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辛波斯卡《一见钟情》

        窗明几净的工作室里，十几名学生围坐了一圈，最中间的是正在做示范的老师。只见他用扇形笔轻轻勾画了几下，一朵白玫瑰就被塑造了出来。

        老师说着接下来花心的细节刻画要点，自动忽略了身后学生们的“哇”声一片。

        今天是12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可以放元旦假了。其实按理来说，今天吴邪还是要正常上课的，只是他们美术老师的某个央美油画系一工毕业的艺术家朋友刚好过来出差。机会难得，美术老师便向学校申请，下午带着美术生们来到了他在校外的工作室学习。现在就是这位艺术家在给学生们做水粉静物的范画。

        吴邪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笔触，默默感叹其强大的写实功力。距离艺考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不知道自己到时能达到什么程度呢？

        老师的一番话成功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最后整理完画面后，他把笔插进水桶里，说天道酬勤，学艺术，一方面天赋很重要，但还是离不开后天的练习。道木中学美术生的文化课比其他学校的学生有优势，他相信只要同学们在专业课上加把劲，最终都能考上理想的美院。

        画了一个下午，现在已经快傍晚六点了。美术老师见时间不早了，说今天的示范课就到这里吧，然后和艺术家朋友勾肩搭背地喝酒去了。

        吴邪和其他同学道别之后，也兴高采烈地往附近的大型商场走去。圣诞节刚过，元旦又来了。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里，雪人装饰都还没拆，又系上了火红的灯笼。

        老师的工作室坐落于市中心的一栋高层写字楼里，周围就是本市最繁华的商业区。今早张起灵得知他下午要出校，主动提出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再去中心书城买点复习资料。

        吴邪自然乐意，话说他和小哥还没有一起在校外玩过，这次应该能算作难得的约会吧？而且自从那天晚上的吻后，张起灵居然又没有别的“多余”的举动了。吴邪有时候想起，都会怀疑那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到了约定好的火锅店，不需要服务员的指引，吴邪一进去就在白茫茫的热气中发现了张起灵的身影。他快步走过去，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鸳鸯锅已经端了上来，菜摆满了一桌。吴邪扫了一圈，发现全是他爱吃的。

        “不好意思小哥，等好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到。”张起灵笑着摇了摇头，拿筷子涮了片牛肉，夹到了吴邪的碗里。吃火锅能有如此贴心的服务真是太好了，吴邪想，从他上小学起，他爸妈就不给他夹菜了。

        他也确实饿了，埋头吃了好一会儿张起灵夹给他的菜，才想起中国人的传统美德——礼尚我来。两人就这么你夹给我，我夹给你的，气氛特别和谐融洽。

        这家火锅店服务很好，每桌都安排了特定的服务员。他们桌是个小姐姐，本来每过几分钟就会过来加茶，但是自从两人开始吃饭，她就再也没出现了。

        吴邪觉得奇怪，殊不知人小姐姐就在不远处服务台看着，不时捂着嘴偷笑。经理看到了，生气地问她为什么消极怠工。她红着脸，指了指那个方向，说您难道没看到空气中的粉红泡泡吗？这个时候怎么忍心打扰人家？

        吴邪打着饱嗝走出店门时，就看到了站在一旁欢送他们的经理和小姐姐。奇怪的是，两人一路盯着他和张起灵，目光不停地闪烁。小姐姐还塞给他两大袋他们店的小零食，笑着说欢迎下次再来。

        之前和家里人来吃都没见他们主动送零食，吴邪只能理解为是走在他身边的这个男生颜值太高了，跟他应该没什么关系。

        按照原定计划，两人漫步到附近的中心书城。明天就是元旦假期，今晚来书城买书的人特别多。两人先把行李箱寄存在了服务台，然后张起灵就拉着吴邪直奔教辅书籍区。吴邪默默腹诽，不愧是张大学霸，好不容易休息一下都不忘学习。

        张起灵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从书架上抽出三本最新的专题书，一边展示给吴邪看，另一边说道：“给你买的。”

        吴邪仔细一看封面，好家伙，全是高中数学参考书。一本函数，一本立体几何，还有一本各年的综合试题，三本垒起来目测能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么厚了。

        张起灵解释道：“你不是说最近要多练数学吗？”他想了想，又拿了同样的三本，把六本书都放进了篮子里：“一起做，做完了我给你讲。”

        得了，现在变成了《百年孤独》加《2666》。吴邪欲哭无泪地跟在张起灵身后，两人又逛了一圈教辅书籍区，最后吴邪再多收获了一本英语语法书和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正准备去结账，吴邪又想起了什么，他说小哥等等，然后快步走到旁边的漫画专区，过了一会儿便捧回了一册精装的绘本。

        “小哥，这个送给你。”吴邪把绘本双手递给张起灵。他想小哥给他买了那么多参考书，不回点什么礼物的话心里过意不去，便想到了自己很喜欢看的几米的绘本。

        “《时光电影院》，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几米的绘本风格很细腻……”吴邪自顾自地说着，张起灵笑着说了句谢谢，接过绘本放进购物篮，凑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然后他无比自然地搂住了吴邪的肩膀。吴邪整个人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这么多人呢……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们，两人顺利地结完账，取回行李箱后出门。

        要回家了啊，吴邪有点失落地想着。他不自觉地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拿出手机一看，发现已经快10点了。和张起灵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每到分开时，他总有些不舍。

        但今天跟平时放学后，两人在地铁里分开不一样，张起灵站在街角，手提着书侧过身问：“要来我家坐坐吗？”

        “啊？”可能这句话给人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看吴少爷那样子还得消化一会儿。

        张起灵没等他明确回答，就伸手招了辆的士，生怕吴邪反应过来似的拉人上了车。

        直到坐上了车，吴邪才发觉自己是不是上了某人的贼船，但是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张起灵的家居然就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开了10分钟就到了。下车后，张起灵带着他刷卡进小区。吴邪才纠结完，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哥，你跟你父母说了吗？”自己这么晚了还去同学家做客，怎么想都不太合适吧。

        张起灵已经拿出钥匙开了门，听闻摇了摇头说：“家里没人。”

        他一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递给吴邪，一边补充道：“只有我一个人住。”

        “噢……”吴邪穿上鞋，环顾了四周。这是一个60多平米的小型公寓，有两间卧室。不管是装修还是家具都看起来很新，没有太多使用痕迹。

        张起灵让他在沙发上休息，自己则去厨房的岛台烧水。吴邪不禁暗自思索，小哥为什么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他的父母呢？他隐约预感到今晚张起灵会跟他多说一些关于自己的身世、家庭情况的事情，这是不是代表在他眼里，他们已经更进一步了呢？

        水咕噜噜地烧开了，张起灵泡了杯茶递给吴邪，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

        就在吴邪感觉张起灵要开口的时候，他自己却突然想到了不小心忘记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小哥，我忘记跟我爸妈说了！”吴邪整个人差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刚刚因为在书城，他把手机静音了，然后就忘了这茬。

        吴邪急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发现上面有10个未接来电，半小时前不间断地打来，里面5个来自自家的座机，3个来自吴爸，2个来自吴妈。

        吴邪赶紧一个电话播了回去，果然，吴爸吴妈看他这么晚不回家都着急了。其实吴邪本来提前跟家里报备好了，说跟同学去书城买书，晚上9点多就回家，但现在这情况明显在计划之外。

        吴邪好好解释了一番，吴妈反应过来，说是那个张起灵吧，经常给你补习数学的那个。听到吴邪“嗯”了一声，电话里，吴爸吴妈的态度突然就180度大转变，直说在别人家里要有礼貌，还要好好感谢人家，什么改天也请他来我们家做客之类的。

        吴邪“好好好”了半天，在吴妈的一声“你俩好好玩啊”之下挂断了电话。

        “呵呵，没事。我爸妈就是有点担心……”吴邪看向张起灵：“小哥，你刚刚想说什么？”

        “吴邪，我……”

        突然，窗外响起了烟花绽放的声音，虽然不近，但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原来已经零点了呀。吴邪听闻，赶忙起身走出阳台外看。张起灵家楼层很高，视野也很好，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掠过无数亮着灯的窗户，跨年夜的烟花就从最远的天际线上升起。焰火一个接一个地跃向高空，在吴邪的眼前怦然绽放。

        张起灵也跟着他走了出来。

        吴邪听到脚步身，笑着回过头说：“小哥，新年……”

        “快乐”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另一个人吞进了肚子里。

        张起灵有些激动地从背后环抱住了他，力道有些大，搂得他的腰有些疼。而就在这一瞬间，张起灵的嘴唇也贴上了他的唇——

        给了他一个短暂而又缱倦的吻。

        最大的那束烟花绽放开来，然后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张起灵温暖的气息也离开了他，一切都归于寂静。

        吴邪想，无论是烟火还是亲吻都会转瞬即逝，但它们都有一刹那的惊颤。

        只愿今夜永不结束。

        吴邪红了脸，身后那人还霸道地搂着他的腰不放。

        在这沉默的安静中，吴邪听见张起灵在耳边轻声说：“我喜欢你。”

        “我我我我我……”吴邪激动地话都不会说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张起灵见他没回应，又问了一句：“你呢？”

        吴邪下定决心后，便使劲挣脱出那温暖的怀抱，然后转过身来，直视着对方清澈的眼睛。

        “我也是。”他小声说。阳台风太大了，吹得他脸通红，而且风声也大，也不知道张起灵听见没有。

        然后吴邪没等张起灵回应，也反手也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两人的胸膛紧贴着，透过薄毛衣，吴邪甚至能感受到张起灵心跳的频率。

        他觉得此刻自己的心也一定跳得很快，于是把脸悄悄埋进了张起灵的肩窝，不让对方瞧见。

        张起灵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吴邪的肩，声音在他耳边闷闷地响起，显得很不真实。

        他说：“吴邪……”然后顿了顿“今晚留下来吧。”

        啊这这这……吴邪眼前突然飘过某些少儿不宜的画面。

        “小哥，这不合适吧。”他坑坑巴巴说：“我们这个……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他们还未成年呢！

        看到张起灵疑惑的神情，吴邪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难道是自己理解错了，小哥这话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张起灵好像也才明白了什么，他那万年不变的白皙脸庞上，骤然出现了一抹红晕。

        是的，张起灵说的“留下来”就是指两人盖棉被纯聊天！

        吴邪现在就窝在那暖和的被窝里，听着房门外的浴室中传来阵阵水声。

        没想到张起灵比他还纯洁，简直就像一汪清泉。吴邪想，光是看张起灵那张能够使无数朵小花为之折服的俊脸，还以为这人很有恋爱经历呢，原来连他都不如。

        吴少爷的心中突然燃起了莫名的自信，他觉得自己以后一定是……

        “一定是什么？”原来不知不觉间，吴邪竟把心里想的就这样说出来了，正好被刚进门的某人听到。

        “没什么没什么！”他急忙摆摆手。

        因为有前车之鉴，刚刚小哥去洗澡的时候，吴邪就给家里打了通电话，说时间太晚了，今天就留宿同学家里了。吴爸吴妈立刻同意了，还说注意行为举止，不要给人家家里添麻烦。

        谁给谁添麻烦还不一定呢……吴邪觉得要有麻烦，也只能是张起灵带给他的。看这人把同学拐骗到家里来，还“强制性”留宿的行为就知道了。

        不过当事人虽然表面不爽，内心还是欣然接受了。

        张起灵也钻进被子里，打开床头灯。他拿出吴邪送给他的那本绘本，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翻阅。

        「我无法想象如何生活在没有电影的世界里」

        “我也很喜欢看电影，”吴邪轻声说：“电影是一个巨大的造梦机器，让人们有勇气做出平日里不敢想的事，说出不敢说的话……”

        “小哥你呢？”

        “我很少看电影。”张起灵想了想，在他十多年的人生中，前一大半都在雪山度过，只在近几年才开始接触现代社会。但是自从遇见吴邪的那天起，他才觉得他的世界有了除白色以外的色彩。

        “没关系，”吴邪安慰道：“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看很多很多部电影。”

        两人继续往后翻阅。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了每次我哭着要找妈妈爸爸就会说『走我们去看电影』」

        「『因为妈妈最喜欢看电影了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在电影院里遇见她』」

        ……

        「妈妈，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我只是好想好想你……」

        「我擦干眼泪，望着她微笑地说『没事没事，只是因为电影的结局太完美了！』」

        读着读着，张起灵突然想起了他那已经渐趋模糊的记忆。

        现实与梦境完美对照，此刻，他仿佛成为了《时光电影院》的主角。

        白玛也总是带他去喇嘛庙朝圣。所谓“朝圣”，究竟是在朝拜神明，还是为了遇见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父亲的身影，祈求一个难以实现的希望，以获得作为一个母亲的渺小的慰藉？

        好在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

        白玛并不后悔她的孩子的诞生，而是竭尽全力地哺育他，期望他能去往一个更好的极乐世界，实现他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永生。

        两人慢慢看完了绘本，吴邪也看完了一个以张起灵为主角的很长很长的电影。

        他心疼地抱住张起灵，缓缓地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张起灵也安静地缩在他的怀里。吴邪想，或许这个总是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的孩子，此刻终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详。

        他缓缓地说道：“小哥，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很沉默。你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跟他人分享，是因为你觉得没有人会懂你。”

        “你就像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很浅、很淡，就好像一根很细的绳子，不用怎么用力，一拉就会断。”

        “你看似无所谓，但我知道你很想抓住什么，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浮木。你想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但你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一个人的幻影。”

        “但其实，”吴邪顿了顿，感受到张起灵靠在自己胸膛的温暖的呼吸：“每个人都是这个大千世界的幻影，每个人都是某个人，甚至无数个人的幻影。个体的存在与否，不能仅仅取决于我们自己，而是要靠旁人来确证。”

        “你不是幻影，你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人。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白玛也会发现，胖子会发现……好多好多的人会发现。就连学校保安亭的大爷都会问一句张起灵哪去了。”

        “所以呀，”吴邪笑了笑：“你一定会好好的。”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就在一片突然寂静的黑暗中，吴邪感觉到有碎发扫在自己的脸颊上，有些痒。突然，一滴，两滴……不属于自己的泪水沿着他的肩胛骨流下，沾湿了睡衣。

        “晚安，小哥。”吴邪轻声说。

        他们都知道，这是地球最后的夜晚。明天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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