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相赠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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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兰醒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床上,桌面布满了光斑,整个房间都像是树叶上的一粒晨露,提眼看去是如溪之雾,侧耳听来是依稀鸟鸣。
如此情境让她恍然还在梦里,一直到看见觉净端着碗出现在门口才恍然惊觉自己昨晚是留下照顾病人的,而现在自己躺在床上,病人却站在外面,语带轻松地说:“姑娘醒得好巧,正好早膳也已经好了。”
铃兰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更不知道觉净是什么时候醒过来,又将自己搬到床上的,她只能一边坐起来一边问:“你什么时候起的?退热了?腿不疼了?能吃下饭了?”
他大概是心情不错,嘴角都含笑,听她问了一串问题,也不回答,反而指着屋外:“水盆放在木架上,姑娘想要先梳洗一下吗?”
铃兰沉默半晌。
她脑中已知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衣衫必定皱巴得不成样子,发髻恐怕也散做了鸟巢。
都说身为一个青楼女子,最基本的自我要求就是头可断血可流形象不能没有,铃兰在心中对自己狠狠唾弃了一番,低着头出去了。
其实觉净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也没察觉出她多狼狈,只是觉得初醒时的她似乎模糊了棱角,就像由一只蓝底黑纹的蝴蝶变成了一只白底黄斑的蝴蝶,虽然不再美得惊心动魄,但却柔和不少,让人想伸出手,仍由她在指尖蹁跹舞动。
觉净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连铃兰已经回来了也毫无察觉。
“想什么呢?”铃兰问他。
“嗯?”觉净抬头,双眉微挑复又凝起,疑惑似地偏了偏头,像是自己也浑然不觉方才已经出了神,片刻后摇了摇头,自失一笑,将筷子递给铃兰,装了白馒头的盘子也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姑娘先用早膳吧。”
“嗯,我可不像你那般客气。”铃兰坐下,想起什么又问他,“你的旧伤怎么回事?这样的天气不该如此严重啊。”
“许是前几日跪得久了点,又着了风寒,是以外感风邪吧,应该并不严重。”觉净一板一眼地回答。
铃兰不知他有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膝盖,也不知道他究竟清不清楚自己昨晚痛得发抖得模样,但见他行止之间都还有些僵硬,便知他此时必仍是不怎么好受的。但这轻飘飘的“不严重”三字说出来噎得铃兰劝他注意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只能半路改了话说:“行吧,你是懂医的,自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和尚都是盘腿坐吧?我听说小侯爷说你们面圣都不用行大礼的,怎么还要跪?”
觉净闻言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答,但想以她的性子怕是不问到答案不会轻易罢休,便轻描淡写道:“犯了戒么,总要受罚的。”
“什么罚?”
“跪香。”
这两个字倒是新鲜,铃兰放下筷子,好奇地问:“你细说说呢。”
觉净叹了口气,也不好和她说什么食不言,只能跟着她将筷子放下,细细解释给她听。
所谓跪香之罚,是让犯了戒律的和尚手持香柱在佛祖面前忏悔,其间不得饮水用食,不得使用蒲垫,不得身姿不端,否则便会被视为忏悔之意不诚。一直要到跪完二十一柱香,才能算是忏悔完毕。
铃兰记得蝉鸣寺的佛堂地上全是坚硬的石板,这几日天凉,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又冷又湿,莫说是觉净身上本有旧伤,就是好人跪完怕也得生生添出毛病。
她光听着便觉得膝盖隐隐作痛,浑身汗毛直立,眉头也越皱越紧。
觉净见状便住口不说了,反而安慰:“侍奉佛前,也算不得什么苦头的。”
“你若是觉得替我挡酒错了,那当日便只管旁观便好;你若是觉得替我挡酒没错,又何必向寺里请罚?”铃兰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泄愤似的揪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艰难吞下去后尤不解气,又挣扎着说,“迂腐至极,木讷至极,活该吃苦头。”
“喝酒是错,替姑娘挡酒却没有错,是以贫僧只请了饮酒之罚。”觉净淡笑着给铃兰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挡酒是为无愧于心,请罚也是为无愧于心,所谓吃苦,若是身体不吃了这份苦头,心中不得坦荡必是也要吃苦的。心苦不如身苦,对不对?”
啊对对对。铃兰僵硬地弯起嘴角,不带任何感情地笑笑,又在一瞬之后将脸冷了下来,惹得觉净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气呼呼地吃完了一顿饭才突然想起自己昨日原本的来意,左右看看才发现自己昨日带来的盒子已被觉净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那个盒子,你打开看了吗?”
觉净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完全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那是姑娘的东西。”
“那你现在打开看看?”铃兰提议,“送给你的。”
“送给贫僧?”觉净吃了一惊,见铃兰神色不似玩笑,只能起身将盒子拿过来打开。
只见盒子里躺着的是一串古朴的念珠。
“上次不是说了么,那串象牙念珠并不称你,我看这个倒挺好,便买来赠你。”铃兰解释道。
那串象牙念珠十分名贵,又是御赐之物,落到铃兰口中却像是什么都算不上,偏偏觉净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十分好奇地将铃兰所赠念珠拿出来,目光像是在每一颗珠子上轻抚,显然很是喜欢,又不知看到什么,蓦地一顿,继而轻笑出声。
“怎么了?”铃兰奇道。
“只是感叹这世间的缘分罢了。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贫僧曾说过一位师叔?”觉净让开手来给铃兰看,“这串念珠的母株上刻有梵文,下又刻了个‘无’字,正是我师叔的手笔。”
原来聚荟堂的掌柜所说的高僧竟是觉净的师叔。
铃兰也有些惊讶,偏过头去看。
如瀑长发自肩上垂下,轻轻扫过觉净的手,髻上步摇的流苏又轻轻拂过他的下唇,一时竟让人不知痒意从何而来。
觉净犹如幽谷的眼里如有清风掠过,吹动了木枝,扶皱了绿水。
“看不懂,这梵文像是鬼画符。”铃兰摇摇头,直起了身子。
“嗯,”觉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觉得不对,于是改口道,“还未谢过姑娘。师叔所留之物甚少,如今贫僧也算是可以睹物思人了。”
“何必谢我,这东西就算是你为我挡酒的谢礼吧。”铃兰慷慨道。
不料觉净摇了摇头:“若真细算起来,还是姑娘先救了贫僧性命,此恩却一直没寻到机会报答,又哪里敢担当姑娘一个‘谢’字。”
他不提铃兰都快忘了这回事,怪不得他一直对自己诸多包容,恐怕除了天性温和之外也还有这一层因缘在。
铃兰顿起促狭之心,一本正经道:“权势金银我都不缺,所谋之事你也帮不上忙,这份恩情你恐怕难以偿还。通常情况下,救命之恩既然无以为报,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觉净像是没反应过来,望着她眨了眨眼,而后猛一低头,端着碗仓皇而逃:“贫僧先去厨房收拾收拾。”
这下轮到铃兰发懵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挑逗觉净,却从未讲过觉净这般模样。
说是方寸大乱吧,他又面不改色毫无回应地出去了;说是心无波澜吧,他又似有些失了分寸。
果然是佛法高深,参不透啊参不透。
等到日头再好点,觉净便带了竹筐出去采药,铃兰闲着也是闲着便跟着他一起出去。
虽然名为帮忙,可铃兰也只是全程旁观,只在看到些好看的野花时愿意伸出贵手将其摘下来,见觉净望向自己,便先下手为强地狡辩:“我若不采它,它便会烂在田里,此时被我采下观赏,也算是不白开一回,死得其所,有什么不好?何况你采药是采,我采花就不行了?”
觉净笑笑,并未责她,只说:“前面路陡,姑娘当心脚下。”
铃兰不以为意,只当是上山游玩,等到风景看腻,又去看看觉净采的药草。
“这是麻黄,一干多支,有黄色的枝节。”
“这是防风,叶大有齿。”
“这是……”
他声音好听,铃兰也不介意多听一会,只是对这些长相相似的绿草却实在提不起兴趣,只敷衍地嗯嗯应声。
许是也看出了她并不很感兴趣,觉净也没走多远便说:“早些回去吧,姑娘也好早日下山,省得回城都黑了。”
“你赶我走?”
“天黑了路上不安全。”
“那你送我。”
“贫僧还不能下山。”
“那你就是赶我走。”
两人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却又像是不厌其烦似的,转眼间已又回到了住处,却见本该无人的房里此时正坐着觉一,见他二人一起回来,脸色便了又变,活像是佛祖就在身后,却白日里见了鬼,喊出声来是对佛祖不敬,闭口不言却又实在憋得慌。
还是觉净淡定非常,合手一礼后慢声说:“觉一师兄,这位是铃兰姑娘。”
铃兰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心想这话在觉一耳里大概和“师兄你看,我和个姑娘在一起”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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