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西北之乱（一）

　　嘉靖五年，五月，洛川。

　　田里的麦子，已经过了花期，结出了又长又饱满的麦穗。

　　天色黑下去的时候，陈继祖离开了他家分到的那三分地，扛着锄头回家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地里也没什么活干，但到地里看到自己种的地，即将收获，就从内心感到愉悦。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回来吃。

　　还是老三样，野菜饼子，白开水，外加一小块主要是用来看的小咸菜。

　　婆姨正在借着月光纺线，闺女跟在他后脚，刚去割猪草回来。

　　他看到墙根下，蹲着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小儿子，就感到这日子真好，未来充满了希望。

　　今年年初，乡上成立了小学，只要小儿子去读书，就免一个人的田税和劳役，余外还管一顿饭。

　　像他儿子这么大的孩子，在家也干不了多少活，整天瞎玩不着家，还吃的不少。

　　所以在别人家还在犹豫的时候，陈继祖丝毫没迟疑的把儿子送去了学堂，盼望着在儿子这一辈，也能再出一个族谱上八辈子没再出过的秀才。

　　“过来吃饭吧！”

　　放下锄头，到井边洗了把脸，陈继祖走到那张祖传了好几辈子的石头墩子上坐下。



　　“他爹，地里咋样？”

　　“今年能是个好收成啊，再过半个月，差不多就能吃上白面了。”

　　“咦，可不敢，就那三分地，还是省着点。”他那婆姨，先端着碗喝了个半饱，然后才用力咬了一口硌牙的黑菜饼子，“伢，咬不动泡着吃。”

　　闺女放下猪草，安静的走到桌子旁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野圆枣子来，偷偷的递给弟弟。

　　姐弟俩相视一笑，你一个我一个，一会儿吃了个精光。

　　“达，额也想上学！”

　　“额也想让你上学嘞，还省顿饭钱，可人家学堂不要女娃么，你就好好滴喂好你的猪就是，给你自己攒嫁妆么。”

　　饭桌上又沉默了下去，全家人默默的嚼着饼子。

　　“赶紧吃，一会儿吃完了还要去村口。”陈继祖把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嘴里，端起碗喝光了个见底。

　　“不去！”他婆姨继续低头吃饭。



　　“不去额锤死你，今天来讲经的，可是个高人嘞！”

　　为了去村口听高人讲经，陈继祖还走到井边，手沾着水把衣服蹭了个干净。

　　边弄边说：“人家高人说了，今年不上粮了呢，不上粮就有白面吃了！”

　　“不上粮？哪个朝代不上粮么！”

　　“你个婆姨，事怎这多，高人说的么，说朝廷现在根本就不收粮食，人家现在朝廷收税，都收银子嘞。咱们的粮食，都是交给了那些粮贩子，他们给折成了银子交给了朝廷么，没有利的事儿，谁干呢，他们就给扒了一层皮。

　　高人还说咧，这银子交给了朝廷，去年鞑子不还杀到咱这了么，你没听说，山外有个村子，全村都被杀了，说不定下会就杀进山里来了。

　　把钱给了朝廷，朝廷也不能保咱们，还不如给高人，高人保佑咱一家平安呢！”

　　“不对！”儿子稚嫩的声音说道：“先生说了，朝廷的税是收银子，但也收粮食和蚕丝，可以折税。”

　　“你个狗日滴，才读了两天书，敢说老子不对了？”

　　陈继祖在儿子光溜溜的脑袋上，轻轻的拍了一下骂道。



　　“书上说了，征粮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只有国家强盛了，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滚滚滚，公民？还母民呢！”

　　陈继祖伸手一扒拉，把像个小斗鸡一样梗着脖子的儿子，给扒到一边去。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小儿子跑进屋里，一会拿出来一本《大明政治》。

　　“我看个锤子，你老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

　　骂归骂，不过看到儿子拿出书本来，本着骨子里对知识的尊重，陈继祖的态度也软了下来。

　　“反正睡觉还早，我去听听高人怎么说。”他看了眼自己的婆姨：“你不想去就不去了哈，和娃在家该干啥干啥。”

　　“嗯，早点回来！”

　　陈继祖离开了家门，可他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天夜里，跟随着到村子里来的大师，全村总共十七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踏上了南下的路。



　　他们打着火把，从山里出来，边走边看到更多的火把，从其他的岔路上汇集过来。

　　就像山里的那些溪水，渐渐的汇集成了小河，小河又汇集成了大河，最后汇入到滚滚的黄河。

　　当他们出了山，又兜兜转转向北到达鄜州的时候，已经聚集成了一支近三千人的庞大队伍。

　　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但陈继祖还是很高兴，因为刚到鄜州他就分到了一身新衣服，还有一块包头的头巾。

　　自从生了大闺女，他就再没扯过一身新衣裳！

　　他跟随着众人，来到了郊外的很大一片田地上，踮脚望去除了人头还是人头。

　　此时还有更多的小河流，不断的向这边汇集过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渐渐的，诵念佛号的声音传来，陈继祖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开始的，但也知道阿弥陀佛念的多了，死后就能进入极乐。

　　反正念几句也没什么损失，万一死了之后，真的有地狱呢，本着如此市侩的想法，陈继祖也加入到了这种通过简单口号，进行洗脑的活动中去。



　　刚开始还只是小声的跟着念，但很快乱七八糟的声音，自动的调整成了同一个频率。

　　阿弥陀佛——

　　诵佛声如同奔涌的瀑布，震耳欲聋，在这种环境下，人渐渐失去了自我，变成了一个整体中的一部分，变成了这奔涌河流中的一滴水。

　　天黑之后，随着一盏孔明灯升起，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去。

　　陈继祖还没来的及从高喊引起的大脑缺氧中缓过来，就听到口号变了，变成：“白莲下凡，拯救万民！”

　　于是机械的接着喊起来：“白莲下凡，拯救万民！”

　　喊着喊着，又变成了：“白莲下凡，拯救万民，惩奸除恶，能吃白馍！”

　　白馍……陈继祖咽了下口水，润了润喊哑的嗓子，感觉自己回到了家里，收获了田里的麦子，吃上了白面馍馍。

　　而这一切，都要惩奸除恶，都要把那些人杀掉，因为他们收走了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

　　“白莲下凡，拯救万民，惩奸除恶，能吃白馍！”



　　呼喊着，人群动了起来，他们高喊着，冲向了那道城门，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杀！”前面有人被打了，但很快那些穿着警校衣服的人，又被反杀了。

　　陈继祖感觉自己心里冒出了一团火，他想起了高人那天晚上说的话：“你们怕什么，只要念阿弥陀佛，你们就能刀枪不入！”

　　眼前，好像是一个税吏，以前光是看到这身衣服，他就想要跪下去。

　　但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想，大喊一声“阿弥陀佛！”，从那个税吏腰里拔出刀，对准他的肚子捅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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