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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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末,王城的雪故曰渐渐停了。
日暮西山,一所幽静雅致的院落内。
屋里,侍女春鹤端着金盆站在屏风外,小脸被炭火烘烤的酡红,一双圆眼覆上水光直直的往床幔下的人儿望去,久久不敢移开视线,深怕自家被病痛折磨的主子下一秒就咽了气。
坐在床榻边儿的高氏更是整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视线在谢九和太医之间踌躇张望。
只见太医收了细针,高氏立马就问:“这怎么还不醒?”
太医摇摇头,道:“身子里的风寒已是祛了大半,按理应是早些日子就该醒了,可这脉象却突生紊乱,怪异的很,就像是……”
说到一半,他神情变的复杂,接着吞吞吐吐又道:“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了道,这想不想回来,能不能醒,就要看令子自己了。”
说完,又重重叹口气,被侍子送出了院。
春鹤见状,立马前去搀扶摇摇欲坠的高氏,出声安慰:“夫人莫要担心坏了身子,我看那太医定怕是被治罪才胡诌乱造这一些,小公子吉人天相,纵是阎王也不敢轻易收他的命。”
一番话下来,说的高氏心里却更是难受,若不是她硬要求着九哥儿去参与皇子置办的赏梅晏,说是结交些淑质英才,也好比整日跟着其他纨绔之辈玩到一块强。
却不曾想这一去就被人推下了湖,一条命都要栽那。
“信可派去了?”
“前几天就遣人送到了黔州,算算日子,大人也快回了。”
高氏点点头,心疼的为谢九擦去额头上的汗,后又让人布置车马,当晚就急匆匆的前去山上寺里烧香祈祷,临走前反复吩咐春鹤要好好照九哥儿。
谢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半,苑里的侍女还在隔壁偏房小憩,只剩春鹤半睡半醒的在屏风外守夜候着。
里头被炭火烤的暖洋洋的,烛火跳跃,谢九的影子被投射的摇摇晃晃,浑浊的双瞳被火光映的发亮。
一大片记忆翻江倒海的涌入脑海,激的他浑身一颤。
他晕躺的这几日好似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令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回头细想,只剩几抹零零碎碎的片段在脑海反复闪过,刺的他心如刀绞,快要呼吸不上来。
等春鹤被冷风吹的清醒之际,却发现屋门大开,本该躺在软塌上的小公子竟只身着一件单衣,赤着脚出了大苑。
她心下顿时一个咯噔,也来不及多想,赶紧拿着锦靴和大氅追了上去。
谢九听到后头有人叫唤,止住脚步回头看着跑的气喘吁吁的春鹤。
“小……小九爷,您这是要去哪?”
“回府去。”
说完,又转了头就要出大门,春鹤着实被谢九一副鬼上身的模样下一大跳,难不成还真被那太医说对了?
心里虽发悚,但更多的是着急,正欲上前阻拦,一道冷冽的呼唤忽从门外传来。
谢九闻声看去,只见一道身影渐渐从昏暗的道路上走出,其中走在前头的正快步向他迈来,待看清面容后,他突的鼻尖一酸,眼眶发热。
本在黔州驻守的谢青得知他同胞的弟弟落水出事后,便快马加鞭的赶回,到了闵都已是半夜,本想趁着夜头偷偷探望一番,然而看到的却是谢九不衫不履的就往外跑。
心下顿时生了一团气,正想上前斥责两句,还没开口却被谢九一把抱住,脸埋在胸腔处,竟一颤一颤的哭了起来。
谢青一愣,伸手去扒谢九的肩膀,却发现怎么拉也拉不开。
平日兄弟二人见面的次数少就罢了,像今日这番亲密的举动更是没有。
一时之间,谢青觉得颇为不自然,他僵硬的开口:“你这是做什么?不过就是落了水,还能要了你命不成,哭的要死了一样给谁看?”
本想安慰一番,到了嘴边却通通成了数落,说完,谢青就有些后悔了。
低头一看,果然,谢九哭的更是撕心裂肺,房里沉睡的侍仆也被闹声惊醒,迅速提着夜灯赶来,在瞧见谢青时,纷纷恭敬的道了声:“二公子。”
“怎么回事?”
谢青眉头一皱,火急火燎的从黔州出发,一身武装还来不及更换,血意未褪,冷着脸质问,都说国公府的谢二公子是个不好说话的,如今见到了,众侍仆都被吓的摇头不敢出声。
也不怪他们不敢回话,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站在一旁的春鹤见状,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回公子,前段时日小九爷落水昏迷,今日才醒来,就……就说要回国公府,奴婢拦不住,只好跟着一道。”
说完,又举着手中的玄色大氅和锦靴,欲要给谢九穿上,谢青阻拦伸手接过,将大氅往谢九的身上一披,接着沉声道:“起来,把鞋穿好回屋去。”
怀里的人哭声渐止,却无反应,谢青又唤了几声还是没应,几番下来就失了耐心,低头看去,却见谢九竟站着闭眼睡了过去。
谢青:“……”
等第二天醒来,谢九想起昨晚他抱着谢青痛哭的场景时,就一阵恶寒,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中梦。
多日不进食肚里就跟火烧似的,浑身疏散,也不知苑里的丫鬟都去了哪,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只好自己起身去倒水喝,还没下塌,一碗熬的黑乎乎的汤药就递到了他跟前。
谢九抬头看去,就见谢青站在一旁,眼里透着些许嫌弃。
谢九被看的心里一噎,怀疑自己眼花了,瞪着瞳孔大声道:“你怎么在这?”
话音刚落,他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暗骂丢人。
都怪做了那奇奇怪怪的梦,梦里,他的父亲大哥接二连三的战死,国公府还被无故按上了谋逆之罪,平日傲气于顶的二哥也惨死牢狱之中,现回头望向好端端站在这的谢青,只觉得自己肯定是落水后被烧坏了脑袋,才会把这事当真。
“赶紧喝了。”谢青自然不晓得谢九的心思,将汤药塞入谢九手中,沉声道。
连着赶了几日的路,又守了一夜,如今眼下的疲惫再是掩藏不住,反复催促谢九用药,自己也好回府中休息。
谢九闻着苦味,作势喝了两口就恹恹摆在一旁,直到谢青让人端来一小盏蜜饯,才愿将剩下的吞入腹中。
此番骄纵的样子看的谢青眼皮直跳,欲要张口说道,视线却先一步在谢九毫无血气的脸上停住,嘴上顿时换了话:“往日不学无术,游湖赴晏之事倒是一样不落。”平白惹的一身罪。
“你当我想去。”
谢九立马回嘴,很是不服气,就知道他的这位二哥嘴里肯定吐不出什么安慰话来。
“没事就别总往祖母苑里跑,给人惹麻烦,等病一好马上给我回府去。”
又是几句话听的谢九一阵憋闷,心想还不如让他一觉睡死过去算了,省的醒来还得被数落几句。
“当真是李家那小子推的你?”
“怎的这么问?”
“有宫里人瞧见你们在湖边不欢而散,事后又在地上寻得了李贤的邀柬。”
谢九听完当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紧接着被谢青狠狠一瞪后,才解释道:“不关他的事儿。”
收到皇子沈煜宫中作邀后,他自然是极不情愿去的,更别提与其他世家子聚集在一块吟诗弄词,于是便故意磨蹭了几刻钟,等到了正好赶上温廖这厮站在风亭中央,开始向众人班门弄斧。
永平侯府家的世子向来与他不对付,此时去了便是自找不痛快。
谢九随意的找了一处梅树下小憩,离的风亭不远,还是能听到传来的声响。
此刻风亭内,皇子沈煜特办了这一场赏梅晏,但人开头没寒暄几句,就被皇帝派人寻去。
众王孙公子只好以现在朝中首屈一指的永平侯嫡子温廖为首,提出了以春或梅即席赋诗,起一个端头。
谢九听了便来了兴致,心中暗想这温廖今日穿的人模狗样,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不成。
结果真如他料想那样,只见温廖装腔作势咳了几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话毕,众人纷纷赞赏点头称好,只有谢九当场弯腰捧腹的大笑。
他喜好玩乐,总会在不同楼坊里遇到温廖拿此句调戏貌美姑娘,如今,竟还能被拎到宴会上造作,尽是欺负那些不知事的文化人。
比谢九还要晚来的李贤正急急跨步走向风亭,本是穿戴整齐的他,欲要出府,却被屋檐上陡然落下的雪水洒了一身,等收拾完到了宫中,宴会已然开始。
见亭中并无沈煜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慢放脚步途径湖岸时,却见一抹青色的身影依附在树旁,望着亭中肩膀微微打颤。
李贤脚步一顿,以为是在哭泣,静默片刻后,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略一迟疑道:“姑娘?”
谢九有些不可置信,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蓦然转身,一对狭长的凤眼直直盯着李贤,愤愤道:“你刚叫我什么?”
李贤神情微怔,脸色一变,当即就反应过来认错了人,下意识的就要致歉。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谢九昂着一张雕刻般的脸,乌黑的眼眸不屑地瞪向他,“出门没带脑子不成,真是瞎了眼。”
都是从小金贵着养大的世家小公子,李贤哪有被人这般骂过,面色一沉,视线快速往谢九腰上的玉佩一督,随后也不堪示弱的回道:“都说国公府上的小公子美如宋玉,如今见了,却是如此。”
说完冷哼一声,也不给谢九回嘴的机会,扶袖一挥扬长而去,邀柬约莫也是那时掉的。
谢九杵在原地发愣,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厮其实是拐着弯骂自己生的娘,竟令他头次吃了不好好学习的苦头,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儿的,真是奇耻大辱。
本想追上去扳回脸面,背后突的被人狠狠一推,谢九站不住脚跟就生生摔入湖中,连是谁推他的都来不及看清。
“若真不是李贤,现在就与我同去丞相府说道清楚,省的人家平白受你连累。”
“那是他自己运气不好,要去你自己去。”
谢九最是看不惯谢青一副强硬的态度和他说话,干脆被子一掩欲要睡去,谢青再想说些什么,都装作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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