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其三七

自佳肴一夜分别后，京都次日便下起了小雨，天空阴霾来得急促又吓人。雨势由淅沥逐渐变大，在泥泞的街道上敲打出片片水洼，寒风席卷而过，褶皱了一池街景。

        凌冬前最后的雨季到来了。

        街上的行人可见地越来越少，不过名为“再味”的荞麦面店生意依旧兴隆，豆蔻年华的女佣用浆糊将窗户缝隙填补地密密实实，门口炭炉也烧的正旺，葱油香味顺着门帘飘出，似乎有一种魔力呼唤人进去。方桌、榻榻米、单人位座无虚席，嘈杂的话语声絮絮地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两个梳了油亮麻花辫子的女佣高高举着托盘，袖子用背带绑在身后，露出两节纤细白皙的手腕，穿梭在席位之中，帐台边的老板娘眯着眼睛在打盹，她太老了，已经不大记事，连走路都得扶着墙壁，慢吞吞地挪动步伐。

        在远处响起低沉的雷声时，一个穿着宽大斗篷的人走进了店面。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深灰色的布料沉沉地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两片失色的嘴唇，形容姣好的下颌滴着水滴，流进宽阔的领口中，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潮湿的脚印，就像是一团乌云突兀地闯进了人间，所到之处，皆是压抑。

        像是按住了电视机的暂停键似的，客人们的交谈声瞬间停滞，视线凝滞在彼此的面庞上，直到那斗篷人站在了老板娘面前，声音才再次开始流动。

        老板娘抬起眼睛，并没有询问他什么，她撑着腰，摇晃着从柜台边的楼梯走了上去，斗篷人跟随在她身后，一路弄脏了地板，也上了二楼。

        楼梯的转角不算宽，只能容纳一人通过，斗篷人走完最后一阶时，楼下的喧嚣已经被彻底隔绝，只能听见屋外的风声，和清脆的雨音。

        两人没有交谈，老妪佝偻着带路，二楼的房间很少，走廊十分昏暗，尽头则是一间纸门合拢的屋子。

        这是两扇十分古怪的纸门。

        黑蛇盘旋在左，吐着舌头的蜥蜴趴在右边，它们似乎在争斗，却又没办法置对方于死地，竖立的黄瞳与甲片般的眼睛盯着彼此，犹如困兽。

        老妪停立在门前，虚无地看着两只巨大的动物，斗篷人没有打扰她，半晌，老妪低低地笑了起来。

        “嘻嘻……被抛弃了么。”

        “……”

        干枯的手掌抚上纸门的骨架，缓缓拉开，屋内的景象逐渐呈现在二人面前。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说是阳台也不为过，窗外是绵延无尽的苍穹，在雨帘中模糊成淡薄的灰色。一个披着石色羽织的男人坐在窗前，背对纸门，似乎正在写字，不时有白烟从抖动的肩膀旁飘出。

        他的手肘边放着一方磨到半途的墨块，水迹已经干涸。

        “……他说些什么？”听到声音，男人没有回头。

        老妪的声音里充斥着嘲笑，“‘雨太大，我留在屯所，晚饭后再回来’，这么敷衍地说了。”

        ……敷衍算不上，没有底气还差不多。

        赫乃丈放下毛笔，略微活动着手腕。

        今日加州清光被邀请去新撰组做客，请离时的神情倒真有趣，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明明心里猫抓似的想去，却因为上次的教训学乖了，软和了许多询问赫乃丈的意见，就怕惹他生气。

        左右加州清光也不是莽撞的人，他既能与自己在本丸周旋许多，醒悟后便是个得力助手，赫乃丈手头还有剧本要改，便抬手放了人。

        反正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不过要论侍奉文书，还是石切丸更擅长，想来他也不会半途离开。

        赫乃丈愣了一会，问道：“他回来了吗？”

        “现在就在门外。”

        “叫他进来吧。”

        一阵开合纸门的声音，湿漉漉的脚步声走了进来，老妪嘴里窃窃嘟囔着什么退出了房间，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赫乃丈揣着袖子转过身，只见斗篷人沉默地跪坐在地上，苍白的手掌搭在膝盖上面，连呼吸的幅度都没有，也没有声音从帽下传出，简直像是个僵尸。

        雨滴顺着他的外衣流下，在榻榻米上形成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说起来，今天算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赫乃丈挑起眉峰，“脱掉外衣。”

        得到指令，那人拉下斗篷，露出了稚嫩的脸庞，雪白的刘海缕缕垂在脸边，清澈的眼睛盯着赫乃丈，面容精致，温顺内敛，原来是一个看上去便如此温柔的青年。

        然而赫乃丈十分清楚，他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却没有丝毫理智，和楼下那些女佣也差不了多少。

        勾勾手指，赫乃丈示意青年坐到自己面前，然后捧起他冰凉的脸颊，“辛苦你了。”

        青年听不懂安慰，他眯起双眼，迷恋地磨蹭着赫乃丈的手心。

        “按照这个节奏，他应该是时候要忍耐不住了吧……你继续行动，尽早与‘萤石’接应上，我们需要她的配合，”赫乃丈揉捏着青年冰凉的耳垂，忍俊不禁，“我就这么温暖吗？”

        拉住将欲离开的手掌，青年轻巧地钻进了赫乃丈怀中，一路抚上干燥的外衫，享受地将脸埋进散发着松香的胸口，不肯松手。

        原来是饿了吗？

        过了大半日，赫乃丈早就腹中空空，更何况是奔波在外的青年，这么一想，好像有些过分压榨他了。

        赫乃丈反省片刻，用羽织裹住比他矮一头的青年，半是拐着人离开了房间。

        “看来还得下一条命令，让你先照顾好自己才行，唉，要是和另一个人一样就好了。”

        此时远在新撰组屯所的“另一个人”狠狠打了个喷嚏。

        加州清光郁闷地揉着鼻子，难道是受凉了？

        他抱紧肩膀，瞧了瞧四周阴暗的环境，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木头腐烂的味道，不知从何处传来滴落的声音，一看就是个容易感冒的地方。

        付丧神也会生病吗？加州清光精神涣散地想，以前在本丸不舒服的时候，审神者总是让他们去手入室自己解决。

        要是生病了的话，一定会给赫乃丈添不小的麻烦吧。

        这是新撰组堆放木剑的房间，若论为何加州清光此时会躲在这里，原因都在于门外那个逐渐逼近的声音。

        “——是这里吧？我听到的动静。”

        说话的人停在了门外，加州清光屏住呼吸，心中埋怨着自己的轻率。

        不应该跟着铁之助溜进手合场的，说什么没有人会发现……诚然普通队士全都离开了，可没想到会把这个人引来啊！

        “哈，哈哈哈，您听错啦……是猫，是猫的声音！一定是进来避雨的野猫！”

        “放着这么大的场地不呆，非要在这个破旧的隔间避雨？”

        低沉的男声反问道，铁之助可疑地沉默了，干脆冲上去堵在中间，张开手臂不让人通过。

        “……铁之助，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给你五个倒数，否则——你的行为会被视为通敌！”

        依照新撰组的规定，通敌者，一律剖腹示众！

        “——五。”

        铁之助咽了一口，被瞬间释放的杀气瞄准，脚下不禁打起颤来。

        但他不能让开啊！不能让清光哥替自己被惩罚啊！

        他那么喜欢新撰组，每次来都特别开心，如果，如果被这个人抓住的话……不就再也来不了了吗！

        “一！”

        出尔反尔直接跳过了中间的三个数字，男人趁着铁之助愣神的功夫，一把拉开了门，阴沉的神色直接对上了喷嚏声的元凶——一个倔强地与他对视的青年。

        他果然所料不错。

        市村铁之助别扭的行为的原因、冲田总司私自放进来的外人，就是这个从没见过的毁了容的青年吧，或许他还有别的身份，不过那就是审问后的事情了。

        “你叫什么名字？”表情肃杀的男人问道，手中冒着火星的烟枪不客气地抵上了清光的喉间。

        “在下名叫游山清光，”清光在背后握住了打颤的右手，语气尽可能自在一些，“仰慕您许久了……土方岁三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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