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五十二章 没有故事

她醒来，四周一片雪白。他握着她的手，靠在床沿已经睡着。她想让这样的时刻停留，所以不想叫醒他，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梦里的自己醒着，现实中的自己却睡着。他惊醒，看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说你醒了，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双眼通红，满脸倦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说安居，我们都累了，累了就应该多睡会儿。

        他哭着对她说宁和，你怎么那么傻，我是个没有父亲与母亲，没有家庭的人，事业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我只有你了，根雕行也没有了，彻底没有了，怎么还能这样，怎么可以？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他的泪水从她指缝间穿过。她说你说什么呢，你回安家吧！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你。他说你明明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这里有我唯一的家，唯一的家，你明白吗？他眼里的神情冷峻得可怕，安家？我到哪里去安家？你知道我在那里有多痛苦吗？这么多年，哪一天我真正快乐过，明明隔着距离，还这样义无反顾的去奔赴，我原以为我离我所蒙昧的东西又近了一步。安衷司也不是我父亲，我不过是个无人要，可以随手丢弃的东西罢了，想要就拾起，不要就随意丢掉，人生？还真滑稽呀！他只会将我遗弃……他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安心。

        乔江出现在门口，手里是温热的豆浆，愣在门口半天没动静。他说你们都醒了，醒了就吃点东西吧。他说乔江你陪她一会儿，我去办点事儿。她感觉自己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这条路没有尽头，也不需要回头。她将一个生命残忍的从她的身体里催逼出去，她所以为的，原来全是错误。她说乔江，你都听见了，他和他们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有汗珠从她额头渗出。你说我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天空是鸽群扑打着翅膀的声音，它们不能带走的，是她满溢的忧伤与悔恨。他说你冷静点，生活还要继续。半晌，她对他说我不想待在这儿了。他说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她慢慢下床，他去扶她，她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些事你不要告诉他。乔江事后回想起来，他一直认为那是他人生中最长远最大胆的逃亡。她说我想去看看千山，他说好。

        医生告诉他他妻子只是服用的药物过量，再加上她本身受到的刺激太大。他说医生怎么可能，她是绝对不会吃药的。她说这样的事你不要问我，应该去问问病人自己。他跌跌撞撞走出医院，在医院外角落的长凳上，仰面躺在那里，看不穿的蓝天，他怎么忍心去问她？手机铃声一直在响，直响到最后关机。太阳逐渐西斜，他想他此刻又成为当年那个被安衷司遗弃的小孩。茫茫夜色中，他向医院走去。每一步都像从铁钉里拔出。

        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手机铃声响起，显示的名字是千山，他说宁和你现在在哪里，我打安居的电话他一直没接，现在干脆关机。他说我是乔江，她现在不能接听电话。他转身看见面色苍白又通红的季宁和，她又开始发烧，他不知她究竟要去哪里。他问她究竟怎么啦？他说你是千山吧，她说她想见你，电话那边沉吟片刻，说现在不行，我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我现在必须赶回家。多年以后他回忆起来，他知他错过见她的机会，世间有多少这样不成文的巧合？他不再踏入任何一座城市，他帮着年迈的父亲经营着家里的那一亩三分地，并定期去打扫季竹斐一家以前住过的房屋，他想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住进去。他父亲于四十一岁时自然死亡。自那一刻起，他想到自己的一生原来如此长久。

        季竹斐或许已经不记得，但是老太太记得，她看见儿子手上的血一滴又一滴滑落，最后汇聚成一条细流，汇聚成的血就好像在细长的输液管中流动。她抱住就要冲出去的儿子，没错，他的命太苦，一生一世都是那么苦，可是他曾拥有的，世界上应该也无人可以比肩。他自己知道，最终他还是个失败者。一败涂地。

        冬天的时候雪花飘落，大团的绒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未曾停过，第二日醒来，雪已齐膝，屋檐上的雪像是要砸下来，当天的太阳相当酷烈，街道两旁不久便是水流如注，两旁的泥土全被席卷而走。夏印藏的那两间已经霉烂的房屋在大雪之中倒塌，又在融雪中全部被席卷一空，安居镇人不知道那些碎裂的木块究竟被冲到了哪里，也没人去找过，完全无人在意。但是人们心里都清楚，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到晚间五六点钟的时候，气温又陡然下降，屋檐上挂满未及滴完的水珠，一根一根直戳地面像极了溶洞里的石笋。有孩子去拿了木棍敲打，卯足了劲无论如何也不断裂。大概有人会想起那个专心致志看着冰凌碎裂，听着冰凌碎裂声音的孩子。那个面带忧伤而说话极少的孩子。

        夏安居应该会记得，若不是阿宝和那群孩子将他的冰凌戳碎扔进远处的稀泥里，他永远不会成为安居镇上的孩子王，他也不会为了那些深藏在自己心里的东西拼命。没错，他们都是一群可以拼命的人，在他们身上不存在故事。

        在那个大雪融化又凝固后安居镇人还沉醉在睡梦中的清晨，每个沉醉在睡梦中的安居镇人，被一阵敲击着冰面的高跟鞋生惊醒，那声音清脆而悠长，足以震碎整片冰面，足以响彻整个安居镇。

        安居镇人听着那声音直响到早已变成一片废墟的季竹斐原来的房门前便戛然而止。她看见躺在一片冰面上头发凌乱、衣服破烂、满脸青紫，宛如一根树根的季竹斐，她说，我回来了。多年以后，人们始终记得，那个凭着一己之力将老太太送上山的叫做蓝屿的坚韧女子，全心全意照顾着精神错乱的季竹斐的女子。昔时他太木讷，因为不懂，所以没有接受她，她总没有放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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