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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转变


第五十八章畸变

        战机机舱里的灯在迫降时撞坏了。半截冷阴极荧光灯兹啦兹啦爆着火花,  半截掉在地上,垂死挣扎照出惨绿的暗光,照得运输箱旁边的一地碎肉尸块颜色越发褐红。律若的银发从运输箱顶落下去,沾着血污、灰尘与汗水。

        他的手肘被畸形的怪爪死死按在血泊里。

        半干的血沾在他冷白的肌肤上,  就像光洁的人造陶瓷被抹上肮脏浑稠的染料。

        律若停止了挣扎。

        他两排又长又弯的睫毛被打湿,  上下交叉着,  一缕一缕沾在一起,就像雨中成络的水晶丝。睫毛下,是空洞的水银瞳孔。高大异常的怪物压在他身上,  恐怖的暗银面颅贴在他颈边,投在墙上的影子静止不动,竖瞳却在反常地亢||昂地微微收紧。

        强电流经过冷阴极荧光灯的导管,倾斜泄出一串又一串银白色的电火。

        机舱前边,  传来柳轻轻焦急的呼唤声。

        “研究长!您有没有受伤?研究长……”

        异种如同遭到了挑衅,  畸形的双臂陡然收紧,勾住律若颈部、腕部、各处关节的液态金属瞬间跟着进一步缩紧,  锁得暗银的骨棘和海星状末端再次深陷。律若顿时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隐约听到律若的声音。

        柳轻轻的喊声越发急切起来。

        战机迫降的瞬间,侧翼和机首涡旋连续断裂,驾驶舱附近大片钢板“哐”一声,重重地倒凹舱内,  左侧一大块钢板直接就像鲨鱼鳍一样直接切进舱内。柳轻轻惊险地躲过了被切成两半的命运,  却也被卡在钢板和驾驶位之间。

        “研究长、研究长!”

        听不到律若更清晰一点的回答,  以为他在迫降时受重伤昏迷了。

        柳轻轻心急如焚,用力拍钢板,企图唤醒研究长的意识。

        砰砰砰的声音和柳轻轻急切的呼唤在机舱中回荡,  荧光灯管爆出的炽白火花印进律若的瞳孔,  律若的睫毛轻微抖动了一下,  忽然弧度极小地挣扎了起来……不想……泅白的手指痛苦地划过冰冷的金属……不想……

        雪茄烟雾弥漫的房间,检视货物的政客……

        散落满碎肉的机舱

        怪物起伏的影子。

        不想……

        不想被看到。

        又是在那一个同类的声音响起后,原本放弃挣扎的食物突然重新开始挣扎。异种的妒火一下熊熊翻涌,它死死环抱着律若,发出尖锐的低吼,骨尾闪电般甩出,砸向战机的驾驶舱。

        横挡在驾驶舱和后机舱之间的钢板“撕拉”一下,被直接暴力划开。

        钢板被撕开长长一道裂缝。

        “研究长……”柳轻轻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凝滞住了。

        战机后舱是一幅近乎地狱般的画面:

        ——好几具自由军的尸体夹杂在军用运输箱之间,已经被乱七八糟堆砸在一起的运输箱砸烂了。其中一具尸体,上半截已经完全被沉重的军用运输箱砸成肉酱了,下半截却拖着长长的肠子滚在距离驾驶舱不远的地方。

        血肉遍布的空间里,异种挺立上身,畸形的银色巨爪交叉合拢,如捕猎的铁夹,将研究长牢牢扣在身前。

        “它”由液态金属凝成的外骨骼不断向下流淌。

        变成细细密密的银色锁链、银色锁勾、银色粘块,淌到研究长身上,钻进残破的白大褂里,将它和研究长连为一体——融化成液态的暗银色金属外骨骼几乎已经包裹、吞噬掉了律若的大半身体!

        尽管堆叠起来的军用运输箱阻碍了大半视野,挡住了异种躯干的下半部分。

        但发生了什么已经不用想都知道了。

        柳轻轻脑海嗡嗡作响,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它”什么时候上来的?

        “它”什么时候将……将研究长……

        研究长怎么一声都没喊?

        异种裂开面部外骨骼,朝呆立在那里的柳轻轻露出一个近乎邪狞的示威弧度。它直接掰过律若的脸,在律若被迫将脸转向驾驶舱那边的瞬间,宣泄似的,咬住了他的侧颈。刹那间,机舱内,强电流经过灯管导线烧出比先前更强劲的银白火花,飞瀑似的,向上宣泄。

        律若的长睫颤动了一下。

        刺目的电火,灼印在他银色的虹膜上,仿佛水银镜面细小的碎纹。

        ……柳轻轻惊愕的脸、异种丑陋的畸骨、政客验收玩具的粗糙手指、翻检眼皮评估瞳色,替诺森议员估价的红指甲、垃圾星上木然躺在塑料床板接客的女人……一幅幅光影鲜明的画面,重合在一起,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地灼烧了起来。

        下一刻,

        律若毫无预兆地干呕了起来,剧烈得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肺一起全吐出来。

        异种尖利的獠牙,猝不及防,刺进了他的脖颈。

        鲜血涌出的瞬间,柳轻轻惊恐地尖叫了起来,异种的瞳孔里森毒燃烧的熔金瞬间凝固住了。

        它本能地松开獠牙,去舔律若的伤口。

        在它松开獠牙的瞬间,遥远的母巢,整颗不断传出“撕裂食物”讯号的暗红色肉质星球,一下变成了犹如警告灯一样刺目的猩红色。每个孔隙都在歇斯底里地传递恐怖的通牒——异类!异类!彻底失去控制、没有任何同化可能的异类!!!

        母巢混沌可怖的呓语、尖啸,暴鸣一样,撕开所有基因,所有神经。每一个基因都在裂变、畸生、异殖。

        异种一动不动。

        “它”的瞳孔在两种不同的失控中剧烈挣扎,切换。

        “它”暗银色的“表皮”石油一样沸滚,从暗银色的液态金属里,畸生出灰白色的浑浊金属液体。转眼间,左爪自里而外变成灰沉沉的浊色。“它”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抬起爪腕,五根巨大畸形的利刃猛地弹开,仿佛要放食物走一样。

        然而,就在上肢抬起的瞬间,爪腕也变成浑浊的灰白色。

        五根畸生异变的利刃自行向回倒转,缓缓抓向律若。

        利爪的刃口没有任何收敛!

        “它”的竖瞳狞金闪动,对抗母巢传来的尖啸,上肢骨骼不住颤动,隐隐也开始沸滚出脏污的灰白色活性金属。就在利爪猛地收拢,要将怀里的律若抓碎成数段的瞬间,“它”咆哮一声,直接连肩撕下了自己的左爪!

        越来越多的灰白色从异种暗银的液态金属中沸滚汩出。

        仿佛一桶混了色,又烧开了的金属漆。

        从那烧开沸出的浑浊灰白里,不断往外凸生利爪、捕捉足的轮廓,朝律若的方向抓去。

        仿佛有什么更高层次的贪婪存在,要跨过无尽光年,将律若撕成碎片。

        在柳轻轻的惊叫里,“它”再次生生撕下自己原本已经细细密密缠到食物身上的银色液态金属,放开了食物。

        银色的金属液一被撕下,有的立刻退回液态,星星点点,沾在律若的肌肤上,有的还维持断裂银链的形态,绕在他的颈上、腕上……律若摔落进运输箱旁边,银发散进血泊里,手腕被一片铁皮挂了一下,涌出汩汩鲜血。

        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痛,只抓住自己的喉咙,在剧烈地干呕。

        异种嘶鸣着,伸爪要去抓他的手腕。

        律若蜷身在舱板四处散落血泊碎肉中,抓住一块碎金属,横在身前。

        金属片锋利的裂口割开他的手掌。

        异种发出负伤的嘶鸣,介乎失控与绝望之间。

        “滚。滚!”律若单手抓着碎金属,血顺着他冷白的手腕往下淌。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剧烈呕吐呛出来的泪水,沾在他的睫毛上。他银色的瞳孔如同被无影灯照亮的水银镜,尖锐,空洞。

        异种向后退,向后退,一直退到机舱舱角。

        它哀鸣着,近乎哀求地望着律若的伤口。

        律若紧紧抓着金属片不放。

        最终,它凄厉地尖鸣了一声,撞破机舱,消失在从天而降的城市热雨里。

        宇宙深处,异种畸变时,遍布母巢表面大大小小的肉褐色孔隙急剧张大、收缩,涌出灰白的浑浊溶液。仿佛整个母巢都在贪婪无度地搜寻。在异种撕下自己的左爪,撞开机舱后,整个母巢所有孔隙,瞬间全膨破爆裂,迸发出无比愤怒的尖啸。

        就好像——

        如此急迫地要求异类个体吃掉律若,不仅仅是因为要同化、抹除异类。

        更因为律若本身!

        ……………………

        暴雨降落进机舱,带着星际时代城市习以为常的热岛效应,打在冰冷的舱板的时候,腾起茫茫的白色水汽。

        血水、肉沫、碎骨,混成浑浊的暗红色河流,流过律若莹白如玉的身体。他的银发浸在污水中,像一湾被弄脏的银色河流。

        金属碎片从他的手指中滑落。

        雨水冲过手背淡青的筋络,顺着分明的指节,湍洗过没有一点的血色的指尖。

        他睁着眼,瞳孔印出城市霓虹的光线,就像十几年前被卖给柯西诺家族的那一天。烟雾和远灯的光落在虹膜上,手指夹着雪茄的政客,一边解卡扣,一边挑剔新买下的货物,法律意义上的“父亲”站在旁边,诚惶诚恐地介绍。

        ……他三岁就能解开微观电路,六岁就能拆解光谱波动模型,能直接读出虹膜编码、基因编码、还有dna溯源地……快啊,快说!赶紧地,给大人表演一下。

        热雨下大了,远灯的霓虹被折射成迷离的光,城市像浮在深蓝深紫深红的光海中。

        ……别怕,若若,没事了。没事了。

        搭在脑后的手,修长温暖。

        遥远的马琴星系转过了银河市的天际线,远处探照灯扫过的白色光柱,像光海里一掠而过的飞鸟。

        柳轻轻踉踉跄跄,跌进机舱,看见雨滴进律若的瞳孔。

        情感缺失的人,不会哭,不会叫,不会难过,不会恶心。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活着的机器,是血肉做的仿生人。

        他们生来就被困在冰冷的深渊里,可他们不是真的不会疼,也不会痛。

        他们只是发不出声音。

        他们也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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