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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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醒醒!”
要儿的声音,把孟藻从迷梦里拽了出来。
孟藻睁开双目,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那名兵士回头瞥了眼孟藻,见她仍被弩矢钉在床上,便又专心同要儿厮打起来。
要儿身手矫捷,处处躲闪,同那名兵士隔开距离。但琼华阁有些狭窄,兵士向前一扑,便将要儿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孟藻试图起身,头皮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这时她方才想起,自己的头发被弩矢缠住,结结实实地钉在了床榻上。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把箭头拔起。
兵士掐住了要儿的脖子,要儿奋力反抗,但力渐微弱。
窗上的云母石映着明黄焰火,空气里飘散着杉木燃到一半的奇异清香。宫里的脚步声、叫喊声,兵仗相互碰撞出的乒乓声交织一片。
此刻,孟藻心中静谧万分,如同伏暑暴雨过后的树荫。
她只觉得周遭杂乱而又吵闹。
嗒嗒嗒……
嗒嗒嗒……
外面传来一股木头点地的清脆声响。
爷爷拄着一根桦木拐杖,从门口踏着大步走了进来。
除了孟藻,谁也没注意到他。
“爷爷……”
爷爷比了个“嘘”的手势,像个顽皮的孩童般蹑手蹑脚,来到兵士旁,冷不丁地抽出他腰间的短剑,扔到孟藻脚边。
唉,药效终于上来了。
看到死去的爷爷,说明自己也快进鬼门关了。
“爷爷,藻藻今夜就去找你。”
孟藻喃喃道。
她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铁剑,转动手腕,对着自己的长发割去。
利刃划过千万根黑发,发出了细碎的嚓嚓声,像在用镰刀收割五月里的金黄麦秆。
要儿终于昏厥过去,不再抵抗。
兵士站起身,却发现床榻前只剩下一片黑发,孟藻不知去向。
正在他踌躇之际,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剑朝他脖颈刺去。
剑刃撞在护颈的甲片上,蹦出几粒火星。
他猛然回过头,只见孟藻披着参差不齐的短发,双手紧握着一把利剑。
虽然孟藻不懂剑术,更不懂刃筋,没有将短剑端平。
但她身子紧绷,栗棕色的眼底中流淌着滚烫熔岩,全然不像个吓破了胆的柔弱女流,反倒像只穷途末路,准备殊死一搏的猛兽。
孟藻又一剑刺去。
那个兵士仗着自己身上的厚重盔甲,用小臂挡住剑锋,猛地拨开孟藻的剑。
谁知孟藻又抬腿踢去,正中膝盖,趁他还未站稳之际又刺出一剑,剑锋顺着甲胄的缝隙,一路滑进腋窝。
没了盔甲,剑刃轻易割开皮肉,片刻间血流如注。
“交交!交交!”
那兵士捂着伤口,后退到墙边哀嚎。
孟藻知道,他又在喊军中的暗号,好让其他人来搭救他。
孟藻撕开自己的贴身亵服,抽出一张布条,包住短剑缠在腰间,接着背上要儿逃了出去。
宫里乱作一团,处处响彻着厮杀与叫喊声,但孟藻有如喝醉了一般,所有声响都好似闷在酒葫芦里。
天地不停旋转,但她的双腿像是认路一般,步伐没有丝毫凌乱,甚至闭上眼也能背着要儿逛遍整个皇宫。
十九年来,她从未有过这个时刻,燥热却有力,昏沉却灵活。
这一刻,自己剪去了娘胎里的脐带,却从未减去与天地间的脐带,这根脐带能让她与整个寰宇共通感受,体会每一股晓风的冷热,每一只蟪蛄振翅的蜂鸣,每一层水波荡漾,每一丝温热火光。
一辆马车飞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两匹拉车的白马似是受了惊,朝着两个方向奔跑,先后挣开缰绳,逃遁到夜色里。
而马车却没停下来,在宽阔的道路上扭出一个圆弧,不偏不倚地袭向正在奔跑的孟藻。
孟藻想要躲避,却脚底一滑,撞上一颗歪脖柳树,栽倒在泥土上,要儿也滚落在地。
孟藻记得,这颗歪脖柳树长在福宁殿东边的院墙,不知是痴恋日光,还是枝干孱弱,从土里钻出的树干,直直地歪向了宫墙,倚着宫墙斜着生长,像画中慵懒的贵妃。
三年前,孟藻进宫时,这颗柳树还算生得笔直。
可没过多久,它的枝稍刚探出墙头,整个躯干都渐渐斜了过去。
宫里人总叫他柳歪脖,而文雅的士大夫则为它取名柳曲项。
福宁殿是大宋帝王的寝宫,大殿旁的歪脖柳树总归不那么吉祥,太皇太后曾想把它拔除,换上一株笔直粗壮的寻常柳树。
但有人告诉太后:草木以日光月华为食,乃是天地造物,如今柳树倚靠宫墙,不就是表明大宋火德兴旺,官家与日月同辉吗?
最终柳曲项还是留了下来,寒来暑往,年年抽枝发芽,如今竟比其他柳树更为繁茂。
孟藻胸闷燥热,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咳出几口鲜血,头脑反倒清醒起来。
阵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裹挟着叫嚷声传来,不知是谁又走了过来。
虽然自己只活了十九载,但真的太累了。
要儿,若不是为了救你,我现在肯定躺在树下松软的黄土上,舒舒服服地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孟藻背起要儿,四下环顾。
该跑去哪里呢?
若这里是福宁殿,那么一路向南穿过垂拱殿,再向西,接连穿过右承天门和西华门,就离开了宫城。
平日里各个宫门都有人把守,可当下宫里起火,可能还有兵变,宫门未必有人把守。
若是运气好,便能在自己毒发身亡前带要儿离开宫城。
只要离开这里,要儿便能活下去,至少不会死在今晚的兵荒马乱里。
“站住!”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队黑衣兵士快步奔向孟藻。
一支流矢冷不丁地从空中划过,钉在了柳树上。
“莫要放箭!”
领头的喊了一句,兵士们放下□□,拿着刀枪缓缓接近孟藻。
孟藻想要逃走,可正前方又窜出一群人,他们身披红袍,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长槊破风而来。
骑马者并未理会孟藻,而是径直与她同身后的黑衣兵士打斗起来。
孟藻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并未细想,趁着一片混乱背着要儿溜了出去。
垂拱殿、紫宸殿、文德殿、大庆殿失去了往日的肃穆威严。宦官、宫女与披甲持剑的兵士乱作一团,像极了雨天前往窝里搬东西的一个个蚂蚁。
天地被照得透亮,火光侵染了大半宫城。
火星飞散,多条前路被大火封死,孟藻只好不停绕路。
可当她走到垂拱殿的偏殿时,烈火已烧到了北殿门,木头梁柱在火中劈啪作响,片刻后从门框坠下,封住了出路。
孟藻欲原路退回,可那些红袍骑马者却堵住了归路。
好在偏殿狭小,南北各只有一处窄门,孟藻放下要儿,关上殿门,插上门闩。
说不定过一会儿,他们便自行离去了。
“把人交出来!”
殿外的人斩钉截铁地道。
他们难道不知道吗?偏殿里只有两个宫中最不起眼儿的女流,无论他们是朝廷的人,还是来造反的人,孟藻与要儿都不值得他们大费周章。
但那些人似乎真的不知道。
他们下了马,拿着手中的兵器砸向殿门。
朱红铁皮镶钉门看上去厚重,实则只是样子货,在刀枪剑戟的击打下很快便露出孔洞。
不出半刻钟,南门便会被攻破。
就算没有攻破,北殿门的火也会蔓延到整个偏殿,将她们活活烧死。
若是几日前的孟藻,定会被这番光景吓丢了魂儿,但如今,她却像戏台下的看客般,波澜不惊地看着眼前这出大戏。
或许,在爷爷年轻时,也有过相似的景况。
仁宗庆历七年,王则据贝州兵变,朝廷遣大军围城。那时孟藻的爷爷孟元官位不高,为了搏得功名,他身先士卒,搭云梯攻城,身上被守城军射中十余处,坠入抽干的护城河沟渠中,但他接着又从沟渠中爬出,募集死士从地道挖进城墙,与城内守军死战,最终破城。
贝州兵变被镇压后,朝廷论功行赏,孟元因战功,调入殿前司,举家迁入东京汴梁。
孟藻听着爷爷的英雄故事长大,脑海中再现了一幕幕爷爷的英勇身姿。但在那之后,爷爷常此留任京城,再没上过战场。无论孟藻怎么问,他都只字不提,年幼的孟藻无法想象,是什么驱使他迈出每一步。
此刻,孟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不畏死,不恋生,便无所惧。
她拿出短剑,解开包在外面的布条,准备在破门之际带走一两个倒霉蛋。
只是,她对要儿还有些未尽的言语。
若不是到了今天这般境地,孟藻会把这些话永远捂在心里,待夜深人静时再翻出来独自反刍。
“要儿……”
“我方才做了个梦……”
“我们一起到了樊楼,你猜我们去樊楼做什么……嘿嘿……你教我用青梅泡酒,可惜的是,我没喝到……”
“后来……我还是我,但你变成了月亮……我在天上一直跑一直跑,最后才把你追上……”
“要儿,我看到爷爷了……或许我不该吃这个药,要不等你醒过来,就见不到我了……”
“不过就算没有孟娘子,只要你活下去,多细点心,别再得罪人,还是能碰到李娘子张娘子,她们总不能都是坏的……”
“我当时也不知道,宫里这些乱子不是因为我纵火……我太懒了,根本不想应对那些事……”
“不过若是你也命不好,没挨过去,可以来下面找我,等不到你,我就在黄泉路上走得慢一点……”
“到时候咱们可以先不着急投胎……我想和你慢慢走出宣德门,离开皇宫,在汴梁城里走上一天,走累了就去偷一块荔枝膏,反正我们是鬼,谁也看不见我们……”
“……还要去东海,夜里海水退潮,留下一地吐泡泡的小螃蟹……”
“听闻夏国的大漠里有片水草丰茂的河谷,牛羊骆驼日夜不息,若是你不怕那儿的燥热,可与我同去……”
“……青唐城的雪山如刀剑所削,皑皑白雪终年不化……”
“……再过两月,漠北草原定是一片青绿,扯地连天,不知你会不会骑马,要是会的话你一定要教我骑,不然一匹小马会被我们两个压坏……”
“其实也就只有数百日,再等数百日,我们就能一起看鸢尾花开,只是你来到琼华阁遇上我,太不是时候……明年三月,不仅有鸢尾花,那只烦人的狸猫肯定也生下一窝崽子,我们一人偷上一只……”
孟藻柔声细语,泪盈于睫。
偏殿的窗棂被打破,云母石散落一地,一个人影灵活地跳进偏殿。
孟藻拿起剑,在黑影的遮蔽下悄然接近那人。
但当她持剑刺去之际,闪烁的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庞。
“要儿?”
“孟娘子!”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柳树下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孟娘子一直在跑,宫里太乱了,我叫你,你听不见,我便一路追到这了……哎外面是什么人?为何在破门?”
若眼前人是要儿,那么自己一路背着的,又是谁呢?
孟藻缓缓回过头,火光映照下,圣上穿着龙袍,半蹲在地上,歪头好奇地盯着两人,幽绿的双瞳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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