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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准拟花开人共卮


第二章:准拟花开人共卮

        那个唤做昭昭的女孩,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腰间挂着一个和郗道茂一样的端午香囊,那是前几日谢道粲挨个赠与她们的。而昭昭听见她那句话并不恼火,只是上来就给了郗道茂肩头重重地一掌:

        “我可想死你了!”

        最近庾昭被家里拘起来学女工,郗道茂已有半月没有见过她了。要不是趁着端午谢家的帖子,估摸着庾昭还要被拘上许久。

        她同旁的士族女郎打扮不同,虽一身襦裙,但头发并没有绾成繁琐的发髻,而是随意用一顶玉冠固定住,打眼一看,倒像是谁家的小郎君跑了出来。

        不过想想庾昭的祖父征西将军庾亮,她这番打扮此时也不觉得有多突兀了。

        将门无虎女,这在哪朝哪代都是一样的。

        “粲儿早就在小隔间等我们了,就你一直不来。”昭昭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走,身后南嘉也是习以为常,规矩地跟在后面一同去了隔间。

        松风鹤立的刺绣屏风里,端坐着一位女郎,黛蓝折枝牡丹的对襟上襦,湖蓝色的水波挑线裙子,头上绾着整齐的单螺髻,斜插一串海蓝宝芍药珠花,剩下的头发散在后面,斜垂着一串步摇,摇曳在忽明忽暗的日光里。女子手上的动作不停,捣碎茶饼,在温热的炉火上加入葱和姜,在将茶末倒进去细细煮上半晌,白瓷勺盛上一勺来,放在面前的白瓷莲花茶盏中。整套动作,手上的响耳镯没有发出一声响动。

        庾昭和郗道茂就这么并肩站在她身后,直到她的动作停下,才肯上前去坐下。

        她看着郗道茂与庾昭坐下来,毫不客气地端起刚刚盛好的茶盏来,轻咂一口,不住的点头:

        “粲儿,你这手艺又精进了不少。”说话的是庾昭,她这几日被拘着学那些礼仪,其中就有烹茶这一项,可庾昭回想起自己的那些作品,惨不忍睹这个词是不能简单概括尽它们的。

        谢道粲闻言笑了笑,看着今日二人腰间都挂着自己送的香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中午宴上要分角黍,所以今日没给你们准备甜糕,这道蟹粉酥和散丝都是咸味的点心,你们稍用些,配茶吃。”郗道茂这才观察到桌上那几碟点心,蟹粉酥被制成了团子状,而上面的花纹想来是特意制的,细细看过去竟是银杏鲤鱼的纹理。散丝被排成一个方向,轻咬一口,脆香有余。

        郗道茂自从知晓面前这位居家好能手的谢道粲将成为自己的嫂子,看她的眼光也不一样了起来。冥冥之中,总有种金玉良缘的感叹。

        哥哥这是撞了什么大运啊!她感叹着,又有些担心。

        若粲儿对哥哥无意,那又该如何?

        想着想着,郗道茂有些出神,没注意到面前的两人此时都停下了手里的吃食,一脸审视地望着自己。

        还是庾昭先憋不住,双手抱胸,开口道:“容娘,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谢道粲有样学样,也跟着抱胸坐在一旁:“坦白从宽!”

        郗道茂刚一回神,就被她们两个的神情给吓了一跳。

        “你们两个,好端端地倒审起我来了。”郗道茂在她们的注视之下,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还是庾昭嘴快,上来就道:“我就觉得你今日有些不同,来晚了不说,还总爱出神。说吧,是不是春心萌动,思念哪家的如意郎君呢?”

        郗道茂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打了庾昭一下:“小姑娘家家的,说这些,不害臊!”

        谢道粲也跟着笑了起来。郗道茂瞬间抓住机会,转移了矛头道:“粲儿是我们三个之中最大的,今年腊月就要及笄了,我看要春心萌动,也得是粲儿。”

        谢道粲被她这么一搅和,也跟着不好意思了起来:“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咦,”郗道茂指着谢道粲笑道,“你脸红了!被我说准了,是不是吧!”

        “我哪有!你这小妮子,嘴太坏了!”说着,谢道粲就要起身挠她。

        庾昭没有明确的立场,跟着就凑了过来。郗道茂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就开始求饶。

        “好姐姐们,我错了。饶了我吧!”

        谢道粲笑嘻嘻地收手,顺便按住了还要挠她的庾昭。

        郗道茂观察到这一点,心里更加坚定了要让粲儿做自己嫂子的决心。她看了看院外,忽然对昭昭道:“我记得你两个月前就惦记着粲儿做的杏脯了,现在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制好了?”

        谢道粲应道:“可不是,早就包好你那份了,只你一直不来,我只好先替你收着。”

        庾昭顿时眼睛放光:“在哪呢?”

        “我让流樱收在东隔间了。”谢道粲招招手,那个叫流樱的丫头立刻上前来。

        “昭女郎,奴婢陪您去取,顺便您在挑点我们女郎制的枇杷煎和樱桃蜜,一同带回去可好。”

        昭昭点点头,随她走了出去。

        待她走远些,谢道粲才转头对郗道茂道:“刚刚一直同我使眼色,是要说什么?”

        她看着郗道茂刚刚的眼神,只要想出这么一个方法将昭昭引出去。

        郗道茂也不藏着掖着,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来:“原也不是想瞒着昭昭,只是你也知道她是个心思浅的,藏不住事。”

        谢道粲听她如是说,心里更是打鼓了起来。有什么事,要这么隐秘地背着昭昭问?

        “粲儿,你是咱们三个里最大的,这忽然你就要及笄了,我还有些舍不得。”郗道茂握着谢道粲的手,有些低落地沉下了头。

        这话确实出自真心。女孩子家最快乐的时光,大抵就是及笄前闺阁小儿女的日子了。及笄是她们的一道坎,迈过去了,要经历的苦难就多了。

        谢道粲见她忽然低落了起来,也跟着有些酸涩,她反握住郗道茂的手,道:“容娘,咱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我记得以前我们还一起在你院子里那棵桃花树下许愿,以后要嫁到一家去,最好是做妯娌,这样和夫君吵架了,还能有个地方去一起骂他。”

        回忆起儿时那些傻话,谢道粲不禁发笑。

        那时的时光多好啊,一起梳着双丫髻,一起在院子里放风筝。昭昭总在那棵桃花树盛开的时候爬上去摘上几枝桃花来,每次都落得树下郗道茂和谢道粲一身桃花香。

        “等你及笄了,夫人免不得要替你操心起婚姻大事了。”郗道茂紧握着她的手,还能看到谢道粲眼里的泪花。

        她看着谢道粲苦笑了一下,忽然心里一紧。但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粲儿,你可有心仪的郎君?”

        谢道粲忽然抬眼,望了郗道茂一眼,让她有些心虚。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父亲母亲,只会让我嫁与东晋显赫的士族。”

        郗道茂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难不成谢道粲已经有了意中人,还是,寒族子弟?

        可平日里,能够踏进谢家门楣的,除了士族嫡出子弟,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想着这些,郗道茂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

        “容娘你紧张什么,这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议亲了呢!”谢道粲笑着拍了她的手背一下,那熟悉的手感让郗道茂一下回过了神。

        “我就是这么伤感一下,总觉得你马上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了,心里舍不得。”郗道茂挽着谢道粲的手臂,撒娇般地靠了过去。

        从小,她就像自己和昭昭的姐姐一般,事事照顾着二人。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感情自是不同。

        “那,粲儿”郗道茂正要开口,门外一直候着的南嘉就和嬿婉并肩走了进来。

        “女郎,前院夫人传话来,说快要开席了,请女郎带着两位女郎一同过去呢!”开口说话的是嬿婉,谢道粲房里的大丫鬟。

        “知道了。你去看看,昭昭回来了没有?”谢道粲应了一声,牵着郗道茂的手就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裙摆,转身向着屏风外走去。

        她挽着郗道茂的手臂,南嘉此时就跟在二人身后。

        三人一路行至宴席前厅,才看到今日来的女眷们,繁花锦簇般三两为群,谈笑着,衣衫上的倩影映在日光下,更显贵气异常。这其中最为耀眼的,恐怕就是一头赤金的蔡氏。郗道茂看着母亲端坐在贵妇人之间,怎么也有种暴发户的气质在里面。

        那些诗书没有在蔡氏身上留下一点影子,能够在她身上看出的气质,恐怕只有一掷千金的魄力。

        谢家主母也跟着坐在一旁,蔡氏右侧是王羲之的发妻,也就是郗道茂的姑母郗璿。

        还是郗璿先看到郗道茂等人,笑着招招手,叫她与谢道粲一同过去。

        那边庾昭也赶了过来,三人此时敛住了刚刚懒散的神色,规矩地坐在各自母亲旁边。

        谢道粲正和郗道茂用眼神交流着,就见她身后有个身影正款款向这里走来,藕荷色的丁香短褙子,下裙是散花浅桃裙,头发绾成牡丹髻,斜插一只玉钗,容颜清丽可人,一时风光皆在她身。

        放眼望去,整个东晋,怕都找不出第二个女子,会比她的风姿更绰约。这女子的美在骨不在皮,她周身透出的诗书气,是前院自诩名士的郎君哥们都少有的儒雅。

        也是,那个吟诵“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才女,又怎能是旁的女子可比?

        谢道粲看到她,立刻乖巧地唤了一声:“长姐。”

        谢道韫对她笑笑,立在了谢家主母旁边。

        谢道韫一直是谢家夫人的骄傲,此时她牵着长女的手,一众女眷都赶忙凑过来夸赞。

        郗璿跟着赞颂了几句,转眼就走到了郗道茂跟前,牵着她的手,道:“容娘几天不见,又标致了些!”说着,就将手上那对羊脂玉雕桃花镯戴到了郗道茂手腕上。

        “姑母!”郗道茂刚想推辞,就见郗璿敛住神色:

        “长者赐,不可辞。”

        郗道茂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收下了:“多谢姑母。”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

        蔡氏跟在郗璿身后过来,此时看到郗道茂手腕上那对镯子,成色确是上品,而且款式也不像郗璿这个年纪戴的,恐是她早打算好要赠与自家女儿,便笑笑,岔开了话题:“这小皮猴子现在正是难管的时候,每日在家里吵得我头疼。想想还是你家令姜乖巧可人。”蔡氏所说的令姜,则是王羲之夫妇唯一的小女儿,王令姜。

        “二嫂你可是不知道,令姜那小丫头被她父亲惯坏了,又加上上头几个都是哥哥,整日像家里的小霸王似的,上蹿下跳,可闹得家宅不宁。这不,前几日钓鱼受了凉,今儿个还在家养着呢!”

        郗道茂对这个小表妹的印象并不深,以前是令姜年纪太小,姑母不爱带她出门,这几年则是郗道茂惫懒些了不爱走动,以至于这小表妹,郗道茂除了她满月时见过一面,便再未有印象了。

        谢家主母看着人来齐了,便张罗着开席。前院与女眷席隔着一条清渠,屏风遮挡住前院的风光,郗道茂只能听见隐隐的琴声和着笛音,有人长啸,有人吟诗。

        席上,谢家主母特意安排她们女郎坐在一道,郗道茂席上的人,除了交好的庾昭与谢道粲,还有谢道韫、太原温家的两位女郎和谯国桓氏的女郎桓卿。温家女郎不善言谈,在席上也是低头吃菜的多,说话的少。但桓家那位卿女郎则不同,开席前挤走温家二女郎,自己坐在了谢道韫的右手边,面对席上庾昭的奚落,她更是充耳不闻,只顾和谢道韫攀谈。

        “韫姐姐,听闻谢家水榭种着白芙蓉,现下也到花期了,不如一会儿带妹妹去开开眼?”桓家的小姑娘一身影青色交领上襦,下摆的散花裙绣着青鸾,她头上绾一个十字髻也簪着赤金青鸾的发钗。一双桃花眼微微转着,平白让庾昭有些反胃。

        桓卿在说这话时,谢道韫脸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只冷冷的听着话,好像桓卿并不是在同她讲话一般。

        “桓家如今都落魄成这样了吗?”庾昭一个大白眼翻过去,桓卿当场就要发作,可谢道韫看准时机,在她即将要站起来的那一刻,一把将她拉回了凳子上。

        桓卿显然没想到谢道韫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跌坐在凳子上时,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可谢道韫下一秒却露出一个笑容来,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对着这桌的女郎们道:“大家端午聚在一处,本就是和和美美过节的,咱们一起饮一杯。”

        这桌上之人,哪一个敢不给她谢道韫面子。谢道粲率先迎合着长姐将酒盏端了起来,郗道茂紧接着,也跟着端起酒盏。

        温家那两位女郎本就是来做透明人的,此时哪有不配合主家的意思。现下就剩庾昭和桓卿,还是桓卿察言观色的能力好些,顿时变了脸色,笑着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

        庾昭最后一个,虽不情不愿,但一盏酒喝的比谁都快。

        这一盏酒过后,正桌那边也开始上了角黍(注:粽子的古称)。一连上了两碟,一碟为肉角黍,一碟则是迎合小姑娘的甜角黍。郗道茂嗜甜,此时拿了一只蜜枣馅料的剥了起来。

        余光里,她看到桓卿似是又要说话,但坐她对面的庾昭重重的“嘁”了一声,让她半张的嘴顿时僵在了原地。

        温家那两位女郎见状,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谢道粲忙冲着庾昭使眼色,可庾昭只顾剥自己的角黍,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郗道茂无奈地拍拍谢道粲的手,示意她别操心了。一边目光不住地往谢道韫身上投去。

        虽与谢道粲交好,可郗道茂见这位才女的次数并不多。只记得两年前有一日她来找谢道粲玩,路过谢家竹林时,听见几道长剑划过竹叶的声音。

        郗道茂向林中望去,发现竟是位女子在林中舞剑。那女子一身云峰白道袍,一招一式之间,飒爽英姿尽现。和庾昭的凌厉不同,她的剑法里,带着漫不经心,和几分桀骜。

        郗道茂不禁看呆了,直到她一套剑法舞完,扭头看向郗道茂,她才回过神来。

        “韫姐姐。”郗道茂规矩的冲她行了个礼,谢道韫也只是点点头,便拎着剑扬长而去。

        之后郗道茂就对这位名满山阴的才女改观了。她并不只善于诗书,剑法上的造诣也是旁人所不能及的。这样一位女子,该是怎样才华横溢的士族郎君,才能配得上啊?

        这是郗道茂今天第三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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