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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葬礼


有一条长河流经南江市,一路向东注入南江,所以取名叫望江河。

        望江河上游河面宽广,下游细水长流,风景两异。

        也曾有过洪水泛滥的时候,人们在望江河沿岸筑起长长的河堤,大小村落在河堤的护佑下环望江河而居,其中离望江河最近、与望江河渊源最深的望江小镇上,有一条长街名叫望江里。

        那是白宋长大的地方。

        也是他半年没有踏入的家。

        如果不是这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背着书包站在街口,昔日安静平和的望江里现在人来人往,却个个沉默肃穆,每户门前白布尚未高挂,却已经先有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味道。

        他低着头绕过人群,一路走到家门口。

        白宋家和闻老太家并不是本家,但邻里相亲,白宋家也多少受到点影响,他回去时,院里屋里挤了不少人,俨然一副把房子暂借出来办葬礼的样子。

        若真的只是老人病重,断然不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在这,那一刻白宋明白,闻姥姥八成是快要不行了。

        一路将要归家的尴尬一瞬间散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沉重。

        白宋踏进院子,本不想引人注意,可众人还是很快发现了他,一个婶婶面露惊异:“呦,这是哪的客?”

        “哪的客”是望江里小镇上的方言说法,是本地人问外地来客的客气话,一般在葬礼婚礼这种有很多主人的外来客的场合用的极多。

        白宋愣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婶子,是我。”

        说话那人也愣,眨了半天眼:“哦呦,宋哥儿?”

        旁边的人也都认出他来,有人搭腔抱怨他:“你这孩子还记得回来?不知道你妈妈怎样盼你?在外多久?半年有了吧?这头发是什么……”

        白宋心里想着闻老太,懒得计较,还好这时有人过来推他:“行行行,别聊了,先快点进去把衣服换了,你姐在里面呢。”

        他被推进屋里,一眼看见坐在床上戴着花镜低头扯白布的女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口的人先嚷起来:“这呢,宋哥儿回来了!”

        床上的女人闻言身形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

        怔愣良久。

        白宋用力握了握拳,抬步走过去:“妈。”

        女人只是眨了眨眼,看着他,没说话。

        白宋忽然懊悔,怎么就没有染回这一头黄发,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又叫了一遍:“妈,是我,我回来了。”

        女人终于反应过来,握着白布的手抖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哦哦,宋哥儿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个人似乎都有点不知所措,白唐突然冒了出来,一把拉过白宋:“你怎么才来——你不是跟我说你把头发染回来吗?从蓝的到黄的也叫染回来?得得得你先去把校服换了!”

        白宋被推进屋里,白唐从外面关上了门,他在自己衣柜里找了半天,竟然只能找到一身好几年前的像样衣服,——其余的都多少有点朋克风。他火速换好,照镜子看一眼,终于觉得自己的发色有点格格不入。

        白唐在外面敲门:“你好了没有!”

        ——这里所有人的急促都在像白宋传递着一个极其不好的讯息,可是他不敢去想。

        他慢吞吞走过去拉开门,白唐拿着一条白色孝带在外面等着他。

        于是他那个终于问出口的问题显得更傻了:“闻姥姥怎么样了?”

        按理说不是本家的小孩,白宋应该管闻老太叫奶奶。

        闻老太并不是望江里的儿媳,而是土生土长的望江小镇人,闻不是她夫家的姓,她本身就姓闻。

        她年轻时独自一人嫁得很远,没有几年又带着一个女儿回来,没人说得清她是离婚还是丧偶,只知道她一直独自带着一个女儿,抚养女儿长大。

        女孩姓闻,跟母亲的姓,没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自她私奔远嫁起,她的父母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她回来后四邻也敬而远之,再后来她的父母都去了,她这个被赶出家的女儿一手操办起葬礼,后来许多年里她一直待人亲和,时间久了,那些事情人们便逐渐忘了。

        直到再后来有一天,女儿重蹈了她的覆辙,只身一人奋不顾身远嫁不算,怀胎几月又孤苦伶仃回来了。

        历史虽惊人相似,但所幸终究不是。

        人们想起旧事,开始对两代人指指点点,而闻老太却不言不语原谅了女儿的年轻,张开双臂欢迎女儿回来,同时为她挡掉流言蜚语,悉心照顾她直到生产。

        这次不仅历经风雨的闻老太懂了,邻里们似乎也都懂了,她们对年轻的女孩不再苛责,一起帮衬着预备迎接一个无辜而崭新的小生命。

        一起都变得好起来。

        可哪知天命如此多舛,生产那天,女儿生下一个男孩后撒手人寰。

        两鬓渐白的闻老太泪似乎是干了,她一声不吭,驾轻就熟地操办了一场葬礼,然后拉扯着女儿留下的小孩长大。

        没人知道小孩的父亲是谁,他姓闻,跟闻老太的姓。

        他大白宋一岁,住在白宋隔壁,是白宋从小的玩伴。

        他叫他小雨哥哥,因为天天玩在一起,所以他也跟着小雨哥哥一起叫闻老太姥姥。

        姥姥很喜欢他们的。

        可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后来跟着有钱亲爹走了,小小的望江里谁都没能没留住他。

        无论看他长大的人,陪他长大的人,还是养他长大的人。

        闻老太一生辛苦,但终究从不孤单,无论历经什么身边总有个小孩陪着她——直到外孙走了,闻老太从此伶仃一人。

        小雨哥哥一走从未回来,白宋渐渐长大,忘记了他的长相,过往故事也统统丢进垃圾桶里,妈妈做了好吃的饭菜了或者放假得闲了,他就跑去陪闻老太说话,甚至想过要劝说母亲接闻姥姥一起住——反正白唐结婚后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

        他和闻老太十分默契地谁都没再提过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权当没有过这个人。

        直到后来某一天,连白宋也义无反顾地走了……

        才半年,再回来时,物是人非。

        白唐被白宋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走了,你晚了一点,闻家那个混账孩子赶回来见了她最后一面,现在正在操办丧事。”

        白唐上前一步将孝带系在白宋腰间,边系边同他说:“他要不回来今天就要你戴重孝了,闻姥姥把你当亲外孙,他也算你儿时旧友,你去那边帮帮他。”

        虽早就猜到了结局,但白宋还是心头一空,七荤八素不知道白唐在说什么,直到白唐将他带到隔壁,他迈进院子时看见凌乱的花枝——他想闻姥姥不喜欢花草这样杂乱,得空要帮她修剪修剪,不然她看了要皱眉。

        然后他看见堂屋正中一个老人穿戴整齐地躺在那里,双手交叠,一动不动。

        像是一场大梦终于醒了,心被狠狠地攥住。

        他睁开白唐的手,飞快跑过去,跪在棺前,重重地磕了下去。

        姥姥,我回来晚了。

        磕完有人拽着他站起,他没动,依旧跪在闻老太棺前。

        白唐跟上来,让旁边拉他的人先走,蹲下身轻轻说:“白宋,起来,你不能这样,今天你要帮忙送姥姥的。”

        白宋还是不动,声音冷漠中带着哽咽:“闻家那个孩子在哪?”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愿意再叫他一句小雨哥哥。

        人群沉默良久,突然有人往前踏了一步,然后白宋听见一个低哑熟悉的声音说:“是我。”

        他抬头,看见闻警予身披重孝,正微红着眼,一瞬不动地低头看他。

        那一瞬间无数杂乱无章的信息在白宋因为悲愤而变得迟钝的脑袋里转,而闻警予就像被定住了魂一样一直红着眼睛看他。

        白宋终于想通了。

        闻,小雨哥哥……小予哥哥。

        闻,予。

        闻警予。

        然后他握紧了拳头,站起来向闻警予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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