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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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子夜天空不见星月,暗红浓稠的云彩缠绕天际,照得地上光亮万分。
树皮上蜿蜒的褶皱、院墙上砖石与黄泥的细小缝隙,草叶上笔直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起夜的孟藻一出寝屋,便对着眼前的景象出神。
但她旋即想起村里老人的话:七夕那日,天上无星,红霞万丈,则是牛郎织女在鹊桥共赴云雨,这时若有凡人偷看,便会触怒他们,招致灾祸。
而这天正是七夕。
孟藻急忙低下头,心中祈求自己未被看到。
阵阵细小的闷哼传来,时有时无。
顺着声响,孟藻望见,院子里西厢房中烛火摇曳,一个人影落在泛黄的窗纸上。
孟藻推开门,只见母亲跪在床边痛哭,脸深深地埋在那套旧床褥里,两鬓发丝像羊毛般打起了卷儿。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人哭。
她有些不知所措,结巴地问母亲为什么哭。
“因你顽劣。”
母亲抬起头,挂着泪痕说道。
孟藻听到,自己的心像被鼓槌敲到般,发出一声脆响。
自己看了不该看的,果真招致了灾祸。
几天后,孟藻从丫鬟那里知晓,七夕那日,父亲与几名叔伯突然兴起雅致,要母亲同妯娌几个“对月穿针”,以图织女保佑自己心灵手巧。
若是谁先将五彩丝绒穿入七根银针,便会做一整年的“巧手女”。
不知怎的,母亲因心急扎破了手指,尽管忍痛穿完了针,但成了最后一名。
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一整晚都不再理会她,似是责怪她丢了本家的颜面。
孟藻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都与自己无关,但那张泪眼婆娑的憔悴面容,以及满是恨意的双眼,她却再也没有忘掉。
日后每每遇上灾祸,孟藻都会本能地认为,都因多年前那个湿热的夏夜,她看了一眼万万不该看的天空。
若不是那晚,自己此刻也不会被一柄利剑所指。
持剑男子不知何时闯入了浴堂,拿剑指向的孟藻。
那人身材高大,身着黑色曲领大袖,系嵌玉横襕,云头黑靴,看装束应是皇城司的人。
孟藻曾见过他们,但他们只在圣上身旁护卫,不曾出现在后宫。
如今不知是兵变?还是孟家生出是非,牵连了自己?
隔着水雾,孟藻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隐约能察觉到对方警惕的目光。
“起身!”
那人道。
剑锋渐渐贴到孟藻的脖颈。
刚在热水中浸润的肌肤,触到冰凉剑刃的瞬间,令孟藻打了一个激灵。
“起!”
他的语气不容置否,似乎孟藻再不起身,那柄剑便会划下。
似是水汽过盛,他还没发现要儿。
孟藻缓缓起身,一手扶着浴池边缘,一手趁机把要儿的脑袋摁进水里。
就算今日难逃一死,她也不想自己赤身裸体,同女侍戏水的逸闻传出宫墙,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要儿呛到了水,扑腾中发出了声音,惹得持剑男子向水中望去。
“汝乃何人?!”
孟藻怕要儿被发现,便厉声问道。
她已然从水中起身,赤身面向他。
孟藻能感觉到,他正望向自己,灼热的眼光自头顶向下滑去。
滑过她密实的眉梢、饱满的双唇、纤长的脖颈,滑过红润的胸脯,最后停在了腰腹。
“皇城司……亲事官。”
男子好像知道找错了人,急忙收回剑,又把头低下,不敢再看孟藻。
孟藻稍稍凑近,看到他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年,应是未及弱冠,难怪如此莽撞。
“为何来琼华阁?”
孟藻见没了危险,便想责难一下这个冒失的少年。
说来奇怪,看到他慌张的眉眼后,孟藻方才的不适一扫而光,丝毫没有被男子窥视身体的羞耻,气定神闲的挑起一展方巾披于身前。
“有宫人说看到刺客进了琼华阁,臣便来此缉拿刺客……”
他低声下气道。
擅闯后宫,可是死罪,孟藻心想。
“这儿没有刺客。”
“多有冒犯,还望娘娘恕罪……”
他居然把自己当做了某位娘娘。
“站住!”
少年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孟藻厉声喝住,怔在原地。
“你可知罪?”
孟藻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着他。
剑柄上的紫青色流苏吸引了孟藻的目光。
“把剑穗给我。”
“娘娘……”
“休要多言,若是不留下你身上的东西,他日说起此事,你来我寝阁里捉刺客的事恐怕没有对证,容易被旁人言语……”
见少年仍有些犹豫,孟藻便贴近他耳畔,轻声道:“我不想治罪与你,但你把我看了个遍,不能就这么走了。”
少年急忙扯断剑穗,闭着眼将流苏交给孟藻,旋即离开。
拿着沉甸甸的流苏,孟藻不禁笑出了声,或是因为那少年的慌乱神情,或是在无趣的深宫中,总算见到了新面孔。
片刻后,孟藻方才想起要儿还泡在水里。
待孟藻将要儿捞出来时,她已经没了气息,温热的身子骨又软又滑,像在锅中煮烂的章鱼。
孟藻拖出床底的大枣木箱,把要儿仰着放在枣木箱上。
她在儿时看到过大人们救溺水的孩童,都是让他们仰躺在大石头上,待他们把体内的水吐干净,就会醒来。
而要儿还未吐水,便有了气息。
孟藻将头埋在要儿单薄的胸前,听着她浅浅的心跳声,喜极而泣。
这晚星月透亮,月光透过窗棂上的云母石,照在琼华阁的青砖上。
要儿还未苏醒,孟藻只好将她放在自己床上歇息,以便时刻照看她。
三尺宽的床上挤着两人,属实不太宽敞,肩膀都挨在一起。
孟藻侧过身望向要儿。
月光斜照在要儿脸上,映地她肤如白玉。
孟藻睡不着,尽管要儿恢复了气息,但没把水吐出来,总归有些担忧。
但更多的是自责,自己为了声誉,险些害死要儿。
“孟娘子……孟娘子……”
阵阵模糊的呓语吵醒了睡熟的孟藻。
“要儿?你醒了?!”
见到要儿已经苏醒,直起身子坐在床上。
孟藻很是欣喜,但同时又因自己本该照看要儿,却不慎睡去而心生愧疚。
“孟娘子,要儿为何会在这张床上?”
“今日你被我摁进水里,出来时昏迷不醒,便把你放在这儿,有什么事我也好照顾你。”
“孟娘子为何要让我进水里?”
要儿眨巴着眼睛问道。
“要儿,你今日还未把体内的积水吐出,没有大碍吧?”
孟藻找不到如实回答后,两人还能和好如初的方法,所以只好岔开话题。
“要儿没有感觉……对了孟娘子,今日为何要把我……”
“要儿,这几日你可见过行踪可疑之人,今早闯入浴堂的是皇城司亲事官,说是有刺客进了琼华阁……”
“没见过……孟娘子为何……”
“今夜月光大亮,怕是快到十五了。”
“今日是十七……孟娘子你……”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七十八少半边,少了半边还是如此亮呢!”
孟藻已然用尽浑身解数,如果要儿再问这个问题,她就只好装睡了。
要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意忽地涌现在脸上,像是一白天都没睡够般。
“孟娘子,要儿去睡了……”
“且慢……”
要儿准备翻下床,却被孟藻抓住双手,身子一滑倒在了孟藻身上。
两人面对面贴在一起,尽管身上隔着被子,但要儿呼出的气息却落在了孟藻脸上。
孟藻希望十七的月亮真如俗话所说,少了半边,这样要儿就不会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
孟藻急忙松开手,将要儿推到一旁。
“今夜一起睡吧。”
“孟娘子,要儿已经没事了。”
“我有事。”
“何事?”
“我怕……又有人闯进来。”
孟藻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怕,但怕的是要儿离开。
怕要儿苏醒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明早一醒来要儿便会没有气息,冰冷僵硬地躺在一旁。
“那要儿便陪孟娘子睡。”
要儿钻进被里,尽管两人都穿着贴身的亵服,但要儿身上的温热仍旧穿透层层布料,到达孟藻的体肤。
过了许久,两人都未睡去,天地静谧,呼吸声清晰可闻。
“要儿。”
“孟娘子……要儿是不是挤到你了?”
“没……我是想问你,你不是说过,虫们会产下千万卵鞘,自己虽死于冬日,但卵鞘却会待春暖时复生……”
“是……”
“虫们也如你一般,知道此事吗?”
“要儿不知……”
“若是它们知道,也会心甘情愿这么做吗?”
“也许会吧……”
“若是你呢?”
“会,若是要儿,也会心甘情愿。但对人来说,能让自己慨然赴死的卵鞘,未必是后代子嗣,读书人为功名而活,巧匠为技艺而生,权贵呢……为名利而死。”
“要儿你知道吗?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卵鞘,也不至于浑浑噩噩地挨到今日……”
“孟娘子,我说的是那些读书人、巧匠还有权贵,他们自然都有各自的志气抱负,但你与他们不同。”
“我只觉得自己不如他们。”
“要儿觉得孟娘子远远胜过他们。”
“要儿你不要再说违心话了。”
“怎会是违心呢?孟娘子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志气抱负在哪儿,但见到受困的生灵,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蝴蝶,都会感同身受地为它哀恸,要儿对茶心生好奇,孟娘子也不会说一个下人根本不懂清雅之道,反倒要教会我点茶,我占了孟娘子的浴池,孟娘子也未责罚要儿,反倒同要儿共浴……”
在孟藻眼中,这名侍女变得愈发神秘。
她虽看上去有些轻浮,但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孟娘子,你不必寻找自己的卵鞘,它一直都在你身上。”
多年前的鼓槌再一次敲击在孟藻的心上,令她感受到强烈的颤动。
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柄鼓槌表面包裹着柔软的棉絮。
“那你的呢,要儿?”
沉默良久后,孟藻问道。
“是这个。”
要儿指向窗棂外。
“……月亮?”
孟藻有些摸不着头脑,窗棂外的东西可太多了。
“不是。”
“福宁殿?你不会是想做贵妃……或者皇后吗?”
“不是。”
“星星?你想摘星星?”
“不……”
“窗上的云母石?你不会是喜欢云母石吧?”
要儿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
孟藻看见要儿已沉沉睡去,双唇微启,胸膛规律地起伏着。
“好梦,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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