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堪回首的过往其二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蚊子在河堤角落的野花丛裡探险，牠们一边发出烦人的低沉嗡嗡声，一边在金雀花和蓝色钟形花之间飞来飞去，而土御门伊舍那则躺在春日的阳光下，直直地看著头上的蓝天白云。有时候她觉得非躺下来不可，她躺著望天空有时蓝、有时灰、有时黑，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融化在其中，而在某一瞬间她能感觉到自由和快乐，变得天真无邪。

        父亲在书房裡茫然难过的眼神、起居室钢琴罩布上的可怕灰尘，一切都被甩到脑后了。母亲最后一次弹琴是在梵天的葬礼上，弹了莫札特的《流泪之日》。梵天穿上蓝雨衣，手裡拿著抹了石蜡的纸船奔向雨中。二十分钟后，那个经过河堤的流浪汉抱著他的尸体前来。梵天裹在沾满鲜血的毛毯裡，母亲凄声尖叫。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

        自从梵天遇害后，小镇陆陆续续发生小孩失踪遇害事件，警方向外表示这些案件和梵天之死绝对没有关联，但镇上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些失踪遇害的小孩和梵天都是同一人所杀。

        伊舍那也认为这些孩子都是同一人杀的但她不确定那傢伙是人。她有时会思索这件事。一切都是梵天遇害的影响吗？即使已经过了三个月，伊舍那的爸妈似乎完全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之中，彻底忘了她的存在，看不见他们还有伊舍那，而这个女儿很有可能自戕。这些事和其他命案都是因为梵天过世而起的吗？还有，最近伊舍那的脑袋中偶尔会有声音对她说悄悄话（而且显然不是她的声音），建议她做这个，别做那个。这也是吗？是这些事让周围的一切似乎变了一个样？变得充满威胁，街道陌生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带著风雨欲来的宁静？让某些脸变得隐密而惊惶？

        她不晓得，但就像她认为所有儿童命案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她也相信小镇真的变了，而她弟弟的死标志著改变的开始。她脑海中的不祥预感来自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这裡现在什麽事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前天晚上，土御门伊舍那遇到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是她第二次遇到。

        她爸妈在一楼看电视，两人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没什麽交流。而就在不久之前，只要厨房通往起居室的门没关，就一定听得到说笑声，有时甚至会盖过电视的声音。伊舍那会大吼：“梵天，闭嘴！”梵天会吼回去：“谁叫你一个人把爆米花吃完了！麻，叫伊舍那分一点爆米花给我。”“伊舍那，分一点爆米花给弟弟。梵天，别叫我麻，只有羊才会麻麻叫。”有时她爸爸会说笑话，逗得姐弟俩哈哈大笑，连妈妈也会笑。伊舍那知道有些笑话梵天其实听不懂，但因为大家都在笑，所以他也跟著笑。

        那时候，她爸妈也是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但中间有她和梵天当书。梵天死后，伊舍那试过继续当书，和爸妈一起看电视，但感觉好冷。寒气从沙发两头传来，伊舍那的解冻功能实在无法应付，只好离开，因为那种寒气总会冻结她的脸颊，让她眼眶泛泪。

        几个月前，她曾经试过一次：“你们想听我今天在学校听到的笑话吗？”

        爸妈没有说话。电视裡正在播放《火影忍者》，老实说她已经看过它的漫画，但她还是照看。梵天以前也很喜欢看这部作品，还说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成为火影，但现在一切已成过往，那个整天嚷著要做火影的小男孩永远消逝了，甚至也无法实现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伊舍那的父亲正在看手机。他抬头瞥了女儿一眼，表情有些惊讶，接著又低头读起了手机裡的文章。

        他看的文章关于一种叫“希格斯玻色子”的基本粒子，内容很複杂，伊舍那看不懂。父亲现在教粒子物理学，但想教粒子物理学的人太多，但想学的人却不够，所以他们一家人必须从一个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大学城，每次父亲都会希望能找到一份固定的教职，但每次都落空。

        而她母亲连头都没抬，双眼盯紧著发光的电脑屏幕。她的妈妈为一所很远的大学工作，教一些从来不会见面的学生，批改透过电脑寄来的英文报告，再回寄一些建议或鼓励。

        “你们知道《哈利波特》裡谁最有主见吗？”伊舍那决定照说不误。

        “佛地魔，因为他不会被骂牵著鼻子走。”土御门和辉一边翻阅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亲爱的，你刚才说了什麽吗？”她母亲问。她刚刚又退回了一篇论文，评语是文不对题。

        伊舍那坐著没动，满头是汗却全身发冷，冷到了骨髓里。因为沙发上不只有她这一本书，还有梵天。

        只是换成了她看不见的梵天，不会讨爆米花也不会大声嚷嚷伊舍那捏他的梵天。这个梵天不讨价还价。

        这个梵天只有一隻胳膊，脸色苍白，若有所思，默默地对著电视机发出的蓝白相间的光。也许寒气不是来自爸妈，而是来自梵天。最后，伊舍那不得不逃离她冷冰冰的、隐形的弟弟，躲进自己房裡。她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裡哭泣。

        梵天的房间和他生前一模一样。葬礼后两周左右，和辉将梵天的一些玩具装进纸箱，伊舍那觉得应该是想捐给慈善商店或救世军之类的团体吧。但土御门静一看到丈夫抱著纸箱走出房间，两只手立刻像受惊的白鸟一样鑽进她的头髮里，握紧了拳头。伊舍那目睹这一幕，忽然双腿无力，倚著牆才没倒下。

        “你别想拿走他的东西！”她尖叫道。

        和辉打了个哆嗦，一言不发地将那箱玩具放回梵天房间，甚至还将所有玩具摆回原位。

        伊舍那走进房间，看见父亲跪在梵天床边（母亲依然会换洗床单，只不过从每週两次改为一次），两只毛茸茸的粗壮手臂抱著头。她看见父亲在哭，内心更加惊惶。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坏事不是发生了就结束，而是愈来愈糟，直到一切都完蛋为止。

        “爸爸——”

        “走吧，伊舍那。”他父亲说，声音模糊而颤抖。和辉的背上下起伏，伊舍那很想伸手抚摸，看能不能抚平那不断出现的隆起，但她不太敢。“走吧，走开。”

        伊舍那离开房间，悄悄走过二楼走廊。她听见母亲在一楼厨房。她也在哭，声音尖锐而无助。伊舍那心想，他们为什麽分开来哭？但随即将这个念头抛开。

        即便是此刻，伊舍那也想不透，她只知道父母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痕，这个裂痕随著时间的推移也不会自动修复，反而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裂痕将他们两人分离，而创造出这道裂痕和修复这道裂痕的人就只有梵天。

        要是梵天没有出去放船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一连串事件？

        要是梵天没死的话，我们是否能继续过著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要是我没有帮梵天弄船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呢？

        伊舍那觉得喉咙传来一阵刺痛，痛楚一直扩散到她的双眼，最终化为泪水，但她忍住没有哭，因为她再也不是小孩了。梵天下葬的那天，她的童年也随著他一併埋葬到六尺之下。

        那场葬礼的记忆犹新，伊舍那还记得父亲以前的学生也有参与梵天的葬礼。在父亲教粒子物理学之前，他在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任教，也是一名咒术师，而他的这些学生大部分也是咒术师，但这都扯远了，这场葬礼的主角不是这些学生，也不是父亲，而是土御门梵天。

        葬礼的这天也是下著细雨。

        雨丝聚集成水珠，像眼泪般低落在大理石墓碑和水泥墓地上，伊舍那失神地望著最近一面墓碑，上面写著“土御门家之墓”。她摸著笛哨项鍊冰冷的表面，那是跟梵天一样的项鍊，直到死后，他的手依然攥著它。伊舍那想像著逝去的梵天的感受。当那个疯子扯掉他视为最后的保护的项鍊时是什麽感受？他是否在期待她来拯救他？

        起风了，她感觉到其他宾客似乎急著离开。活人不喜欢逝者和坏天气，她暗暗想道。

        “伊舍那。”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伊舍那转过身，看见夜蛾校长正站在她身后。夜蛾校长的全名夜蛾正道，但伊舍那和梵天都喜欢管他叫校长。就她记忆所及，校长总是戴著墨镜，但今天却罕有地脱下了墨镜。

        “你还好吗？”夜蛾正道问，儘管他非常清楚答案。

        “很不好，我感觉糟透了。”思来想去，伊舍那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她心中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是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了一个“嗯”字。

        这时候她想起一句话：“现实并不令人悲伤，悲伤的是我们无法改变现实。”这让她打起精神，对著正专注看著她的男人挤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真实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夜蛾正道的话有如一块石头，用石头砸穿伊舍那卑微粗糙的伪装，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告诉我，孩子，我会在这裡倾听。”

        伊舍那想问他是怎麽知道的。但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怎麽可能有人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要是我陪梵天一起去河边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又或许要是我没有帮他造纸船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出去河边放船了。”伊舍那用不安的语气说。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过去就困在过去，即便你一直想著‘原本可以如此’但回头是错。努力纠正所有的错，结果同样是错。若只是偶尔缅怀过去倒也无妨，但千万不要耽溺过往。对过往依恋不捨只会束缚你的心，迫使你无法了解人生遭遇的各种新价值与意义。对你而言，生命还没完结，你只是在悲伤之中，但你所失去的事物，正正是能够停止悲痛的关键。”

        伊舍那转过头默默望著土御门家的墓碑，想努力说出深埋在心底的话。此刻，这些内心话在静寂中不断地挣扎呐喊。别说出来，不要有太强烈的感情，伊舍那。那是祖母的声音。她祖母生前总是用奥勒留的话告诫她们两姐弟：“不要加入别人的哭泣，不要有太强烈的感情。”而伊舍那也一直谨守遵行这句话。

        伊舍那抬起头，心中的话语犹如沉重石块一般。她那双蓝眼变得昏暗，犹如天色那样幽暗。“我感觉是我害死了梵天。”她用忧伤的语气说道。

        夜蛾正道蹲下来，摸了摸伊舍那那头乱糟糟的白色短髮。“她是这麽娇小又柔弱。”男人心想，而小女孩像是读懂他的心思一样，紧紧地靠著他。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你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错，是因为你天性中纯笃过人，也很善良。”

        夜蛾校长从未这样谈过善良。伊舍那也因此卸除了装备。

        伊舍那垂著长长的睫毛，“我一点也不善良，我很想杀了那个杀害了梵天的东西我这个想法是不是很病态？”

        “要是我是你的话，我也会这麽想。”他调整了声音，开始说：“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很艰难。”他的语气像是在告诉伊舍那：我们不必讲出来，不过也别假装听不懂我在说什麽。

        “别害怕，孩子。该来的总会来。至少我希望如此。”他语重心长地说，“只要记得：我在这裡。现在你可能什麽都不想去感受。或许你从来都不希望去感受什麽。或许我也不是你想倾诉这些事的对象。但是，去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东西吧。”

        伊舍那默不作声地看著他，正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他引用了《挪威的森林》的话。

        直到此时此刻，这句话依然萦绕于伊舍那的耳际。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在不知不觉中在河边从中午待到傍晚。伊舍那站起身子，拂去衣服上沾到的草穗。

        狂风大作。夏日的夜裡，暮光永不消逝，而且天气很温暖，但伊舍那还是觉得手臂上起满鸡皮疙瘩。

        “孩子，你一个人在这裡做什麽呢？”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伊舍那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瘦削、皮肤又如死人般苍白的女人，她那双金色的眼眸正闪烁著某种奇异的光芒，无论那是什麽，反正都绝不是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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