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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是相聚了 事说不到一起


  
巴图咧着嘴,脸上堆满了笑,亲了一下小家伙的额头,搂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似的。用生硬的胡子茬磨蹭小家伙胖乎乎的脸,小家伙扭头往外挣。
我瞅着巴图,摸着小家伙的手:自己并不是初来乍到的,可对草原真是太陌生了。小家伙说的耳记、羊草、狼毒草、狼针草,像听“天书”一样。
巴图接着说:“哈斯朝鲁还小,恐怕过不了几天会忘掉的。大冬天的,在路上遇见这样的牧民,一定要停下车来救救他们。”他又唠叨起了两年前的事:矿山的车碾压了草场,好多车自然也会顺着车辙走,那一侧明明白白的砂石路闲着没车跑。第二年,这车辙就真成了路了。这一年一年的能少打多少捆冬储草,不说这些草外运能卖多少钱,单说雪大盖满草场,能喂饱多少牛羊,能救活多少个小生命,这可是一个眼儿两个窟窿的事,到手的钱被这两条车辙跑丢了。牧民的心里能不急嘛,说不急那全是牙外话。草原地广人稀的,路边有招手的人就要下车帮帮忙,这是草原的规矩。不说给你听,刚到草原不会懂这些的,开车不要走草原路,要走砂石路。营盘里的牲畜,好几百只羊混了群,不停地走动,牧民不用看耳记,也差不多能识别出来。更别说在草原上跑的车,除了旗里苏木嘎查牧民的,外地的也不多。砂石路坑洼不平不好走,也不能图近道走牧民的草场,把网围栏硬是扯在一边,老以为草场是自己的一样,想咋样就咋样。他用唠叨儿子女婿外孙一样的口气,唠叨起了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他说:“大海也有缺盐的时候。老祖宗留下的这片大牧场经不起折腾,跑车的不关心,也不算这笔账,只图自己跑车方便。难怪牧民在草原路口上摆放两三道啤酒玻璃碴子,扎破了车胎。碾压草场在先,牧民也是被逼的,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总不能黑夜白天在这瞅着吧!”
我摇了一下属于自己的头,确信巴图说的这些话,不是在梦里听说的。好像俄日敦达来不是他的儿子,哈斯朝鲁也不是他的外孙,我也不是哈斯朝鲁奶奶的亲弟弟,巴图和哈斯朝鲁的奶奶瞬间也不是儿女亲家了,完全是相互不认识的两家人。我像削苹果皮一圈一圈捋着前后左右说过的那些话,不知那句话伤着了巴图,才对我说这些见影见形的话。俄日敦达来把嘴黏在了我耳朵上:“别往心里多想,就这脾气,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典型的一根筋,遇事不绕弯子,早就习惯了。”
我讪讪笑着,目光又跑回巴图那古铜色的脸上,对哈斯朝鲁说:“姥爷说的这些记住了吗?下回问你,记不起来了,还用胡茬子扎你。”
哈斯朝鲁朝着爸爸喊:“救命呀,救命呀!”
巴图松开小家伙,嘴角上翘着,牙齿跳出了唇外。我想起了小时候“赶集”买东西。一块五一把顶好的竹子扫帚,父亲放在手里掂了一下轻重,又把扫帚头逼在地上,用手掰开左瞅瞅右看看,拿出引线穿针的仔细劲找少给钱的所谓理由。父亲拿着打心眼里满意的竹扫帚说,扫帚头的竹叶子太多了,细支细条的不够密,竹叶掉落扫不起麦粒黄豆来,仰着脸废了半斤唾沫渣子,说了一斤自己认为能省下五毛钱的好话,从内侧的衣兜里拿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白手绢,拿出叠得整整齐齐一沓钱,给了卖扫帚的一块两毛钱。父亲为了便宜那三毛钱,手里一直把扫帚紧紧攥着,担心这把好扫帚会被别人很快买走。我到巴图家来,是出于理道,别让哈斯其其格挑了理。我没开半句口有求他帮助办事的意思,进门到现在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一两。我便抛石问路地说:“工作上的事,真有哪一天,哈斯朝鲁的舅舅,要和卖扫帚的人一样,给打个折扣。”
巴图听到这清澈流动看到底儿的话,那口黄渍渍的牙齿慢慢撤回了唇里,皱纹沟也变浅扯平了。早把话放在牙外等着,我的话还没掉到地上,不紧不慢地说:“人这一辈子,从下生算起,只能说不长‘六指’。过头的话不能说,过头的事更不能做。不能做的错事,为啥要与自己过不去。”
我和俄日敦达来笑到了一起,相互对视了一下。巴图说:“帮助把错事做错,那不就成了‘白灾’了嘛。”
哈斯其其格埋怨了起来:“都不是神仙,能一辈子不做错事?又不是皇帝说一句顶一双,哪来的过头话。”
巴图抬头看了一眼:“你电话里应了小家伙的奶奶,去旗里待两天,一枪打了个黄羊不见影了。不能去,干嘛要答应?”
哈斯其其格噗嗤笑了,让小家伙的舅舅和舅姥爷评评这个理儿。半埋怨半表扬地说:“亲家让我过去住几天,我能说不去呀。以后要学哑巴,咋的就是过头话了呐,闹不机密。”
“闹不机密就不说,说了的话,就要闹机密。”巴图有点着急的样子。
“大高兴的,争吵啥呀,这不让舅舅见笑啦。”俄日敦达来笑里藏针地说。
巴图见怪不怪的对儿子说:“你也不要装聋卖傻,少和矿山油田掺和,袍子没穿碎,让人戳碎了。草原犯了啥病?一股脑的来了这么多挖煤挖矿的。”
俄日敦达来没有顾忌我在一旁,高声粗气顶撞着父亲:“咋就就成了瞎掺和了?矿山让舅舅的公司买下了,公司派舅舅来这边管事呐!闹不机密别说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俄日敦达来这下可闯下了大祸。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不会相信巴图的脸像湖面一样平静,目光中带着几分忧伤,低声问儿子:“我是担心呐。你和阿斯夫的舅舅能扯上亲戚,同样一点小事,牧民会咋样看你?那一双双尖得发光的眼可不是喘气的。你的脚落在那里,他们准能看到那里。”碗放急了,锅茶溅了出来,红着紫脸,“再把错事接着做下去,那‘白灾’不就成了‘黑灾’了嘛。”巴图把咳出的痰含在嘴里收缩嘴型,把痰夹在卷曲的舌头中间,依靠呼吸慢慢送到舌尖用上唇压住,舌尖伸出嘴外,腮帮突然鼓起,一丝一毫都不差,比狙击手还准,从俄日敦达来的脖子后面落到了门外。
地毯上没有痰盂,我装着在四周找的样子,低着头随着喉咙里的痰去了门外。巴图继续说:“把错事接着做下去,不停手不回头,套马杆是干啥用的?看准不听使唤的马,套住脖子把它拽回来。”
俄日敦达来把目光移到我脸上:“唠叨了这些年,耳朵里磨成了茧子,能掏出一小堆耳屎来。”
巴图盯着儿子问:“我的话有那么硬?把耳孔磨满了茧子,我看是让矿山煤矿的事磨的。天天混在一块喝酒,扯着嗓子吆喝,声量大的能抬走毡房。是你听话了?还是护好了草原?”
一小堆耳屎招惹了父亲。俄日敦达来闹不机密父亲今天这是咋的了,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一碗凉水看到底了:说话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这句老话如同落在草上的一堆一堆的牛粪,能看得见摸的着。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诚心让自己丢人显眼。他忘记了自己是苏木长,也忘记了是哈斯朝鲁像模像样的舅舅了。像马用前蹄子刨硬硬的雪盖子一样,把埋怨的气话摔在地上:“就算我错了,也不该把过错摞在一块,全放在我身上。”
“关着门说话,人多脸红,你自然能记得住。”巴图瞅着儿子烫手的红脸,以为儿子能记得住,知道错在哪。
这是“杀鸡给猴看”。巴图撅了一下嘴,笑呵呵对低头的儿子说:“那点胸量,过不了一个勒勒车,装不下一水泡子的水,咋能管得了比草原还大的事。”转嘴对我说,“深一句浅一句的,牧区人的嘴是马磴子,碰在一块清脆响。直来直去不拐弯。”
父亲的话唤醒了俄日敦达来。要做比水泡子大的事,也要和矿山油田处好关系。单靠牧民那些牲畜,苏木的钱袋子一辈子也鼓不起来,那伙人的工资咋办?他像抽了一口“大烟”变了一个人,有意在气父亲,声音脆得比玻璃落在铁板上还响亮:“……等安顿下后,喊上草监、国土及苏木周边的几个嘎查一起聚一聚,握十次手不如喝一顿酒,混个脸熟,以后说话办事就方便了。”
我两眼注视着巴图,赘了一句:“……找个机会,我做东,大哥大姐也去,还去那个大蒙古包。”
巴图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心里打鼓敲锣的声音丝毫没在嘴里露出来:“工作上的事,我闹不机密,你们去吧。”缓缓站起来,扯着小家伙去草场溜达去了。
我想到了大蒙古包里乌尼杆上的那窝燕子,唧唧查查的飞进来飞出去样子,这么多年一直栖守在那根乌尼杆上。由燕子又想到了巴图,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孤居在牧场上,旗里楼房一直空闲着,比他小许多的牧民早都到苏木或旗里定居了。巴图在草场上慢悠悠的溜达了一圈,左手压在眉毛上打着眼罩,朝以前“知青”连部的山包注视着,羊群慢慢地搓动着,圆形的图案扭成了一朵一朵的白云,在草场里飘动着;他把眼光拉近前后左右扫动着,点着头嘴唇轻微发出“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在一个一个数着什么,眼球里堆满了一个一个“知青包”。那些小姑娘和小子的跑步声和笑声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落到了草场上;他又把目光拉近了一步,落到了以前自己住过的毡房,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下夜”,围着和羔子头脑大小的石块垒成的羊圈,用手电的光柱一个一个的点着羊头,数了一圈后不放心的摇动着柳条编制的圈门……慢慢的眼光黏合到了小家伙的大脑袋上,在一蹦一跳的晃动着。他摇动了一下顶在脖子上的脑瓜子,左手捋着下嘴巴,右手扯着小家伙的小手,咕咕噜噜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人老了,不如破旧的勒勒车,放在那里栓牛拴马,车身也能晾晒奶豆腐。走到勒勒车前停了下来,对小家伙说:“看到了吧,这车是用桦木做的。这长长的两根木头是车辕,像人伸出的两只胳膊;这是两个大木轮子,转场走‘敖特尔’就用这样的车。”
小家伙仰着头问:“‘敖特尔’是什么东西呀,和血肠羊蝎子一样,能吃吗?”
巴图像遇到了知己一样弯下了腰,蹲下来把哈斯朝鲁拉到怀里:“走‘敖特尔’就是转场搬家,领着牛羊到水草好的牧场去。”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学着牧场里老爷爷的语气说:“姥爷说的不对,你骗我。牛羊要在自家的牧场吃草,不能到外人家的草场上吃草。网围栏倒下了要扶起来,破了洞的要修补好,混了群要看耳标记。”
巴图又一遍摸着小家伙的大脑袋,笑得合不拢嘴:“姥爷没有骗你,教你还嫌你学不会呐。老爷爷说的是现在的事。很早以前走‘敖特尔’,姥爷就你这么大。”
小家伙像做错了事,满脸的不高兴,问姥爷:“姥爷和老爷爷哪一个说错了?走‘敖特尔’奶奶知道吗?那‘白灾’和‘铁灾’厚的大雪,爸爸妈妈能走吗?”
巴图乐呵呵地说:“姥爷和牧场的老爷爷说的都对呀。姥爷有你这么大,你妈妈没出生呐。以前奶奶不在草原。”
哈斯朝鲁说着蹦蹦跳跳的拿回了“套羊杆”,朝勒勒车上甩了三四下。嘴里有点不解恨的味道,像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举手对姥爷说:“羔羊再不听话,就报告老师,尿了裤子,打他的屁股。把他关到小黑屋子去,看不见太阳公公和月亮婆婆。”
“轻一点,轻一点,勒勒车会哭的,会痛的。”巴图说服了打着勒勒车的哈斯朝鲁。
巴图指着大轱辘对哈斯朝鲁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勒勒车也叫大轱辘车,也叫牛牛车,还叫牛车。姥爷愿意叫它是勒勒车。喊它勒勒车,才能听到走‘敖特尔’吱扭吱扭的声响,嘴里‘嘞--嘞’喊着号子,大黄牛听着‘嘞--嘞’的号子,肥厚的肩膀驮着车,蹄子把硬硬的雪盖子踏得嘎嘣嘎嘣响。”拽着小家伙从牧场回来,脸色轻松得像洗掉了厚厚一层的黄土。他那浓密的胡子,灰白不均匀的铺满了整个脸,并延伸到了喉咙。他平直的看着我,嘴角的肌肉明显的抽动着,又转回头对儿子说,“过去这么多年了,‘知青’回城了,挖矿的挖煤的又来了,这草场啥时候能消停下来?”
我瞅着巴图:你这一筐子一篓子的废话连着废话,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靠近了巴图一步,说:“人生不抗熬,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姐姐由小姑娘熬成了奶奶,您和大姐熬成了姥爷和姥姥。我也熬成了舅老爷。”我的话中有话,在侧面敲打着巴图:往高里说,按一百年的保质期计算,都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新鲜几年?帮个忙过个坎儿,谁心里没有个小九九,百年之后把你当神供养着。余光扫着他那高高凸出的颧骨下面压着一副古铜色的平板脸,姐姐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亲家,亏得还是儿女亲家。
巴图拿出清水煮手把肉的慢功夫,眼光全洒在我脸上:“有些事呀,不能像起羊粪砖那样,一块一块垛起来,卯足力气揭得多堆得高。一根针千条线万条线都要过,煤矿矿山一股脑的洒到了草原,捡蘑菇的挖药材的也来凑热闹,牧民该咋办?”
以前俄日敦达来起过羊粪砖的事,十月下旬是起羊粪砖的好时候。用铁锹往下捅捅羊粪层的厚薄,再用铁锹在羊粪层划出大小差不多一样大方块,从羊粪圈的外围用放平的铁锹,慢慢地将羊粪砖掀起来,一层一层的堆放好。早了没冻好,松软不成形,草会连根带出来;挖深了,翻出了细沙;挖浅了,羊粪砖的量就会少一些,厚厚的一层压着长不出草来;起的晚了,冻得和冰块一样死硬死硬的,铁锹捅上去白扯。他琢磨着要说服父亲,和起羊粪砖没啥两样,早了晚了都不成。比划着对我说:“牧区不烧煤,做饭熬锅茶都用牛羊粪。用锹把厚厚的粪饼捅成一块一块的,形状类似砖。粪砖干透了烧茶做饭,火苗硬,锅茶响得快,比牛粪耐烧。”
巴图摸着白银镶嵌的珊瑚戒指:“草场和兜里的钱不一样。钱,花光了,打完草卖了羔子,能回来;草场丢光了,牛羊没了,吃啥喝啥?”我这才知道巴图说的“一根针”,就是草原。他又在和儿子唱反调,“还是捡冻羊粪蛋,省事多了,一把一把放进铁皮炉里砰砰响。”
俄日敦达来觉得父亲是在找自己的茬儿,从起羊粪砖又扯远了:“那阵子,嘎查苏木也跟着热闹,不吃政府救济的亏心粮,向草原要粮食和蔬菜,疯狂的开荒种地。“知青”点更是一团糟,在草原上开荒种菜栽树。“知青”不习惯住毡房,盖起了土房子。用木板做了一个长长的框子,在黑土坑里加上水,添上芨芨草,用镢头搅合好,用铁锨从坑里把搅合好的黑土,一锨一锨挖到草场上,堆成一个大土堆。用铁锨把黑土放到木框内,用木板敲打抹平,两手端平慢慢上提,草场上摆满了一排一排的土坯砖。土坯砖垒好墙后,从林场运来的杨木做椽子和檩子,  芨芨草编的厚厚草笆铺在上面,再用掺杂着芨芨草的黑土抹平屋顶,门窗也是用桦木做的。珍宝岛事件,这儿离边境近,叫的最响的一句话就是“以粮为纲”。“知青”的警惕性格外高,手上磨出血泡,也不放下镢头,开荒种田的场面凶狠着呐,完全不顾及牛羊的死活,种上一片一片的土豆、荞麦、燕麦和油菜……清闲了几十年的草原,一股风刮来那么多外地人,挖矿挖煤一股脑跑到草原上来。巴图放下了锅茶,说:“小的骆驼也能踩死羊呀,别说大的骆驼。比骆驼大的旗长见了外来户,硬是拽着袖筒,怕人家不来祸害草原。”
俄日敦达来抬屁股转身给我递过一支烟,借着点烟的机会凑近耳朵:“那根神经没睡好觉,和卧着的土牛‘磨牙倒嚼’没啥两样。吐出的话吞回去,吞回去又吐出来,别搭腔。”
巴图的嘴巴像打草机,一时也停不下来,又在嘟嘟囔囔地说:“到草原挖药材的捡蘑菇的,一车一车的人,和茅坑里的苍蝇乱哄哄的。一棵黄芩一个坑,拽一棵透骨草,扯出一片草来。牧场成了两条狗中间的一块肉,通红的眼睛里流着血,乌七八糟的祸害着草原……这样下去,哈斯朝鲁这辈人长大成人,后看不见祖宗留下的牧场。同样的错误重复犯,管事的人咋想的?”越说越冲动,指着矿山的方向继续说,“矿山的毒水,毒死了的牲畜,污染了草场,告到了旗里,来了一帮子人,开着车溜达了一圈,后腚上冒着青烟,比黄羊跑得还快,回到旗里去了,阿来夫没拿到一分。”
俄日敦达来急红了眼对父亲说:“吃了毒芹,不是毒水,咋赔啊?”
巴图又说:“你连驼羔也不是,给挖矿挖煤的撑腰。用勾机挖个大坑,勒勒车轱辘厚的黑土拉走了,砖头堆放的烂七八糟。”
俄日敦达来对父亲说:“那阵子的苏木长是任钦,乌日根的亲戚,又不是不知道。别说我没做,哪天脑瓜子犯浑了,也不能在面上说,说我就等于再说你嘛。”
巴图的记忆和打草一样,一年一层,清楚得很。有些人,一夜间把牧民当成了仇人,为挖煤挖矿的说话求情。猫和猫成了仇人,猫和老鼠反倒成了朋友。瞅了一眼儿子,回头对我说:“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样。”
哈斯其其格收回了缰绳,瞟了一眼巴图:“干嘛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又对俄日敦达来说,“你爸这个人,心病越缠越难解。早过去的事,说这些有啥用?管不住自己的嘴,性子急说实话。”
巴图有点做对了事被骂过的感觉:“这块心病啊,是一个蚊子,叮咬了我一辈子,一个红疙瘩一个红疙瘩的,痛到心窝里。‘知青’破坏了草原,矿山煤矿也进来了……祸害起来一点不心痛,草原会好到哪去?”
哈斯其其格顺手调低了电视的音量,对我说:“牧点就这条件,凑合着,吃不好吃不饱,酒要喝足。”
“我的亲妈妈呀,哈斯朝鲁过周岁生日,菜也没有整这么多。”陶格斯诙趣地说道。
哈斯其其格夹着菜喝着酒,酒杯吊在半空说:“饭都堵不住那张得罪人的嘴,孩子眼前要装个当妈的样子,说话不过脑子。把你舅舅的酒满上,下马酒,按规矩来。”
哈斯朝鲁在巴图一侧欢呼蹦跳:“下马酒,下马酒,喝三碗,喝三碗。”
我弯下腰低下头,左手接过俄日敦达来双手敬上的满满的一银碗酒,用右手无名指蘸酒弹向天空,  先敬天;用右手无名指蘸酒弹向地面,再敬地;用右手无名指蘸酒向前方平弹,双手端碗,一饮而尽。
巴图翘起大拇指。我瞥了他一眼:“这些规矩,是前些年来草原,哈斯朝鲁的舅舅教的。”
用银碗喝酒的事,我多年前查过资料。成吉思汗在统一蒙古的前夜,攻下了很多的部落,有一个小部落,攻打了一个多月没拿下山头。他喝了一顿大酒,别力古台率领重兵围困这个部落,切断外围的粮草供给,想活活把他们饿死。这个部落的首领带领20多个随从,用马驮来两坛的烈酒,表达了自己的归顺诚意。他哈哈大笑喝下一碗酒,又端上一碗酒,送到了成吉思汗面前。我敬统帅一碗,肯喝了这碗酒,我带着全部兵马归顺你;要是不喝,我宁肯战死……成吉思汗心中担心酒中有毒,怕丢了性命……一碗酒,能降服这个首领,那怕喝了这碗毒酒死了值。用右手的无名指蘸了一下酒,弹向头顶对长生天说:敬我心中的腾格里,祈求长生天世世代代保佑我草原儿女平安;接着又蘸了一下酒,对大地说,敬地,祈求大地风调雨顺五畜肥壮;第三蘸了酒抹向自己的额头,敬自己,建立最强大的帝国。酒顺着手指流到了银戒指上,戒指没有变黑,说明酒中没投毒,接过用银碗敬上的酒就不会心存顾忌。他一口喝下一碗酒……也许用银碗喝酒就是这样演变过来的。我不能坏了规矩,喝醉了也是应该的,他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可我……可我至今不明白--平常喝酒都用玻璃杯,为什么下马酒就得用---银碗?是不是嫌玻璃杯比银碗小,怕客人喝不足酒?”
阿斯夫又给添上一碗酒:“啥规矩不规矩的,没人能闹不机密,下次—下次到我牧点—去—喝。”一摇一晃把哈斯朝鲁领到我面前,粗声粗气喊道:“给你舅姥爷满酒,这是规—矩—。”
“砰”的一声,大半瓶酒从阿斯夫手里落在了地上。“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俄日敦达来摸着哈斯朝鲁的头,端起酒,连续说了两遍。
阿斯夫和巴图的酒都喝高了,继续争吵着“知青”插队的事。哈斯其其格抬高嗓门喊道:“在儿子闺女外甥面前扯着嗓子吵闹啥?都老大不小啦。”
哈斯朝鲁摇动着双手,围着巴图直打转转:“爸爸姥爷挨批啦!挨批啦!”并模仿幼儿园老师的口气,神情严肃地说,“再不听话,罚立正!”
大伙儿被哈斯朝鲁这个小大人逗得哈哈大笑。
哈斯其其格低沉地说:“孙子外甥都这么大了,不说过去的事了。我估计着朝鲁的奶奶多半是痛恨‘知青’这件事。”
巴图那古铜色脸堂变得更紫,凸出的颧骨像两个大的紫疙瘩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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