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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奸细


  十余日后,孙传庭终于被‘绑’到了延安府,在那里停顿一日一夜后,又被‘押解’到了董志塬上。
  庆阳府,数十万亩麦子熟了。
  茅元仪领着王云燕等人,留在汾州府、平阳府、太原府一线,继续抢割粮食。
  上面有人好办事。
  这一次进入太原府、汾州府等地,  大大方方的拿出皇帝的金牌,以朝廷的名义,将大片大片的粮食割倒,铡掉麦穗打包带走。
  顺带着,还拐走不少老百姓……
  ……
  孙传庭被安顿在一家农户小院里。
  院子里,还住着两名年轻人,  英姿勃发,  除了每天下地种田,一回到院子里,就开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一副高人形象。
  一个名叫黄梨洲,另外一个名叫顾亭林。
  一看就是标准的读书人种子。
  “这位兄台是新搬来的?请教尊姓大名?”
  “可是茅元仪的朋友?”
  孙传庭在几名兵卒的帮助下,刚安顿下来,两名年轻人就提着劣酒、鸡肉前来拜访。
  茅元仪的‘假传圣旨’,让孙传庭心神震荡,到目前为止还有些迷迷瞪瞪,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
  此刻,一听这两位年轻人的话,心下有些不快。
  他觉得,茅元仪应该是在哄骗他,都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故而,觉得眼前这两名年轻人,也有些不太顺眼。
  “我叫孙传庭,  二位有何贵干?”
  “孙传庭?没听说过。”顾亭林想了想,摇头笑道:“不过,  既然能成为茅元仪茅止生的朋友,住进他家里,  应该不会是凡俗之人。
  对了,我叫顾亭林,这一位是我朋友黄梨洲。”
  两名年轻人上前见礼,开始往桌子上摆放酒肉。
  孙传庭却微微一愣。
  顾亭林,黄梨洲,这两名年轻人不简单啊。
  虽然隔着千山万水,可这两大江南才子的大名,他却是早有耳闻,并对二人的一些诗词文章颇为赞赏。
  怎么,这二人也是让茅剃头那厮连蒙带骗给弄来的?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江东才子顾亭林、黄梨洲啊,孙传庭失礼了。”孙传庭拱手抱拳,苦笑道:“二位也是被茅剃头给骗过来的?”
  顾亭林、黄梨洲二人面面相觑。
  紧接着,哈哈大笑。
  “传庭兄说笑了,我二人可是眼巴巴投奔止生先生来的,”黄梨洲笑道:“只可惜,止生先生嫌弃我二人读书没读到骨头里,先让我们种两年田了再说。
  怎么,你是他主动邀请过来的?”
  言辞之间,对孙传庭颇为羡慕。
  孙传庭:“……”
  这算怎么回事?
  难道,  茅剃头所说的,  为当今万岁爷秘密练兵之事,千真万确?
  可是,这里分明就是一个大贼窝啊。
  “传庭兄,来来来,咱边吃边说,”顾亭林快手快脚的搬过来一张破旧的榆木凳子,“请坐下说话。”
  孙传庭稀里糊涂的坐下来。
  “二位年轻才俊,传庭早有耳闻,只不过一直无缘相见,想不到今日在这董志塬上能结识二位。”孙传庭端起一杯劣酒,客套说道。
  “传庭兄请!”
  三人吃酒喝肉,渐渐谈及陕甘三府的一些状况,当听到所谓的陕甘三府反贼头子,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大明讲武堂校长、兵神茅元仪时。
  孙传庭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厮,果然是造反了。
  不过,其中诡异之处颇多,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比如,既然茅元仪都造反了,手里又哪里来的锦衣卫总指挥使的‘金牌’?看来,那厮所说的一些话,还真是确有其事……
  两名年轻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谈兴极浓,故而,对孙传庭的一些询问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孙传庭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深知‘交浅言深’之大害,对一些关键的事情,往往听的多、说的少。
  他开始重新思考。
  茅元仪的那几句话……
  ……
  中午休息半个时辰,孙传庭走出庭院,站在简陋的柴门前极目远眺。
  茅元仪的这个小院落,在一片小村落东头的向阳山坡上,地势比较高,对方圆数十里一目了然。
  遍地都是麦子。
  黄灿灿的麦子熟了。
  田地里,十几个收割队在忙碌着,后面跟着近百名百姓人家,将那些用‘由检收割机’割倒的麦子,快速捆扎好,再用鸡公车推到附近的场院上晾晒。
  一套操作下来,行云流水,看着就十分舒服。
  这种大规模统一收割小麦的方式,孙传庭十几天前就见识过,不过,那几天除了跟茅剃头斗嘴,就是暗暗在怄气,看见什么都觉得心烦意乱。
  此刻彻底放松下来,观看这种收割小麦的火热景象,这位孙大人的心头莫名的有些感动。
  这便是茅元仪所说的天道人心?
  “传庭兄,你的田分下来了没有?”
  突然,顾亭林、黄梨洲二人推着鸡公车出门,上面绑了水囊、干粮之类,戴着两顶大草帽,还真有点农夫的感觉。
  “还要、分田地?”孙传庭有些发懵。
  “是啊,止生先生说过,三府之地不养闲人……”顾亭林似乎想起一事,笑道:“要不,传庭兄若是觉得耕种稼穑之事太辛苦,不妨去学堂当先生吧?
  这地方,唯一可以不事农耕的,除了教书先生,就是那些看病的先生。”
  “再说吧。”孙传庭拱拱手,客客气气的说道:“二位先去忙,回头我问问茅剃头了再说。”
  两名年轻人爽朗的告辞,推着鸡公车赶往远处的麦田。
  孙传庭目送两名年轻才俊走远,沉思良久,转身向村落里走去。
  鸡鸣狗吠,有儿童在黄泥巷子里玩耍。
  一些妇人忙碌着做针线活,每家每户的院子里,能听到一些闲谈嬉笑声,不时的还有纺车‘嗡嗡嗡’的声响。
  村口的大榆树下,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者,正摇着一把蒲扇,喝一口茶,说几句古今,膝下七八名光屁股的儿童听得津津有味。
  “且说当日,太祖皇帝一声喝令,便将那名狗官拿下,质问道:你,可知罪?”
  “那狗官分辨说不知罪。”
  “太祖皇帝大怒之下,令人从其家中翻出三袋赈灾的小麦种子,斥问道:此为何物?”
  “那狗官一时无言以对,早就羞红了逼脸。”
  “于是,天下的县衙门口,便又多了一个人皮草包……”
  孙传庭暗暗摇头。
  心道:‘茅元仪搞的这些小玩意,宣扬的不过是鼓吹太祖皇帝那一套,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大明贪官污吏何其多,就算是太祖爷从棺材里爬出来,估计也是没辙了……’
  走进黄泥巷子,闻着淡淡的枣花香气。
  听着那些院落中妇孺老人们的闲谈玩笑,孙传庭的心境,反倒开始渐渐平和下来。
  他被阉党贬斥河南当县令时,也时常走到那些农家小户去,喝喝茶,看看书,感受感受难得的岁月静好,觉得甚为舒服。
  不过,那时候他身上有官袍,百姓人往往畏之如蛇蝎,根本就不敢近前。
  “喂,你们听说了没,茅大先生最近出门,据说是去老家相亲去了。”
  “胡说,他那么大岁数了,人品又那么好,怎么会没有婆姨?估计是接老婆孩子去了。”
  “茅大先生听说是江南人,怪不得那么斯文……”
  “怎么,你一个寡妇人家,说起别的男人都要骂上几句,怎么说起茅大先生,你便两眼放光,像一个浪蹄子一般?”
  一棵大柳树下,几名妇人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嘻嘻哈哈的谈笑着。
  她们看见孙传庭漫步走过来,也只是多看了几眼,便不再理睬,继续谈论着那个所谓的‘茅大先生’,这倒让孙传庭大感意外。
  想不到,贼匪头子茅元仪,在当地百姓口中,竟成了‘茅大先生’!
  “几位大嫂,忙着呐?”
  孙传庭走过去,打一声招呼,便要在一块干净石板上坐下来。
  “哼,一看就是个草包!”
  一名妇人瞪了孙传庭一眼,气鼓鼓的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既不是教书先生,也不是看病先生,凭什么不去下田干活?”
  “就是,一看就不是好人!”
  “臭不要脸的,学人家茅大先生,还穿一身长袍……”
  孙传庭:“……”
  我就!
  孙传庭的老脸一阵涨红,忍不住就分辨一句:“怎么,不干活不行?”
  “当然不行!”
  “是啊,不干活,你吃风拉屁去?”
  “哟,看样子是个狗官模样,难道,你是官府派来的奸细?”
  “快来人啊,这里有奸细啊~~~”
  登时,整个村庄乱套了,那些老人、妇人、以及那些光屁股的儿童,手提棍棒、锄头、扫把之类的家伙,纷纷赶了过来。
  一转眼,就将孙传庭团团围住。
  “说,你是不是官府派来的奸细?”
  “还废话什么啊,先将这厮捆绑起来,让村长他们审问吧!”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此刻,孙传庭这个秀才,才是真正的说不清楚了。
  这些老弱妇孺们,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一根绳子就将他捆绑起来,推推搡搡的先栓到大柳树上,这才打发两名儿童喊村长前来。
  孙传庭原本武功不错,练过十几年的拳脚功夫。
  可是,面对这些老弱妇孺,他根本就没法下手,只好乖乖的让人绑了起来。
  “我不是奸细,我是茅剃头的朋友!”
  “还不是奸细?”一名妇人手里捏着针线,顺就就在孙传庭屁股上捅了两针,骂道:“一看你就是个读书人畜生,这架势,这神态,哪里像个好人了?
  啊?你说你,哪里像个好人了?”
  说着话,又是几针戳下去。
  孙传庭哭笑不得。
  针戳在屁股上,疼痛倒是能够忍受,可是这般折辱却让他更加恼怒起来。
  好你个茅剃头,竟然提前安排好……
  不对啊,分明是自己主动搭话,才受这般折辱的,根本与茅元仪那厮无关。
  看来,只能说这董志塬上的婆姨,简直太泼辣了。
  动不动用针戳人,都不知此地那些汉子们是如何过活的……
  正在吵闹间,村长来了。
  只见这位村长四十几岁的样子,脸膛黑黝黝的,穿一件对襟汗衫,赤露出两条肌肉遒劲的胳膊,骑着一匹黑亮的高头大马。
  却是茅元仪手下的一名‘特种兵’。
  “发生什么事了?”
  村长放下两个报信的儿童,翻身下马,三两步便来到孙传庭的面前,上下打量几眼,气笑了。
  “几位大爷大娘,各位婶婶、嫂子们,弄错了,这位孙先生,乃茅大先生的朋友。”
  说着话,‘村长’快步上前,解开孙传庭身上的绳索,连连赔笑道:“本来中午要去拜见孙先生的,可是刚好赶上今日开镰抢收麦子,便没有去成;
  看看这些大爷大娘们,把你当成洪承畴派来的奸细了,哈哈哈。”
  孙传庭:“……”
  “茅大先生竟然还有这样的朋友?”
  “怎么看上去不像好人呢……”
  村中妇孺们低声议论,村长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都忙去,孙先生,走,先喝一口水消消气。”
  跟着村长身后,孙传庭满心的郁闷。
  自己堂堂榆林镇都指挥使,手下兵卒近万,就算是喊一声总兵大人也不为过,可自从被绑到这董志塬上,咋还就成奸细了?
  怎么说,他孙传庭也算相貌堂堂,不说威武雄壮,可也有几分儒雅豁达之气,加上带兵打仗的这半年来,更是颇有些‘姿色’……
  “村中父老,被以前的大明官兵祸祸多少年,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整日介就怕官府卷土重来。”
  村长笑道:“不过,大家都没什么坏心思,就连茅大帅都曾赞叹,董志塬上的百姓人家,是他见过民风最为淳朴的。
  孙先生与他们相处一段时间,慢慢就知道了。”
  孙传庭心道:‘果然是民风淳朴,动不动拿针戳人屁股的婆娘,男人不老实听话才怪呢!’
  “对了孙先生,茅大先生传来话,让我给您分二亩田先种着,农具、菜籽什么的随后跟你送过来。
  夏麦收割后,要么点种一些萝卜白菜,要么播种一些晚熟秋田。
  茅大先生说,孙先生可能不太会种田,就先种点萝卜了,准备过冬吧。”
  孙传庭:“……”
  村长憨厚的继续说道:“另外,先生还传来话,让你先替我当两年的村长,咱这就去交割一下,我还得带兵赶往西安府。
  洪承畴那个老小子最近跳腾的厉害,声称要来董志塬上抢回他老娘。
  毛先生让我们几个过去,修理修理。
  顺便咥一碗羊肉泡馍。”
  走着走着,孙传庭停下脚步,甚为疑惑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此外,洪承畴的老娘…又是怎么回事?”
  ‘村长’一愣,笑道:“我是这清水村的村长,此外,也是茅大先生手下的孙元化。
  我这人打仗不行,平时就设计改进一些火炮、火枪什么的……”
  孙传庭这才大吃一惊:“孙元化?兵部员外郎、新式火炮专家孙元化?”
  “那是以前的官职,”孙元化咧嘴笑道:“老师徐光启举荐我当登莱巡抚,万岁爷却把我打发到这边来当村长了。
  话说,登莱巡抚哪有当村长舒服?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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