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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三十六章 无人葬礼


他想应该是在夏印藏死去的瞬间,就已把所有的希望席卷带走,包括那个叫做夏安居的孩子,他时常在想,他们每个人,都没有错,错就只错在他们有着同样的眼光,将自身的境遇赌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他带着城市人特有的聪颖来到安居镇,一心一意地成长为一个乡村人。他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试图想明白这个问题,在那场火灾中,他忽然明白。他们谁都不可能留住他,真正能够留住他的,只有他自己。时间赌得太长,如今他已筋疲力尽。

        宁和,他一遍又一遍呼喊。你究竟在哪里。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潜藏在他心里的声音。她或许永远不会再回答他。

        冬天的安居镇很冷,随随便便就是七八寸的雪。他记得那年镇上的街灯很好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好看。一排排灯笼挂满了整条街道。深红。暖黄。那年季宁和二十七岁,已然成了街上的大龄女子。他明白她只是外表显得从容,她把镇上所有人的闲言碎语独自吞进肚里。她的学历造就了她的眼光,她的经历影响了她的生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开始闭门不出。镇上人看她的眼光似乎总带着挑剔,自然,那只是她的自我感觉。自己的生活,未曾参与的人无权做出评价。

        街上的灯笼绚烂,她想若是他看了,定会喜欢。

        外面灯火通明,她将自己沉入黑暗,不经意地长大,使她逐渐看淡人事,她将全部身心都投进工作,以减少她想其他事情的时间。手机上是盛年发来的短信:宁和,我已准备在正月二十四结婚,若你有时间,请一定要来,地点是北京丽昆大酒店。她想,她该为他祝福。至于他的婚礼,她不准备去,她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孤单。在这样的场合笑着面对一个实际上她没有爱过的人,依然很难。她明白,他所需要的,仅仅是生活,而她需要的,是安定。所以,他们注定没有交集。她应当感谢这个男子,在她需要的时候和她相依走过一段路程,并且是诚心相待。手机屏幕一直亮着,她在发呆。此时已是深夜,打开窗,寒风吹进,脑袋顿时清醒了许多。不知何时,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梦中自己义无反顾地走向一片火海,夏安居站在对面,没有半点被灼烧的痛苦。那般温柔地对她笑。宁和,不要怕,勇敢地走过来,走过来之后就没事了。她的脸发烧,浑身燥热,眼睛被扑闪的火光刺痛。不对,还有人群的呼喊声。季宁和,和儿——是季竹斐的声音,宁和——是奴尚的声音,宁和——是奶奶的声音,可是,单单没有他的声音。熊熊的烈焰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她剧烈咳嗽,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归宿。屋外的吵嚷声一片。她为自己感到可耻,可恶,我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她用手捂住口鼻,什么也不顾,尽可能躲过熊熊燃烧的火焰,拔腿向屋外奔去。

        她已经看见用雪擦脸的季竹斐,这下该安全了。她想,但是……她猛地辄回身,不顾身后的哭喊。哎,麻烦你们,快,拦住她,拦住她。季宁和,快出来啊,快点。你又跑回去干嘛呀。你这个死丫头。她想,她应该天生就是个聋子,不然她不会没听见那些呼唤她的声音。

        跑进去的瞬间她迅速在脑中回想,那个东西。在进门后床边柜子里的自上而下的第二个抽屉。她曾险些将它丢失,这次,绝对不可以,这是她现今唯一触手可及的念想。掉落的木板砸到左脚背,钻心的疼痛。失去的痛楚,比这更甚。

        没关系,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够坚持。左手臂,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该庆幸的是她已顺利拿到了她要拿回的东西。那一刻她泪流满面,顾不得擦干,快速照原路返回。前面的路已被大火切断,燃烧的横梁断裂掉落挡住了去路,她只好转身,若是向这个方向走下去,便会到达后山。她握紧手中的根雕,有一种找到了依托想要守护的力量,那样强烈的求生欲望。

        她对他说,乔江,你知道吗?我当时唯一的信念,就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出去,二十七年,我从未有过那样强烈的感觉。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些深陷灾难的人们,他们的愿望是多么单纯。所以,这么多年,我都只想让我的生活变得单纯,我发现,这样才能活得更好。

        手臂和腿上满是灼烧的疼痛,在火光中,她隐隐看见后山坡上一层未及融化的雪,有很明亮的月光。脚踝生疼,掉落的燃烧物砸中了它。她扑倒,左手按在红红的火苗上。铁钉穿透整个掌心,眼泪开始如掘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爸——妈——她开始呼唤,夏安居——但是,没有人理她。宁和,你说人死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她摇头,你可以尝试一下啊!有人在她耳边说,那一刻她明白,原来死神曾到来过。有东西掉落,脑后是一片被烧灼的疼痛。

        他记得,那天他苦苦哀求身边的每个人,不惜跪倒,救救他的女儿。是的,有人去救了。他看着他的妻子和老母亲相继被送入救护车。五十一年,终究敌不过一粒火星,他半生的心血,转眼化为灰烬。

        尚义村的人们永远记得,四月的某一天,千山的老父亲赶着一辆马车,载回了一个瘸腿的男人,一个有些疯癫的女人以及飘着满头白发的老人。马车发出的破旧疲惫不堪的声音惊动了在地里劳作的每个人。在这个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匹马的古老村落。人们都知道千山家的马是最老的,他们也知道那个家庭混乱不堪,而且几乎没什么亲戚,即使有亲戚,也早就断绝了往来。

        第二天,如此神秘的一家便在山岗处竖起了一方小小的墓碑,碑上没有姓名,只有一束开得灿烂的金银花。这一家也只和千山一家有些往来,人们断定,那一定是千山家来路不明的亲戚。

        我应该为我自己赎罪。他看着眼睛哭得红肿的妻子。他开始垦荒,日日夜夜,几乎不眠不休。他认为他此生注定只能成为一个平凡的劳动者,曾经立志将根雕作为毕生专攻的志向逐渐退却。他住进别人丢弃的房子,那其实只有房子的一副骨架,多处的木板因雨水和太阳的侵蚀腐烂坍塌。他和千山的父亲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房子用木板和胶纸修整好。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找女儿的事,我会帮你。他们同是失意之人。曾经的一面之缘,原只是为了今日的相逢。

        谢谢你这样帮我。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地里,在田坎上坐下,将锄头用力似要朝着天空挖去,锄头便深深嵌进泥土里。应该的,不用讲这些,毕竟我曾经也受过别人的帮助。如果没有那位老人,我想我们一家不可能有现在的境况,说不定我连媳妇儿都娶不上呢!他记得他父亲拿着老人给的那笔钱雇了两匹马,然后,换掉了家里的那匹瘦马,把老人的尸体送到了安居镇,那次他亦同去,见到了此刻坐在自己身旁的人。至于他升学之事,遥不可及。虽然没读多少书,你看我,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手稍微勤快点,生活下去还不成问题。没提他儿媳妇抛夫弃子一走了之的事。于他来说,不值一提。现在,才最重要。部分原因自是源于此地人的年龄短且惜时的传统。

        尚义村人的年龄普遍在四十岁左右,千山的老祖父算是例外,他成功活过五十岁,在尚义村人看来,那是一个有着奇异功能的老老人,但他从未将自己的这一功能降于自己的后代,千山的父亲在十四岁那年便已结婚。此地的人自古以来便是以早婚为荣。

        季竹斐看着他手上越磨越光滑的老茧,以及深埋进指甲里的泥土,不禁暗自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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