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十章 把时间走得更短

他是很少心生怨怼之人，拿奖学金，自入学以来，他都在为这一目标奋斗，夏印藏的钱不能让他用得安心，他称他父亲，却始终不能安心成为一个儿子。他称他儿子，却把他当成一个局外人在培养。

        他始终记得，每一季庄稼收割之后的三分之二都会拿到集市上去卖，卖掉的钱是他和夏留声两个人的学费。如今有一笔钱摆在他面前让他去拿，他反而变得唯唯诺诺，他不认为这些钱属于自己。安衷司把一张建设银行的卡交到他手里，学费和生活费都在这里面。他觉得手里有千斤重，心被揪成一团，用自己父母的东西就是理所应当，现实给予他的从来就不是这些。夏印藏如此待他，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女儿，他只想紧紧的把他捆绑，不得不说这的确让他很失望。他紧紧攥着卡，不知该安放于何处。又到春运高峰，车站里只见人头，他被堵在里面，随着人潮前进，北京风沙有些多，哽在喉咙间说不出话。

        到达车站已是晚上十一点，公交已收班，只有出租车司机用夹带着方言的普通话招揽顾客的声音——安阳大学的，走啦走啦。他本不想理睬，只是若靠自己的腿，估计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学校。哎，夏安居，要回学校吗？我们一起呀。他转身看见同班的理棠，身边站着她的大型黄色行李箱，虽然同在一个班，但是除了上课见面外，平时很少往来，所以彼此之间找不出熟悉的词汇。太晚了，没公交了，我们一起叫辆出租车吧。

        告别安衷司，走出那个家，他心里有些畅快，于是也就欣然答应。话题从他那次参加全国艺术品大赛开始。我看过你的作品，实在太棒啦。一开始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根雕，没想到你还会那种东西，现在还真是少见了哟。他点头，理棠则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对他的佩服。末了她问他是否能够帮她做一个，见他有些为难，忙改口说自己只是开玩笑而已。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拒绝。好。他想到上次做完后还剩余的一些材料，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他去找季宁和，在楼下看见她的室友默默。夏安居，是来找宁和的吗。他点头。她没来学校呀，不知怎么搞的，今天班主任还说了呢，问我们有没有知道她情况的，你们不是一个地方的吗？她看了一眼夏安居，看神情就知道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出于礼貌性的闲聊，她没跟你说吗？没有，那要是她回来的话，麻烦你跟她说声我有事找她。这个女孩他觉得倒很有趣，每次和她说话都让他觉得甚是轻松。知道啦，话我一定帮你带到，默默眼神里闪出奇异的光，他觉得这个女孩每次他和季宁和在一起时的声音总有些怪，有些让人受不了。

        他心里有些不安，他实在想不出季宁和没来上学的理由。天气开始转暖，依旧没有季宁和的音讯，他决定去一趟金诚书店，走在路上有些热，脱了衣服拿在手里。很远便看见立在店旁的“金城书屋”四字，他努力回想了一遍，以前来确实不见这几个字，自己有一次在谈话中和老人无意间说起过写牌子的事情，因为单从外表来看的确看不出这是一个书店。

        老人戴着眼镜坐在桌前的安乐椅上，那把椅子带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季竹斐家也有一把和这几乎一模一样的椅子。老人腿上盖有毛毯。安居，小伙子，新年快乐呀！老人放下书，他的老伴从里屋的小隔间里走出，过年的时候他还不忘念叨你和那位姑娘呢！怎么，那位姑娘没和你一起来吗？他本是想来这儿打听一下季宁和的消息的，还没开口就成了一场空。没有，她现在挺忙的。他说，他也不知道她忙碌与否，只随口回答了一句。老人显然有些失望，是个好孩子，第一眼看见我就喜欢她，是你女朋友吧？他完全没想到老太太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老人看了他老伴一眼，不好意思，她这人就这样，都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关心这样的问题。没事，奶奶还真是人老心不老。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十点半，室友都不在，应该又要在网吧泡一夜了，他环视宿舍，凌乱不堪，心情变得莫名的糟糕，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下去，未来一词毫无防备闪进脑海。发了会儿呆想起理棠拜托他的事，虽然不想做，可已有言在先，况自己又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周末他坐上回安居镇的车。这个地方让他倍感亲切，但是他不敢走进。天气晴好，太阳挂在东边的山头光芒万丈，野地里的枯草随着风飘摇，他沿着小路走到镇上一排房子的后面，房后的梨树已经抽芽，那是他们儿时经常来玩的地方，用绳子拴着木板，再把绳子拴在梨树上，制作简易秋千。一棵高粗壮的梨树上还飘着一截烂绳。季竹斐开门进了后面的猪圈棚，不一会儿又拿着一把锄头出来了，他意识到：他老了。可能多年来自己从未在远处留意过他，这个人的老不会写在脸上，只会接续在全身的一举一动上。他留心看了半天，始终不见季宁和，肚子叫了几次，不会有人留意到它，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得到。

        傍晚的时候他到了车站，在那里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旅馆的电线都已老化，有的胶质外皮多已脱落且掉了颜色，灰蒙蒙的。卫生间倒是新建的，还未来得及粉刷，洗漱台上全是水泥点子，他用冷水洗了把脸。

        房里很暗，但可以看见白色床铺，走进去的瞬间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摸了半天电灯的开关，也不知在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无奈按不下去，便放弃了开灯的打算。仰面躺在床上，夏印藏的叮嘱犹在耳际——留声就交给你了，我原本是想在有生之年看着你们结婚的。他知道他的意思，他虽不清楚自己对夏留声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可以肯定的是，绝没到她可以成为他妻子的地步。至于安衷司，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父亲，可是他的年龄似乎早已过了再认父亲的阶段，但是无论如何人总该要有父亲的。而他的那个家，的确不缺他，在那里反而有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若单纯当作亲戚走动，或许还可以，但是真要把自己完全安置在那个地方，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第二日他被火车的鸣笛声惊醒，声音有一种超出天地之外的感觉，他看了看窗外，依旧黑暗，能感觉到清晨的寒冷气息，用冷水胡乱抹了一把脸，便匆匆向车站走去。凌晨四点，离自己那趟火车发车的时间还远，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就进了站，广播里说他即将乘坐的那趟火车竟晚点一小时，下午的两节课看来要泡汤，不去应该也没关系。

        嘿，你终于回来了，有人来找你了哟。好不容易从游戏里挣脱出来的后兼满口泡沫地问他。他很累，只想蒙头大睡。谁？他问，没见到季宁和多少让他有点泄气，他想她是不会不来学校的，可是事实是她的确没来，每当现实和理想相背离时，所有的负面情绪便油然而生了。你真不知道？夏安居觉得后兼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意思就是还没完全沉沦，长得人高马大，可声音极细，被同宿舍的人戏称为太监。后兼平时喜欢开几个小玩笑，让人觉得这小子还有点出路。他翻转身看见床的横杆上压着一张淡蓝色便利贴：很高兴你来学校，若你回来，尽早让我知道哦。便利贴的右下方还画着季宁和专属的三角形笑脸。他想她已回到学校了，自己明明回安居镇找过她，肯定是在什么地方错过了。

        就是我妹妹啦！后兼说，他说若不是看她和夏安居很好，自己早就下手了，但是既然是自己哥们，他就只好牺牲自我退出了。一席话说得夏安居哭笑不得。我和她只是很好的朋友，他说，倒像是在鼓励他应该去大胆追求季宁和似的，话说出来有点后悔，因为她曾经对自己说过，她还不想考虑这些事情，她只想好好学习。我看不见得。后兼一脸自信，表示他绝不会看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倒把这些看得很透彻。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惊得正在刷牙的后兼差点把牙刷吞掉，他捏着便利贴奋力疾驰，还有二十来分钟就要到关宿舍门的时间。喂喂喂。后兼一面喊，一面暗自叹了口气——这家伙。他一口气跑到女生宿舍楼前，原本要花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却只费了六七分钟，到了楼下却不知该怎样把季宁和叫出来，楼下有好几对依依惜别的情侣都忍不住瞟了几眼这个气喘吁吁的男生，整栋楼灯火通明。他傻站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转身忽然看见同班的一个女生正从男生怀抱里出来恰好四目相对，他想居然还有如此尴尬的时刻。女生的脸先红，他便理直气壮地打招呼后走了过去，闪过楼层的拐角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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