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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混元峰叔侄交心


当晚,众人都安歇在清溪观里。
叶法善天师和叶静能法师相约走出清溪观,叔侄俩沿着混元峰清幽的小径,慢慢走上点易台,坐在欲浮亭里,相顾无言。
混元峰上夜色清妍、月移花影爬上阑杆。山风习习,吹面而来,令人神骨俱清。
岫岩密林里,到处是梅树、青松和翠竹的绰绰身影。一条芝溪在山间穿石而过,泠泠作响,落叶负水而下,荡漾多趣。
远处的瓯江平静如镜,好像与夜晚一并睡着了。
叶法善天师仰望着夜空,皎皎长空,星罗棋布,繁河正白。他想起了逝去的父亲、母亲,和远在松阳卯山的姐姐。
“父母走时,侄儿只有十二岁,多亏了师叔的照顾,我们姐弟俩才能顺利成长。原来师叔在松阳,我在青田,两地相距三百多里,想见您了,一匹快马,两日便到了。现在您去长安侍君,我们叔侄俩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叶静能法师转过身子,带着疑惑的眼神,道:“侄儿不是说尽快随后而来的吗?”
叶法善天师眼眸微垂。“不瞒师叔,愚侄留在这里,只为多点时间淬炼圣剑。”
“淬炼圣剑,一直是你得道以后最大的心愿。师叔会在长安,耐心等着你来的。”
叶法善天师正想表达自己的谢意,忽然,叶静能法师眉头一蹙,手指星空,道:“侄儿,你看!师叔昨日在松阳卯山夜观天象,看到荧惑侵入青龙心宿,今夜,它依旧徘徊不去,这恐怕是不祥之兆啊!”
叶法善天师抬头一看。荧惑留滞心宿,两星在夜空中交相辉映。
荧惑在东方叫悬息,在西方为天理,在南方为火星。心宿,也叫明堂,二十八宿之一,处布政之宫。荧惑留滞在心宿,即为荧惑守心。
大唐高道李淳风在《乙巳占·荧惑入列宿占》中曰:“荧惑犯心,战不胜,外国大将斗死,一曰主亡。火犯心,天子王者绝嗣。火舍心,大人振旅,天下兵。若色不明,有丧。火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
秦始皇、汉成帝、北魏明元帝、隋炀帝等时期,都曾因荧惑守心,天下发生过动  乱。
“荧惑守心,霸占天王之位,天下将有洗削变革之兆也!”叶法善天师迎风肃立,眼神凝重,眸中的墨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想起驾临白鹤洞的括苍神人,想起太上敕令,心头似有千钧雷霆猛然劈下,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当他询问括苍神人,“哪位皇子才是睿宗和开元圣帝,承担起强我大唐的重任?”神人只是神秘一笑:“太上有言,待流星东南出,光明烛地,才是明君现世之时。”
荧惑守心,天下要迎来几多变革。只有大乱之中崛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千古圣帝吧?
叶静能法师常常憎恨自己生不逢时,在他豪情壮志,欲乘风破浪之时,隋末动  乱爆发,致使他流落乡野,一事无成。如果天下再有一次变革,他一定会在危机之中寻找契机。
…。。

他的脸上欣然起了喜色。“天下大乱,正是我们救亡图存,弘扬大道的好时机。见危授命,亦是道家的修为和使命。你我叔侄二人,多年精修道法,应当负重致远。”
叶法善天师道:“人皆有楚囊之情。天下大乱,何以安国;一国尽乱,何以安家;一家皆乱,何以安身。助国才可得天心也!”
“天皇陛下长年缠绵病榻,沉疴难起,百官奏事,只能交给天后去决断。白虎压制青龙,并列雄峙于朝廷。这样的局面,迟早会掀起惊涛骇浪的!”
叶法善天师的眉间却紧锁起来。“愚侄也预感到,此去长安,吉凶难料。只愿师叔平安无虞,待您衣锦还乡,咱们叔侄俩还能经常围炉夜谈,小酌一口,已是十分圆满。”
两人低声细语的交谈,惊起梅树上的一只宿鸟,幽鸣一声,疾飞而去。月光下,一只流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他们眼前盘旋几圈,又转身飞走,化为月边星子一颗。
叶静能法师凭栏而立,目送流萤飞走,这大概是秋日里最后一只流萤了吧?
“梁元帝萧绎有诗曰  ‘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流萤身微,却风雨昏光不灭,为知己者,奉献一点盈盈微光。”
“是啊!熠耀宵行,虫之微么。高梧影里,不惜馀光。”  满天星子,在叶法善天师眼里化成了一只只流萤,点点微光,聚成星河万顷。
“周朝姜尚八十辅文王,灭商立周;春秋管仲辅桓公称霸,为千古佳话;大秦良臣辈出,有百里奚助穆王称霸,商鞅变法强国,范睢固王权扩舆图,更有张仪、白起等灭六国,助大秦统一天下;伍子胥辅吴,文种、范蠡辅越;而项羽盖世英雄,败于刘邦,是因为刘邦有萧何、张良、韩信等诸多良臣名将。”
叶法善天师微微一笑:“师叔教导,愚侄谨记心间。我等犹如流萤,身微力薄,但辅佐明君,开创大业,也可身放光明!师叔与小侄一样,未成家立室,天涯何处不是吾家呢?请您先赴长安,待小侄准备妥当,一定踏踵而至!”
他解下腰间的宝剑,双手托举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叶静能法师。
“这把太上决云剑,为早年一位神仙羽客所赐,剑出鞘时,可以影化数把利剑。它跟随我已有三十多年,陪伴我走遍了五湖四海,今日转赠给师叔。虽然,作为法器,它薄弱了一点,但您在西去长安途中,可以防身护体。”
叶静能法师双手接过,拔出太上决云剑,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七星列阵,削铁无声,真是一把好剑!
“看到这把剑,师叔突然想起你小时候的故事。记得你七岁那年,父亲让你习剑,你偷偷跑到松荫溪畔游玩,久久不见返回,于是,全家出动去寻你,遍寻无果,家人皆以为你已经溺亡,一度伤心欲绝。”
…。。

叶法善天师不禁笑了。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却安然无恙地回家了,身上依然穿着离家时的那一套短衣长裈。母亲追问我去哪里了,我迷迷糊糊地说,在松荫溪畔遇见了两位青衣仙童,他们带领我来到一处华堂峻宇,玩了三天就回来了。”
“你说那里有一位白发老者,众人都唤他太上老君,每日教你咽灵药,饮云浆,待你甚是亲切,所以在那里留连忘返。你父亲听了,勃然大怒,以为你在说谎诓骗他,要拿家法处置你,是师叔把你救下来的!”
叶法善天师道:“太上老君,为大道之主宰,万教之宗元,开创宇宙,化生阴阳,出乎太无之先,起乎无极之源,终乎无终,穷乎无穷,怎会与一个黄口小儿有瓜葛?父亲认为我是被人拐了三年,怕爷娘责骂,胡说一通,所以他才会如此生气。”
叶静能法师推剑入鞘。“师叔一直好奇,你是不是真的被青衣仙童带去了太清仙境?”
“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年究竟去了哪里,侄儿真的想不起来,也说不清楚了。”叶法善天师扬扬手,笑道,“要不是师叔全力护着我,当年一顿毒打肯定是少不了了。”
三年的仙游经历,成了侄子身世里最大的谜团,至今无法解开。
叶静能法师清清楚楚地记着,隋大业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那天,十二岁的他正在松阳卯山祖宅静坐。一大早,家人忽然各个神色紧张,东奔西跑的。一问,原来是怀孕十五月的嫂子终于要生产了。
女子怀胎,十月便瓜熟蒂落。嫂嫂挺了十五个月的孕肚,族人皆称稀奇,更不要说什么流星入腹而孕的传说了。
那一天,天无浮翳,四气朗清,一股异香弥漫在厅堂中。许多仙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窗外低回徘徊,鹤唳嘹亮,直上云霄。
他无法解释,这些异象,暗示着什么。直到侄子出生,群鹤才渐渐飞走。
哥哥叶慧明法师十分低调,从不认为侄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渐渐长大的叶法善,生而聪明,幼而歧嶷,从小就爱翻看家中收藏的道学藏书。五岁,能学着父亲的样子画符箓;六岁,能与父亲谈经论道,一副天生道骨的模样。
如果说侄子的出生和三年的仙游经历都是一个谜,那么,一位江湖相面者的断言,是不是就是谜底呢?
兄嫂去世后,叶静能法师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侄子侄女的重任。
一次,他带着年幼的叶法善,身穿便服,行走在松阳小城的街头,穿梭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们走到一家叫王昌记的药行门口。
一位江湖相面者正闲坐在檐下,手持一面麻灰色镶边幢幡,上书“相面识心腹,开口言祸福”几个墨字。他左顾右盼,等待着招揽顾客,看见叶法善从眼前走过,不由得耳目焕然,扔下手中的幢幡,就追了过来。
…。。

相面者紧随着叶法善,口中不住地赞叹道:“这位小郎君面相非凡,长大以后,定为帝王之师。”
叶静能法师停下脚步,从腰间的承露囊里掏出几枚崭新的开元通宝,放在他的手心,说道:“师父,这些钱,您拿去吃一盏茶。”
相面者连连摇手,道:“不,不,今日我相面不要钱,且让我好好看看这位小郎君的面相。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颧斜插云苍,伏犀直上鬓曲。我行走江湖数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等神资奇骨。”他一边说着,一边围着叶法善不停地打量。
当时,他十分生气,拉着叶法善疾步走开,甩掉了烦人的相面者。
今日,想起相面者那句“侄儿长大,定为帝王之师”的断言,也不是没有可能。
叶法善年纪轻轻就得茅君等诸多高道的指点,早早羽化登仙,成为道行高深、名誉天下的大德高道,摄养占卜、厌劾鬼神、驱邪治病等法术,都在他之上,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尖。
叶静能法师的大好青春已经逝去,能在长安分得一杯残羹,已是心满意足。侄儿还年轻,如果他到长安,重新得到陛下的宠爱,何愁不能成为帝王之师呢?
他将太上决云剑,挂到了腰间。
更深月落,满河沉星越发明亮,山野间更显寂寥。他们一边闲谈着过去的逸事,一边从小径上慢慢踱下山来。
“师叔,明日您就要随程务挺将军去往长安去了,换洗的衣裳和细软盘缠,侄儿都为您准备好了,还给您准备了两匹快马,放心带着知厚去吧。家中琐事,侄儿都会帮您安顿好的。”
“那就有劳侄儿了。”
“师叔客气了。”叶法善天师心中不舍,故意缓步慢行。
站在小径上,看那满天星汉灿烂,烁烁其华,不知暗藏了多少人世风云,教人心生“高节雄才向何处,夜阑空锁满池星”的万千感慨。
翌日清晨,叶静能法师辞别侄子,高高兴兴随程务挺西行而去了。
太上老君密旨在身,耽搁不得。叶法善天师带着澄怀游历四方,搜寻冶剑的材料。
子虚与石清留在太鹤山洞天,每日早起研读经书,学习卜辞、符架、琴术与剑术。午后,向耕心草堂的老道学习医术,日子忙碌而充实。
这天,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天色已晚,暮霭沉沉,风起四面八方,吹来了阵阵彻骨的寒意,石清才幡然憬觉,又一个岁暮严冬已来临。
他正在耕心草堂的柜台上,收拾着凌乱的药筛、药碾、药钵,忽然看见窗棂外,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大雪,不由得童心泯发,扔下手上的东西,跑到庭院里欢快地撒起野来。

雪落霏霏,一会儿,漫山遍野就如银装素裹一般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的。
耕心草堂外,几株翠竹上堆满了层层积雪。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灰雀儿,蹙踏着竹梢的微雪玩耍,偶尔啾鸣一两声,好像它也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落雪而感到惊喜。
…。。

子虚手中捧着莲花天师盏,掀起暖帐走到庭院中,看见石清在墙角下堆了一个雪人。
小师弟真是心灵手巧,做的雪人也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子虚把围在脖子上的茶白色巾帛摘下,围在了雪人身上。
“谢谢师兄!你日日无微不至地照顾小鹿,辛苦了!”石清含笑瞥了他一眼,专心地给雪人雕琢起眼睛鼻子来。
子虚低头看了看莲花天师盏中的小鹿。经过师父多次织补元神、他的精心喂养,小鹿日渐灵动活泼起来。
它整日在青芝浆水中悠然游荡,一会儿把琉璃莲蓬当作悬崖,纵身跃下;一会儿,踩着一支花蕊,把自己弹回到莲蓬上。它玩累了,这会儿正头枕莲子,呼呼大睡呢!
三尺大雪,好似洗净了人间的喧嚣。
他抬起头,仰望着为雪白头的混元峰,山上的梅林、苍松、翠竹、秀石、小径,所有的亭台楼阁,都被这场大雪洗涤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子虚拍了一下莲花天师盏,轻唤道:“醒醒!醒醒!混元峰下雪啦,子虚师兄带你去看看混元峰的雪景,你一定还没看到过!”小鹿迷迷糊糊地醒来,一跃而起。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莲花天师盏,踏着满阶雪满,一步一步走上山来。小径上,脚底莲花步步生,很快又被漫天飞雪抹去了。
隔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壁,小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雪白的世界。
子虚一边走,一边介绍起来:“你看,进入丹山门便是清溪观,因为山间有一条芝溪,清冽无比,所以得名。师父也常常被世人称为清溪道士呢!”
“点易台到了,子虚师兄最喜欢在这里抚琴。十里青山,鹤声断续,几点落花,一榻清风,别有一番幽趣。”
他的身子向右转去。“远处那片大殿,是紫霞宫,师父就居住在那里。满山的白梅,已经含苞欲放,不出两日,就要盛开了。花开时,迎风斗雪,不知是满山白梅还是满山白雪呢。”
小鹿嘤嘤地低鸣了两声,好像在说,等梅花开了,你带我来看看啊!
“你看,这是师父的白鹤洞,洞里冬暖夏凉,可是个读书修行的好地方。”子虚继续上行,在小径上一步一数,从山下走到白鹤洞前,刚好是九百九十九步。
白鹤洞坐落在混元峰之巅。
一块四四方方的巨大青石,掩覆在皑皑白雪下,犹如华盖一般,与其他几块青石,随意搭在山坡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几棵古拙虬曲的苍松,顶着一头白发,簇拥着青石,昂首指向万里苍穹,撒下一地的清幽。

叶法善天师把白鹤洞上方的这块巨石起名叫四角岩,他时常嘱咐弟子,做人行事,也要像这块青石,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直内方外之人,才是君子。
子虚步入白鹤洞。洞内有石案、石椅、石榻,别有一番天地。一汪清泉清澈见底,绕着石榻日夜潺流,氤氲水雾终年升腾,从不会漫溢出来。
…。。

“这叫渡心泉。师父说,渡心泉本是仙根,源自天上,常喝有化腐生肌、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他常常用这里的泉水治病,救了无数奄奄一息的病患。”
转了一圈,他又捧着莲花天师盏走出白鹤洞。洞口一株老梅开得正欢,满树琼枝。风细细,雪垂垂,香气弥漫在山野间。
“这株老梅,是混元峰当之无愧的梅王,年年就数它开得最早。等它快凋谢了,其他梅树才敢竞相开放!”子虚自言自语,走到梅树前,把莲花天师盏放在枝柯上。
子虚面冠如玉,一身素雅道袍,与梅树一样清姿卓然。明眉皓齿,谦谦君子态;温文尔雅,翩翩少年郎。
漫山遍野,梅香隐隐。一轮圆月从山巅升起,硕大、洁白而又明亮。
月光笼罩下,白衣少年屏气凝神,深深吸了一口梅花的清香,一个回身,騞然抽出了身后的太乙混元剑  。茫茫雪地里,袖藏神武,衣袂翩跹。剑光流淌处,急风扫地,薄云低垂,足下却不沾一丝雪痕。
月光也落在莲花天师盏里,照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别样世界。小鹿瞪着杏核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子虚舞剑,看到兴起处,便欢快地扬起蹄子,四下乱窜。
一剑卧霜斗,七星缠蛟龙,剑气凛如芒,银辉涤人心。子虚收剑入鞘,在雪地里临风而立。雪后初霁,月光暮寒,山河俱白,这样的美景,怕是一生一世也看不够。
“天色已晚,我们也该下山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莲花天师盏,踩着月光一路返回,一步一数,身后莲花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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