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三十八章 北去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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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来这里,完全是一时兴起,出差回家?无处可去。所以决定顺道来看看季宁和。她告诉他很喜欢他介绍给她的工作。他说,她做的每期节目他都会看,而且做得越来越好。你不要夸我,不然我会骄傲的。她语气中带有欣喜。你骄傲也没什么,因为你有可以骄傲的资本。她不言,他很快意识到这句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好了,有时间我会去看你。她应了一声,挂上电话。
宁和,季宁和……在大火中,他唤她。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满脸是泪,鲜血沾满的双手,费力向光亮的出口爬行,如一片在大火中被烧卷了边的叶子,他看见她逐渐由深绿变成暗灰。她对他说以为自己会全身烧焦,只剩一把白色骨灰。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脸庞有温热的泪,此时在他眼中不再是她,而是一个飞蛾扑火的灵魂对生的允诺。写满全身穿心的痛令他不忍直视,或许在那一刻,他看见的不过是他自己。
他脱掉外衣在雪地胡乱揉搓了几下,捡起披上冲进去,徒手将压在她脚踝处的木棒移开,忍着灼热将她抱起。她说,乔江,我真的想好好儿活着。我知道,宁和,你会没事的,我带你出去。他从未察觉失去一件东西的感觉竟如此可怕,夏留声的离开,摄影室的倒闭,那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不爱的人,一次迟早会失败的尝试。多年以后,他开始回忆未认识她以前的前半生,年龄与环境及价值观的偏移让他变得桀骜与浮躁,他只能算是半世飘蓬,拿着家里的钱流连于城市的角角落落,然后一时兴起再无坚持。
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子,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他便觉得她是一个难于接近的人,但是却是一个让人无须防备的人。她坚持着自己所坚持的,平凡而执着。只是这么长时间,他从未真正懂得过自己。原来真的是这样,不怕没爱过,只怕爱错。他就这样抱着她,仿若,他们已经一起走过了好几个世纪。突然,他看见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纸盒,一角已经烧成黑色,露出深棕色一角。他恍然发觉,他已错过太多。他一路冲出去,她左手的血滴落,滴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上,于是,连着她的血,也开始燃烧,滴在雪白地上漆黑的脚印里,带着体温和火的灼热还在流淌。她右手的血浸染上他的外衣。
醒来时,季宁和发现自己全身都插着线,那些线连着可恶的机器。左手动,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右手?连着输液瓶。她看见提着开水瓶一脸蜡黄的乔江,头发凌乱,眼睛深陷,像是用苦水浸泡过一般,她见他左脸颊上的白布。眼中涌出泪,偏过头,任由枕头吮拭。他的脸上绽出笑容。随即转为冷漠,我不想见死不救,他冷冷地说了声。她张了张嘴,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他在旁边的柜子里翻出那个沾满黑渍的纸盒。纸盒上有几处凝固的血,已变得乌黑,双手举到她脸上方。谢谢两个字,就她现在的状况来看,还很难说出口。现在安心睡会儿吧,他说。帮她把肩上的被子压紧。她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仿若他就在她身边时一样。于是沉沉睡去。
她喜欢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医院旁边的空地上独自行走,什么时候累了,就在草坪上放置的椅子上休息。她给留声打电话,总是停机。她觉得她应该找个人谈谈心。她不想将太多事都交予乔江。她经常在想,若非留声,他定不会帮她,她亦觉得他这个人含有一些虚泛的成分,她相信,每个人都应该用合适的方式被对待,所以最终她选择了信任他。
有孩子的吊针插在额头上,因为双手和双脚都已肿胀,无处下针。但还是由母亲带了出来,一手拿着吊水瓶,一手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着。虽有病痛折磨,孩子的笑容依然可以那样明媚。乔江买了饭,直接到这里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他挡住了照在她脸上的大片阳光。将饭递到她手里,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她看着他,不能相信,这是个完全依靠家里而自己没有工作且行为有些放荡的男子。也许,每个人的不可能都会成为可能。而在不同的人看来,同一个人也会有所不同。
她打开饭盒吃起来,这些天她的饭量惊人,下午五点左右吃过后到晚上八点准时就会觉得饥饿难忍。甚至看见被子都有一种想要吃掉的冲动。她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再提出要求,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供给她。如此难堪的处境,以前从未有过。有如此非亲非故的人帮到这种份上,已经是她的福分。怎样,味道还不错吧。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很好吃,其实她根本就没注意饭菜的味道,她大口吞咽,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虽然心底有千句万句话想要说出,她只能把她惊人的饭量归结为灾后暴食症。她不想再给乔江添麻烦,绝口未提灾后的事情。他也在一旁吃,不过每次总是她先吃完。刚刚过去的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大哭起来。有护士赶来,抱着孩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看见吊针细管里满是鲜红的血液,如一条蠕动的蚯蚓。季宁和看看自己的左手,从手心直通向手背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看起来有些恐怖,乔江看出她在发呆。好了,吃完了吧。他从她手里拿过一次性餐具,转身向旁边的垃圾桶走去。没事的,会好的,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会有疤痕了。是啊,不会再有了,但是,究竟需要多长时间呢?
她现在,完全是一个落拓得不能再落拓的人。
窗外是很大的雨,水珠沿着玻璃窗一路向下,曲曲折折,留下很多印记。不时会有很亮的一闪,接着是接踵而来的轰然雷鸣。病房里共有四个床铺,都住满了人,原来现在医院竟如此受人欢迎。季宁和的铺位靠近窗边,她看着窗外的雨,仿佛已经飘进来,将自己淋湿。只能看见一角灰暗的天空,视线被高耸的楼层阻挡。乔江,你能不能告诉留声,说我很想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将他已和夏留声分手的事情说出,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总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仿佛说出就是辜负她。他点头,没用言语为她留下确切的答案。
临床的病人是一个从三楼摔下经过急救已经脱险的男子,在帮别人建屋时从三楼摔下,身体里的血倒流进脑袋。现在依旧昏迷不醒。她看挂在墙上的日历,好像已经是他昏迷的第三天。靠门的病床极为热闹,每天都有来探望的人,总不忘带来大包的东西,那一家要么是极为富裕之人,要么是极有地位之人,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他们的连谈吐间渗透着有钱人的气息,带有无所惧怕的傲然。不过病痛还是没有将其放过。她深知自己的时间,不该用来想这些。想了这些就是极大的罪过。有人进门,她再一次失望,她就是一片随风飘落然后又被埋没的落叶。无人问津。进门的人带着一身湿气,把屋外的雨也随身带了些进来。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已跟他说好他将离开几天。现在的自己,实在无法让人喜欢,脆弱得就像一个瓷器,稍微一碰就会碎掉。在医院买了饭,打了开水,希望明天不要下雨就好,她打定主意明天离开。雨下了一整天,没有间断,病房里一整夜的亮着灯,让她难以入睡,而且又有人进进出出,声音嘈杂。刚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又被雷声惊醒。翻身看着隔壁床上的男子,已经醒来,极为痛苦的表情。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忍着头痛艰难起床。另外两个病床上是已经熟睡的呼噜声。趿拉着鞋,轻手轻脚走到病床前,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心里有些慌乱,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什么。看见他干裂的嘴唇,随口说了声水,没想到还给碰对了。找出杯子在自己开水瓶里倒了水喂他喝完,几乎已是精疲力竭,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仍在下雨,收拾好东西走出医院的时候看见走在外面的打伞的人,走出去,发觉并没有下雨,走出这里,没有想象的轻松。不过总算是活过来了。
父亲打来电话,询问他近来的工作情况。支吾着说自己在出差,电话那边的声音似是不信,无法,只能抽时间回公司一趟。他跟她提起他要回去之事。抱着怎样的期望,他自己应该知道,若是她稍有挽留,他自然会义无反顾的留下。嗯,我好得也差不多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路上小心。她埋着头铺床,回答得很平静。原来还是他的期望太高,差距太大,即使跳起来,也很难够到。如果……嗯,你照顾好自己,我明天的车。床铺好,她拿出水果刀开始削苹果,是他买来的。噢,你的电话号码,方便给我说一下吗。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笔。包里,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有找到纸。他扳过她的右手,写在手心。这样不行,一洗就掉了,季宁和说。没关系,迟早要掉的,乔江说。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记忆力这么好,看几遍也就记住了。他将笔帽盖上,扔回包里。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他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她,给我的?我可不是个喜欢吃苹果的人。吃吧,你总不会是要让我的劳动白费吧。他在床沿坐下,笑着接过。她扯下一张卫生纸,小心的把电话号码认真写上。他在一旁微笑着不言。
走至电梯处,她跛着脚追上他。这件事你不要对留声说了。他叹口气,点了点头,他直视她结了厚厚的痂的左手,季宁和发觉,刻意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我不想让她担心。
她拎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尽量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微跛的右脚,她无法相信。这好像是季宁和,好像又不是。难道一场大火,她已将真实的自己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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