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三十一章 日暮总相关

喂，你出来一下，我来还你钱。他在电话里的语气近乎无理。嗯？把手机贴着耳朵，不敢大声，图书馆的另一个名字叫安静。盛年看她站起，不小心将书从桌上扫下，他眼快动作快帮她接住。喂，你不方便吗？那我过会儿再打。她已走进旁边的侧楼梯。没事，你现在说吧。她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复又说道。出来一下，我还你钱。后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在你们学校大门外。快来，我不习惯等人。你……未及她说出口，他已挂了电话。她查看了一下号码归属地，是上海。此刻她真的想对他咆哮一阵。已经是午饭时间，她看见座位上专心看书的盛年，还有一大片趴在桌上苦苦思索写写画画的人，阳光隔着玻璃打在他们身上，十月的阳光很温顺，温顺得你禁不住想要用手去抚摸，却不期待它作出任何回应。

        要走了么。盛年抬腕，翻过衣袖，看表。得到的信息是十一点四十六。嗯，该去吃饭了。收拾好书，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上午的课结束，路上皆是下课后的学生。只能跟在别人后面，像是迈着同样的步伐。我要去见一个人。有种不想让他跟去的意思。好，那我们就到外面去吃。他没正确悟出她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不好再说出别的话，只是一个来还钱的人。她希望见到的人是夏留声。她总还存有这样的希望。她想说不定夏留声会跟随这个男子出现在她眼前。她一向就喜欢给人惊喜。

        乔江站在校园大门口的一棵雪松下，黑色的风衣，一瞬间她以为是他回来了。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觉得很多见到的人都是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叫出那个名字。乔江看见季宁和，碰上她的眼神，他不想再看到那种眼神，她有所察觉，急忙收回目光，但今天的眼神与他上次在车站见到她时的那种眼神又有所不同。又见面了，他拿出一个淡棕色信封，上面是枯瘦的寒梅。递到她面前。拿好，这是我上次花的你的钱。

        她犹疑着，不知该收下与否。他看见与她并肩站立的盛年，没多说，心里已明白。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这个，他将信封送至她眼前。你收下吧。信封摆在她眼前，距离让她多少有些尴尬。她接过，不知该如何用一句话结束今天的见面。乔江深吸一口气，吐出，双手插进上衣口袋。走出几步，又转过身。笑着说，哦，忘了告诉你了，夏留声说她欠你的，也一并放在里面了。原来她没忘，那是她离家出走那一年从她这里拿走的钱。

        转身后他抽出一根烟，点燃，烟被吸进鼻孔的刹那心里的大石轰然碎裂。散落。倒塌。他不知自己为何要亲自来给她。

        他很少听留声提起她的这个朋友，只要是关于她过去的事，她一概不提。有时候真想知道，你过去是怎样过的，他对她这样说。已经过去的事没什么好提，虽然每个人的成长都必然经历过一番过去，但所有的事都会成为过去，未来最重要。而且，乔江，我们现在相处得很好，不是吗？他用自己的右手牵着她的右手，左手腾出将她抱紧。我这是想更多的了解你呀，知道你的过去，以后才会有更多的话题，而且我们之间是不该有所隐瞒的，不是吗？是啊，是不该有所隐瞒的，她低声说。他听来却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多年以后，他对季宁和说起，他这个人太容易将好感放大化去寄予一些并不现实的憧憬，对夏留声就是如此。大半生的养尊处优让他自己觉得有时候什么都不缺，而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应该是一种值得哀叹的命运。

        窗外是淅沥的雨声，他将天蓝色的窗帘拉上，一切都应该被挡在窗外。那一刻他想到了季宁和，他想到她湿漉漉的长发将天蓝色的长裙弄湿了一大片，他看见她正抓着裙摆，跳过路上的水洼。但是他不能多想这些，他必须留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想怎样顺着这条藤摸索而上，不带恶意的。他一再告诉自己，他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夏留声的那些不愿对他提起的事情，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应该没错。这些折腾着他，使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拿起手机。忽然想起还欠你一顿饭，今天下午五点半，日萨河酒店，请你吃饭。写完按了发送键，将手机扔到一边，半天都不敢触碰，发完短信身心竟轻松许多，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四点半，看看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刚发过来没多久。不好意思，刚刚在上课，没看见。我不知道那地方。他已买好今晚十二点的机票，务必赶回去。但这样的机会绝不能错过，只怕很难再有下次。今天自己还她钱时的态度其实让她有些难堪，现在忽然觉得不安。他只好把电话打过去。喂，没事，我去接你，对方仍在迟疑。五点半，请准时到。未等对方开口，他立即挂上电话。匆忙洗漱。

        眼前的女子和夏留声给人全然不同的感觉，夏留声总爱把自己打扮成成年女子坚韧的模样，与城市大多女子无异。眼前这个背着印度画布黑白双肩包的女子与夏留声上下年纪，却透出一种纯真和自然。他将车停到她跟前，她则完全没意识到会是他，依旧看着街上拥挤的人流。他放下车窗，叫她。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笑着对他。这次的笑仍有些凄凉，不过较之前几次却好了许多，也自然了一些。每次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他就会不自觉地觉得应该对每个人好一些。这样的笑容让他渴慕而又害怕，他明白那极其危险。

        她坐在他后面的位置，不说话。她以前从未到过这样豪华的酒店。只是吃个饭，随便点就可以。她颇有些为难地说。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菜已经订好了，进去吧。她想到留声，她想她过的生活，该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她好像还从没想过自己该有怎样的生活。

        宁和，一生很短，你想过以后吗。她记得她上次回来问过她这样的问题。从没想过，你呢，留声，你想过要过怎样的生活吗？我要有可供我骄傲的东西，我不是个安生的人，宁和，你知道，我与安居镇始终都隔着一段距离，所以，宁和，我不会再回去，我要待在外面，外面那么多地方，那么多风景我都没有看过。留声，我们不同。她笑，对呀，是不同，宁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类热衷追求的物质享受永远没错，这才是现实。多年以后，她曾向留声提起过此事，但她已全然忘却，是啊，还有什么比忘记更加容易的事呢？

        这就是她一直拥有的生活吧！她在不经意间说出，声音很小。乔江走在前面。对不起，这顿饭就当我已经吃过。她神色平静，站起身欲离开。乔江伸出手将她拉住，好，既然这样，扯平，不过，你必须在这里待到我把饭吃完才能离开。他开始吃饭。

        留声和你一起长大的吗？她经常跟我说起你们小时候的事。实际上她跟他只字未提。是啊，一个镇上的，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也一起上学。他开始边吃饭边问她一些断断续续的问题，她对每个问题的回答都很认真，似有说不完的话。在这点上，他倒觉得她比夏留声更好相处，有的人很主动，十句话有九句话足够让人索然无味，有的人需你慢慢引导，说的话实实在在趣味无穷，其实她本身就蕴藏着无穷的乐趣，他想。噢，我讲得太多了，你一定都听烦了。她发觉他已吃完，拿着刀叉疑惑地看着她。

        哦，没有，你可以继续，听着还挺有意思的。将刀叉放在盘子上。她也时常跟你讲这些吗？他迟疑片刻，勉强露出笑容。嗯，不过她通常讲得比较简短，所以我更乐于听你讲。哦，是这样啊。她将头偏向窗外，城市灯火通明，完全是一片灯的海洋。他也将头转向窗外，这么多年，他从未仔细看过这样俯视下的城市，他只是献身于城市，穿梭于里面的角角落落。他自以为他有着相当的力量。这样的角度看，给他的感觉全然不同。

        每一座城市都有着它自己独特的气息，你闻到了吗？乔江，她这样对他说。是嘛，抱歉，我没感觉到。她站起身，面向窗外，就比如说现在我们身处的这座城市，它的灯光很密集但不太亮，而且多以白色系灯光为主，偶尔有几点绿光，就像飞翔在森林中的萤火虫，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城市。但是，它的空气里始终夹杂着闷热的烟火气，所以，从总体上来说，它太酷烈，在这里生活需要极大的承受能力。还要有足够活力的人。她闭上双眼，像是在感受着这个城市的跳动。这样的城市，只适合演讲，不适合开座谈会。乔江狐疑地看着季宁和，不明就里，你是研究城市的专家吗？他背靠椅子说。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他送她回去，一路无话，她看自己投在玻璃车窗上的影子。要是你以后回去，可以叫上我一起吗？我对你口中的安居镇很好奇。她颇有些为难，不过最后还是点头。走进校园后要拐弯的时候，她回头看见他的车还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终于鼓起勇气跑过去，今天，谢谢你啊。他一脸茫然。啊，就是，你能听我唠叨那么长时间。他恍然大悟，其实那些正是他想听的。啊，没事。他顿觉有些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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