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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十八章 我不应该是安旷


时间似乎是在争分夺秒,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时光飞逝,他便到了北京,灰尘中夹杂着飘飞的细雪,给人飞起又重生的错觉。他缩了缩脖子,尽量给人以端庄的笑容,这是很多人拼了命流着血也难挤进来的地方,他如今竟轻而易举地到了这里,并且表面上看来似乎就要在此生根,和安居镇一样茫茫的大雪,却不似安居镇那般一眼望不到边。林立的楼房倒比雪高,所以眼见的一切就有了差别。出站口人潮翻涌,他不知该往何处。安旷,拿好你的行李。男人对他说,他双手紧攒住黑色旅行包,五岁那年的茫然无助又在心头涌起,他诚惶诚恐地看着拥堵的人群,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他害怕自己再次被丢弃。

        走啊,我们先出了站再坐会儿出租车就到了。他嘴里含糊地应着。小区刷卡方能进去,他意外地发现门竟这样窄又这般沉重。进门处摆放着一大堆拖鞋,你随便找一双合适的穿吧。他瞥见靠墙边的一双深棕色拖鞋,换了跟在安衷司后面进了屋,他知道儿时那个他唤她母亲的女人已经不在。回来了?人接回来了吗?安衷司点头,随即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视线,烫卷了的头发,灰色开襟长毛衣,看起来很年轻,也许化了妆的缘故。短时的寂静,他有些尴尬,对方在审视、在打量。这是你康彤阿姨。他舒了口气,以后叫阿姨就可以了。康彤看了他半晌,只说了句来了就好。她走进厨房,一会儿闪身出来说马上可以开饭了。安衷司走进厨房,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墙上挂着液晶电视,前方的桌上放着透明的鱼缸,有几条鱼在里面悠哉游哉。他想若是在安居镇,人们必围坐在火炉旁闲话家常,冬天是最好的时刻,地里盖了雪不能去,白菜用厚厚的枯草裹了好几层。

        安阔还没回来,要不先等一下吧。女人的话中有几分为难。安衷司看了他一眼,他故作神色平静。你没跟他说今天要早点回家吗?瓷碗碰得叮当响。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人流高峰期,上班的人都下班了,路上肯定很堵,回来晚点也很正常。他听见自己肚子里的叫声,耐着性子把整个客厅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多年以后,他回想起来,只记得那张被掉落的烟灰烧出许多小洞的沙发。

        狂乱的敲门声响起。忘带钥匙了,今天的雪,还真大,差点把我埋进里面了。呀,饿死我了,妈,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少年走至桌旁,看了一眼,继续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然做了这么多菜。回头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夏安居,夏安居亦看着他,眼前的少年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黑色头发和黄色皮肤,但黑色头发中显出几缕黄色,黄色皮肤中透出几分白皙。他想到季竹斐树根般皱皱巴巴的皮肤,恍然觉得自己和眼前的少年并无可比之处。他是你哥哥。安衷司说。少年答了一声,并不在意,开始在各个房间穿梭。

        几个人埋头吃饭,安阔讲自己在学校的趣事,边讲边手舞足蹈。我帮你报了寒假数学的……康彤一语未了,安阔的眉毛和眼睛已挤在了一起。妈,你怎么又给人家报了呀!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去,要去你去得了。他一脸不耐烦。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吗?明年六月就要考试了,你不好好复习一下怎么行呢?补习班的数学老师可是全国优秀教师,我去听了一下,是很不错。你听得懂吗?安阔把脸埋进饭碗小声嘀咕,他将求救的眼光转向正在埋头吃饭的安衷司,爸——,声音带着皮劲儿,一句称呼,倒把夏安居吓了一跳,其实他早该明白,只是这一声更加鲜明有力地指出,他夏安居只是一个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的人,没有他的存在他们便也这样活,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留在这里呢?

        一块肉湿淋淋地出现在他碗里,他看见白色米饭上凸出来的一部分,觉得极不协调,来,多吃点,这是你康彤阿姨特地做的,她的手艺可好呢!他勉强把碗里的食物咽下,筷子不动地看着他们静静吃。这是你的家,以前你是怎样的就怎样。安衷司说,是啊!你是安阔的哥哥,他还要向你好好学习呢!他把欲离开说的话咽回。以前的他是怎样呢?他已不记得。

        季宁和在家无事可做,一天要去一次安居镇小学,无聊极了就在学校操场的雪地里用枯树枝写字,今年安居镇上的雪要比往年下得轻,所以很多人乐意把整个早上都交给睡梦。季竹斐为了他那些宝贝根雕,坚决不许家里烧煤,他坚信煤燃烧产生的烟里有对根雕有着腐蚀作用的化学物质。于是整个冬天他们家只好烧柴,柴需要不断往炉膛里加,而且加柴时整个屋子里飘散的都是火星,飘着飘着也就成了白灰,粘得人头发上、身上都是。季宁和跟他说在屋里呆久了出门都会变成黑人。

        在安居镇最难得的是冬日的阳光,中午的时候雪慢慢松动,屋檐下的石块就开始变黑,那是雪在融化。放过鞭炮的红色碎纸屑变湿,粘在鞋底不容易下来,来往的人多了总在大门前留下一片红。那个孩子不会回来了,这在安居镇曾引起过简短的风波,不过过完年之后人们便将这件事忘却,人们在路过夏印藏那栋紧闭的空房子的时候也许再也不会想起自家大门上曾贴过这个人亲手写的对联,一如他曾把自己关在屋里的那些岁月。忘却比铭记更受人追捧。

        北京的天空布满阴霾,假日里他又成了那个成天不归家的夏安居,他在当地的电视台找了一份兼职,帮忙收拾场地,有时会扛东西,工作不轻松,他很满足。还有一份是在一家珠宝兼营各种古玩的店里帮忙照看店面。他时常趴在柜台上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出神。不多话,不随便动店里的东西,是他在这家店里可以继续待下去的原因。

        他只晚上睡在家里,吃饭也尽量在外面。现在还不用你做这些。一日安衷司对他说,他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我想我不应该是安旷。安衷司顿时愣住,片刻之后他说,好,就叫你安居,不过要把“夏”字去掉,他没说不可也没说可以。

        开学的日子临近,姨妈的孩子咏儿前几日来到家里。晚上睡得不是很踏实,下铺的男孩子总会跟随耳机里刺耳的音乐把床弄出声音并且随意跳动。他不是没提醒过,只是他从来都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后天学校开学,我收拾一下准备明天走了。吃饭的时候他面对空洞的餐厅发出声音,好,那我今天晚上帮你收拾一下东西,康彤说。好了,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啊!安阔扔下筷子,闪身进了卧室。兄弟俩不常见面,就算见面,也觉得无话可说。事后多年回忆起来,安阔说那时确实对夏安居存在敌意,但绝无看他不起之意。我那时候就觉得你比我强,感觉在爸看来,你什么都比我强,而我,不喜欢读书,也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很无奈,安阔撇撇嘴,成天只知道和学校里的一群人鬼混。实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你,不一样,你的每一天都很充实。他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安阔,你也一样,你的出生已经让你比我迈出更大一步。他告诉安阔他其实不想在这里生活,觉得太压抑,有些事好像会不由自主,只有顺从。

        想到明天便可以离开,他心里有一种难得的轻松。直到半夜依旧难以入睡,他想此时该给季宁和打个电话或写封信,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潜意识提醒他此处不是安居镇。安衷司面无表情的脸不知为何在脑中总挥之不去,是在饭后,他们两个看着球赛,他想吃完饭立马回到卧室有些不合适,所以一般会在饭后看半个小时的电视节目。以后打算做什么?安衷司问他,他摇摇头,不是没想过,只是此时不愿说出。

        愿意出国吗?他知晓他言下之意,但他从没认为这是自己应该走的道路。多年以后他曾反复问过自己为何当时回答得如此干脆,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平凡,平凡生活中的快乐使他甘愿这般平凡的活着。安衷司一直以为他对他有着某种心结,他从未接受他给予他的任何关心,只是他未曾明白,时过境迁,而今的少年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鹰,成长也是这样一个不等人的过程。他已错过他的成长,想重新参与无异于逆转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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