡子翻越仙岩山,画家柳武东却画了幅颠倒黑白的画,最后直接改变世人对北直隶远征的印象。”

        近百年前,帝国的开国君主江康率领着同样羸弱的四万将士翻越布满积雪的仙岩山脉,在北直隶书写传奇。江康用十三个月的远征击败四倍于己的前朝军队,将荒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变成共和军控制区。远征结束后,江康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画家柳武东便应江先主之邀在上京创作了他的代表作《江康翻越仙岩大山口》。

        在这幅色彩对比强烈的油画里,江康头戴共和运动中风靡一时的三角帽,身披被狂风吹起的鲜红斗篷,他腰间佩戴着闪亮的宝剑和短枪。江先主在现实中骑乘的那匹骡子也被画家美化成一匹怒目圆瞪,马鬃飞扬的骐骥神驹。画像里的江康骑着战马爬上由前朝士兵尸体和火炮堆成的小山,他头顶那片浓密的云层里正电闪雷鸣,身后壮丽的群山则飘荡着晦暗的硝烟。威风凛凛的江康大帝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他用平静而深邃的目光凝视远方。

        通过画家的妙笔,江康变成一位英俊而充满阳刚之气的美男子。看到画中宛如天神的江帝,世人便忘记了这位将军早年的窘迫。这幅画里也完全看不出江康在北直隶战役时遭遇的艰辛险阻,人们无不是羡慕着画中共和军将士们的荣光。江康后来对柳武东说道:“光是你这幅画就为共和军骗来了两万名热血沸腾的小后生。”

        若有所思的周占山对着洪时先说道:“一个人在后世的影响力可以用相关文化作品的数量来衡量。江康大帝的事迹就曾被无数电子游戏、画作、影视剧、文学作品、雕像、音乐再三演绎。我想再过去几十年,下一代的青年就会在游戏机的屏幕上重演诸位入侵南直隶的壮举,或许他们还会埋怨大家的智力和武力属性都不够高。”

        张献进插嘴说道:“一定会有一群‘唯数据论者’和‘幻想型战略家’撰写相关攻略,我们的进军路线会被批评的一无是处。”

        洪时先笑道:“如果能把刘帝赶下龙椅,我们的属性绝对不会低,这一切都要交给历史来评说了。”

        周占山突然驱动鹿马朝着山道旁一块点缀着好几棵干瘪老树的陡坡冲上去,张献进见状便朝着洪时先问道:“周公看上去很兴奋,他要去干什么?”

        洪时先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谁都想过一把当‘屠龙勇士’的瘾,周公想必是抓住这个机会‘老夫聊发少年狂’。他老是把筹谋划策的事情推给我去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在登上那块高度不低于十米的陡坡后,周占山就在一棵只剩下空心树干的歪脖子树下收住缰绳。成群结队的反军新军正以纵列队形从崖壁下那条山径的转角口通过,这支旗摇队散的大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在拍摄影视剧时,花费几份盒饭请来的群众演员。

        一种念头正在周占山的心头升起,这些军队使得他变得底气十足,自认为能和历史上的名人们平起平坐。在着份情感的驱使下,周占山用他洪亮的嗓音朝着山崖下喊道:“诸位,听我说两句!”

        因为在拥挤的山径上前行很是吃力,显露出疲态的反军将士都很乐意放慢脚步聆听这番演说,他们一同仰起头望向山岗上的主将。

        周占山随即动用他充沛的丹田之气朝着下方喊道:“帝国和人民深深亏欠着你们这些为国驱驰的将士,我没有补偿大家的办法。在远征南直隶的参与者当中,有些人年纪能比我大上一轮,有些人还不到弱冠之年,但我相信大家都领教过刘帝用科举考试、苛捐杂税、严刑峻法向我们打出的组合牌。诸位都没有在颓靡拜金的刘帝时代变得萎靡不振,那些蝇营狗苟的门阀勋贵和争名逐利的小丑就比不上大家。”

        “在江康称帝后,吕其凯以‘为天下人争人格’为名讨伐那位‘大盗’。吕其凯的失败导致帝国长期笼罩在江帝阴影下,我们现在还需要朝着那些小丑歌功颂德,你们难道还想在以后歌颂刘帝吗?天下最富庶的南直隶平原就在肾山的对面,近千万民众正盼望着我们的拯救。大家会像解冻的溪流那样席卷南直隶,我们的荣光将会名垂青史。”

        即便拥有着能够媲美扩音器的喉咙,周占山在将这段话说完后也发觉自己变得声嘶力竭,全身都散发着虚热。崖壁下的大多数反军将士都没有听清楚主将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他们都认为这些话一定是在鼓舞士气,山谷中自然而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一名反军步兵没有听明白主将发出的豪言壮语,他朝着身边同行的战友们问道:“周公都说了些什么?”

        一名听力不佳的反军战士向他回答说道:“抢钱,抢粮,抢地盘。”

        望着陡坡上意气风发的同僚,洪时先朝着正在大声呐喊喝彩的张献进说道:“献进,占山兄把牛吹完了,下面就看我们能不能快速穿越肾山打开南直隶的门户。”

        狭山小径后半段的道路很是崎岖难行,很多路段都狭窄到仅能容纳两三人通过。山径两侧的岩壁上还残留着在去年冬天枯死的藤葛植物,山崖上向外凸出的大块青紫色岩石显得摇摇欲坠。陡坡下的山溪在枯水后裸露出由细沙和尖锐碎石构成的河床,在山径边缘升起的每一溜尘土都代表有反军战士失足跌进下方河谷。

        一名反军新兵在河床里的碎石上刮伤了小腿,恰好从山径上经过的周占山便让出鹿马来驮运这名叫苦不迭的战士。队列里另外一名骑兵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必须让出马匹给大帅骑乘。上级的人情总要他们来承担。

        经过长达两昼夜的艰难跋涉,数千人的先头部队终于有惊无险抵达处在肾山尽头的双林要塞,这条隐蔽的道路让反军将士免去攀木缘崖的过程、

        在过去半个月里,卢献康接二连三接到特务关于反军入侵的警告,他特意强化了肾山沿线的防御力量。蛟镇地区先前仅仅部署一个轻步兵师,卢献康便象征性的安排“候补旅长”石治平率领两个独立步兵营赶去增援蛟镇。

        蛟镇守将麻宏富深知石治平是被上级调来“镀金”的关系户,他便极力希望在对方面前卖弄蛟镇守军的能征惯战,于是石治平被邀请前往县城东南的一座兵营里检阅部队。石治平猜测驻军部队针对检阅早已经过再三彩排,于是他便在半路上改变主意,决定带着麾下部队前往接近肾山的双林要塞。

        过去的数百年里,作为蛟镇西门锁钥的双林要塞曾经历过上百次激烈战斗。四百年前修建的石制堡垒如今仍然矗立在双林岗高耸崎岖的山丘上,光是凭借堡垒外高达两丈的城墙以及布满射击孔的坚固敌楼便能使访客的脑海里浮现出“固若金汤”四个字。

        时过境迁,现代的枪炮能够轻松摧毁冷兵器时代的堡垒,朝廷的驻军便用钢筋水泥重新浇筑工事。因为双林的古代要塞得到较为完好的保存,许多不曾见过故乡旧有城墙的后辈都会在承平时期赶去蛟镇的双林岗参观游览。

        在一辆步兵战车的保护下,石治平和几名随从搭乘小汽车离开公路到达双林岗下的黄岩坑。在一座由好几座陡峭矮山组成的峡谷当中,简易搭建的官军哨站截断了坑洼的泥土道路,

        这座哨站仅由一间小木屋和瞭望塔组成,守备哨站的几名官兵此刻正躲在房间内用收音机收听评书节目。在发现石治平的到来后,官兵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年纪最轻的那名战士赶上前观察情况。这位不满二十岁的新兵斜戴着帽子,将挎在背后的冲锋枪慢悠悠拿到手上。他朝着正在车队前方扬起沙尘的那辆装甲车大声喊道:“停下!接受检查。”

        石治平的车队在哨站前熄了火,关卡上的几名驻军便都从房间里冒出来,一名挂着副班长职的老兵举着登记簿来到石治平座车的副驾驶窗口,副驾驶员当即给出正面印有“五爪金龙”的通行证,老兵便要求几名部下放他们通过。

        装甲车上方操纵机炮的士兵很是愤怒的朝着那名新兵吼道:“戒备这么松懈,贼军来了怎么办?”

        那名新兵理直气壮的说道:“两个月没发军饷,你还想怎么样?”

        坐在后面小汽车上的石治平在听到这句话后便担心蛟镇的朝廷军队斗志涣散,在望了望空无一人的瞭望塔后,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看法。

        在石治平等人扬长而去后,哨站上的那名老兵朝着几位战友说道:“这要是在承平时期,大家怕是要转业了。”

        石治平随后在双林岗要塞突击检阅驻军,他在要塞南门外的一块空地上目睹驻防官兵的“出色表演”。大多数步兵在打靶射击时的表现还比不上地震时的盲人。一名新兵在用冲锋枪进行连发射击时半天弄不出声响来,石治平便怒不可遏的夺过对方的冲锋枪丢到地上,厉声指责这名新兵不懂保养。那名大胆的战士当即表示武器发下来就是这副状态,责任不在他身上。

        在要塞的军火库里,石治平看到几十件连铁板都已弄丢,就像一团烂棉絮的老旧防弹衣以及无数锈迹斑斑的钢盔。一群没把集结时的警报声当成一回事的老兵还躲在库房里用便携式电脑参与“炸金花”的网络赌博,石治平便上前询问他们说道:“就靠这些装备你们怎么打仗?”

        一名老兵回答说道:“贼军过不了肾山,如果他们来了,我们就去网络上买一批防弹衣过来。”

        陷入狂怒的石治平要求军需官给出合理解释,不料军火库管理员正好在今天带着几名“乌龙卫”特务赶去蛟镇县城里的娱乐会所吸食奶茶粉去了。鉴于“乌龙卫”的强大影响力,这件事只能就此作罢。

        经历了一上午的视察,石治平最终对蛟镇驻军得出“太烂了,要练过。”的评价。

        忙着检阅要塞驻军的石治平并不知道数千名反军已经穿过幽深的溪谷,悄无声息的占领了双林岗附近的几座山丘。反军对要塞内完备的防御设施颇为忌惮,要塞南侧居高临下的野战炮阵地成为他们夺占双林岗的最大问题。

        驻防官兵还在双林岗高地上开辟起降武装直升机的简易机场,直升机螺旋桨在半空中发出的震动声就足够吓退未经战阵的反军新兵。

        双林岗西南方向上的山坡显得开阔而平缓,可供车辆通行的泥土道路一直延伸到要塞的高墙之下,环山道路的转角处还保存着一两座在承平时代为开发旅游业而修建的简易旅馆。朝廷军队使用除草剂和挖掘机将这片山坡上的植被和旧有建筑物悉数摧毁,扫清了野战炮和机枪射距内的障碍物。

        如果反军胆敢沿着那条山路向要塞靠近,从天而降的榴弹就会把这些乌合之众打成横飞的肉块。疏忽大意的守军并未将双林岗北侧陡坡上繁茂的榉树林砍伐干净,那片拥有众多遮蔽物的林地便成为反军发起进攻的良好支点。

        周占山与洪时先召集参谋人员仔细研究过要塞外围的地形,他们一致认为缺乏夜视装备的反军无法在夜战中取得优势,于是决定在太阳落山前就向要塞发起进攻。两位军事爱好者深知文人带兵最忌讳自作聪明和不懂装懂,于是他们都采纳幕僚和职业武将所提出的建议。

        双林岗上的炮兵阵地在下午两点左右显得很是寂静,几十名官兵都各自躲在头顶撘有绿色遮阳顶篷的炮位上休息。因为下方的开阔地和往常一样鸦雀无声,驻防的官兵便将精密的测距仪器和望远镜摆在炮位中央的折叠木桌上,他们三五成群倚靠在使用沙袋堆叠而成的矮墙前,讨论着何时能够复员返乡。

        石治平的到访在要塞里激起不小的波澜,这些官兵有时便会嘲弄那几位在军火库里被长官抓牢的战友。充满暖意的和煦阳光正在逐渐黯淡,这使得在要塞外围高墙上挎枪巡逻的哨兵开始感到精神涣散。

        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石治平,要塞里的一位营长安排好几名官兵赶去双林岗东南的一处鱼塘执行“重要任务”,只要有人能尽快讨到几只足够斤两的鱼鳖当下酒菜,营长就会优先晋升他们。

        这批战士按照常理早就应该拎着“战利品”返回要塞了,双林岗上的官兵也没法用无线电设备联系上他们。要塞南部一间敌楼上的几名官兵正在担心他们的战友是否在鱼塘附近遭遇不测,一枚黄色的光点便带着令人不安的呼啸声快速接近他们所在的位置。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晃动使得正在要塞外墙巡逻的官兵下意识匍匐在地,他们再次起身的时候,要塞南面那座使用砖石修建的古代敌楼就已淹没在纷扬的黄色石屑当中,灰黑色的球状烟雾从敌楼废墟上腾起。

        在风力作用下,这团浓烟摇摆着升上天空,并且逐渐变得宽广而稀薄。爆炸后的震动使得要塞内的十几台高音喇叭奏响警报,成百上千的官兵冲出营房奔向各自的岗位。要塞周围传来更为密集的爆炸声,反军从远方山岗上射出的炮弹大多撞碎在要塞四周坚硬的岩石上。

        双林岗南坡的开阔地上传来细微却逐渐变得密集的“哒哒”声,半山腰光秃的泥土地面上溅起此起彼伏的几十道细小土柱,裹挟着灼热气体的子弹正零星击打在要塞坚固的混凝土外壁上。

        守卫要塞外部高墙的朝廷官兵相互汇报着敌军位置,机枪射手正将枪口对准山坡下和蚂蚁差不多大小的敌人。兴奋的朝廷炮兵正手忙脚乱的调整射角和装填炮弹,山下的几座低矮土丘在火炮的持续射击中闪动着大团火光,开阔地上冒起的大团烟雾使得交战双方都难以辨别敌人的位置。

        张全忠率领数十名身经百战的游击队员跟随六百名只携带轻武器的反军老兵悄悄进入要塞北坡的榉树林内,他们的任务便是攻占要塞的北门和摧毁高地上的野战炮阵地。要塞内的守军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南方烟尘翻滚的开阔地上,因此防御要塞北门的官兵仅有六十人,大部分官兵都缩在土黄色的古代城墙上探听着下方的动静。

        老旧的古代城楼外还矗立着两座使用沙袋和填满沙土的金属筐堆砌而成的碉堡,经验丰富的特等射手负责操纵那几挺火力强大的重机枪。

        隐蔽在榉树林边缘的反军将士将枪口对准已被发现的敌人,他们用数十支的步枪发起一轮凶猛的齐射。几名老兵使用步枪挂载的榴弹发射器朝着要塞前方的空地打出十多发烟雾弹,烟雾弹里释放出的白磷很快就在前方空地上形成了一道难以视物的“烟墙”。躲在岩石后和匍匐在树木下的上百名反军步兵一拥而上,不料灰黑色的烟雾中传出一阵清脆的射击声,冲锋的反军将士便接连倒在地上。

        在榉树林北面的一块暗红色岩石后面,张全忠放下挂在胸前的望远镜,他朝着正在身旁擦拭枪管的张献进问道:“官军的眼睛这么好吗?”

        张献进望着远处人影闪动的烟幕说道:“官兵有热成像装置,要不然打不中我们。”

        反军将士随即赶到较远处的空地上架起两门重达六十斤,平时需要四名战士看护和携带的迫击炮。老练的炮手从身上挂满炮弹的战友手里接过拥有坚硬外壳和尾翼的炮弹,他小心翼翼将炮弹塞进向上扬起的炮管里。

        炮手还没能来得及捂住耳朵,北门外的一座简易碉堡上就升起一团火花,从那里传出的枪声也当即停止。拥有人数优势的反军快速冲进要塞的北门,朝廷官兵依托着要塞内随处可见的简易小楼和铁皮仓库继续鏖战,官军营房四周拉起的铁丝网就给反军带来很大阻碍。

        张全忠带着余下的两三百名战士朝着近在咫尺的要塞北门赶过去,有人却在半空中发现两个令人不安的细小黑点,这些裹挟着巨大噪音的不明飞行物极有可能就是从蛟镇或要塞内起飞的武装直升机。

        在枪声里变得亢奋的张献进环顾四周,他埋怨周占山不该把林登万叫去司令部里充当聊天的幕僚,不然“猢狲”就能亲眼目睹今天的恶战。

        要塞的围墙在张献进眼里变得模糊,他产生一种幻觉,自己的传奇会在这里开始。以往在游击队里并不参与交火的张献进端起一把枪管很短的“上国式”冲锋枪对着石墙射击。朝廷军队的还击很微弱,他跑出掩体跟着同伴冲向围墙的墙角。

        想要第一个攻入要塞的张献进几乎把麾下队员全都甩在身后,他从不觉得自己胆小,但这时候还是有些不安,他最怕突然飞出一枚子弹让自己像个笑话一样倒在地上。

        两旁炸起的沙土又热又脏,反军将士的眼睛和嘴巴被这玩意堵住,张献进也觉得皮肤有些灼烧感。

        在反军将士眼里,这是一场不亚于前朝“九旗铁骑覆灭战”的惊世决战,但是要塞里的官兵只看到一群乌合之众在下面狼奔豕突。

        一名紧张过度的反军战士当即取过战友背负的防空导弹发射器,朝着黄云密布的天穹发射出一发万分珍贵的防空导弹。因为城楼下方的空间不够开阔,这枚锁定目标的导弹竟偏离目标打在几十米外的一座敌楼上。

        敌楼在火焰与高温中轰然倒下,导弹带来余韵悠长的尾震,近三十名反军步兵被飞射的石屑砸伤,其中张全忠的右臂就被一块飞石击中,两名战友顶着热浪抓住他的肩头,将伤者带下火线。

        天顶的两架直升机却很快被从南方山岗上升起的导弹击中,最后变成一团不断旋转的火球坠入远方的谷地。

        几十名反军老兵沿着铺有水泥的阶梯登上架设野战炮的高台,他们用一阵密集的弹雨驱散正在不间断射击的炮兵,然后便对着半空打出好几发五颜六色的信号弹。

        佯攻南坡的上千名反军步兵在看到天顶升起的信号弹后无不异常振奋,他们迅速沿着曲折的山道向要塞发起冲击。处在夹击下的朝廷官兵当即斗志全失,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反军就把要塞内的好几面“五爪金龙旗”扔下山涧。

        当天夜里,周占山和洪时先带着众多幕僚和将校沿着布满弹坑的山道到达双林岗。在扑灭要塞内的明火后,几千名反军将士正忙清点和搬运缴获的枪支弹药。长达数小时的枪弹射击使得要塞内大多数砖房和仓库的外壁变得千疮百孔,有些地方甚至直接被炮弹打成一片瓦砾废墟。

        周占山和洪时先撇下其他人登上那座部署着野战炮阵地的高台,在通往高台的阶梯上,许多参与要塞攻坚战的反军战士都朝着他们挥手示意。右臂上缠满绷带的张全忠正坐在高台下方的一节水泥阶梯上休息,在他身旁的一位后生正用打火机点燃张全忠叼在嘴里的香烟,这位后生用左手拢住打火机的侧面,这样便能避免山风吹灭火柱。

        蹲坐在阶梯上的张全忠显得神情疲倦,他面无表情的吐着烟雾。看着两位正向他走来的老熟人,张全忠有气无力的说道:“二位,我的右手被刮掉了一块肉。”

        洪时先便说道:“这或许便是南直隶战役留给我们的纪念。全忠兄,为什么没看到献进?”

        张全忠答道:“他去要塞的仓库里找止痛片了,我就怕他最后找了一堆过期药物。前几年我都在带游击队,你们倒是直接让我去给正规部队提供支援。”

        周占山笑道:“不少游击队员不但是放枪的好手,而且也懂得如何在林地里充当向导。这次就算大家欠你一个人情,等到刘帝逊位了,我就去肉林里抓几只碧眼金睛兽送给你,以后你在华穗看水库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大家不妨先上去吹一阵冷风,我看今天的月亮还挺不错的。”

        周占山和洪时先便一左一右将张全忠搀扶着登上高台的顶端,先前摆放在高台上的野战炮已经被反军将士悉数搬走,这便使得众人所在的平台看上去很是空旷。高台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几块不规则的炮镜碎片和许多从沙袋里漏出的黄沙,靠近矮墙和城垛的地方堆积着开封过的板条箱和空心炮弹。

        如果从高台边缘的城垛上向东西两个方向望去,南直隶的百里平川与山涧起伏的肾山山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经过荒江流水冲积而产生的富饶平原上,纵横交错的公路连通着无数灯火通明的集镇,红、黄、白三种颜色的光点沿着公路一直延展到地平线的尽头。

        在黑暗的低地上,众人隐约能够看到许多错落有致的细密方格,这些土地无疑都是极为肥沃的农田。入夜后的凉风吹乱洪时先的头发,他为自己没有在这些年的征战中变成秃子而感到庆幸。几块快速流动的暗云遮蔽了悬在夜空中的月亮,这使得那弯新月只能从云层的边缘透出些许光亮。

        洪时先朝着张全忠说道:“我们这么一折腾,刘帝能在南直隶征收到的物资和赋税就要减去三分之一。没人敢来南直隶投资了,附近的交通线也要瘫痪,一场金融危机就要席卷天子的‘龙兴之地’。”

        右臂正在隐隐作痛的张全忠苦笑着说道:“那我们岂不是来南直隶扰民了吗?”

        周占山摇头说道:“说得不对,扰民是为了救民,杀生是为了救生。”

        在众人交谈的同时,张献进和一名医生拿着一塑料袋的止痛片登上高台,洪时先朝着脸上变得汗涔涔的张献进说道:“献进,你可要把阿叔看好了。”

        张献进笑着说道:“这是当然。老洪,有人在北边的山涧里找到一架直升机的残骸,很多俘虏都指认里面的一具尸体就是今天过来视察的石治平,好像是位旅级将军。”

        洪时先听罢说道:“我们不妨在记者撰写的通报里给石治平升一级,就说打死一位师长。”

        周占山便对着洪时先问道:“有句老话叫做‘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据说蛟镇的守将麻宏富就是从普通战士一路升到师长。我素来把熊达威、李崇福、崔义甸这类靠混资历、攀龙附凤、当女婿爬上高位的酒囊饭桶视作蝼蚁,不过我担心像麻宏富这样的对手会很不好对付。时先兄对打下蛟镇有把握吗?”

        洪时先答道:“我们的主力炮队和上万名步兵还在西边绕山湾,短时间内能用来攻击蛟镇的部队不是很多,打蛟镇还是要靠智取。”

        张献进接下来的举动令人费解,极为不屑的表情爬上他的脑袋,他站在要塞边缘的围墙上对着远方灯火点点的大地吐出一口痰,然后发出一阵急促的笑声。

        洪时先询问说道:“献进,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得意忘形的张献进说道:“老洪,我在抒发自己对于某个帝王的不屑。我本来以为在刘帝的地盘上,大家会感到很紧张,但是站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反而有种悠闲的感觉。”

        周占山解释说道:“过去我们的将士都是忙碌奔波的普通人,你看下面的公路上有几部汽车在开,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穿越战区。我们现在有几万人,什么难处都能化解,你处在这股力量中间,自然觉得安全。联想到朝不保夕的普通百姓,你当然觉得悠闲,对比产生快乐。”

        洪时先发觉周占山身上散发出一种过去没有的特质,他本以为对方拿到程克授予的旌节以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现在的身份,但是周占山仿佛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大帅,他在这个位置上表现得非常自然,自己或许低估这位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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