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太后（下）

仪和太后的生平就那么多可考据，算上冯年这么多年收集的宫廷秘史也没几炷香就能讲完。陆谌心里已经能模模糊糊勾画出林承婉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太后这么沉得住气、又秘密召见，这一切所作所为似乎在所有的蛛丝马迹中都变得有迹可循。

        坤仁宫已恭候多时，远远看见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过来，便率先大开宫门摆出欢迎阵势。

        冯年原本想送陆谌一人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的，陆谌却说什么都要拉他一起——他就想带个小抄。冯年拗不过陆谌，苦着脸拒绝，两个人拉扯间，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福尚走过来，传太后口谕，两个人一起觐见。

        冯年这下彻底愁成苦瓜。

        多年的处心积虑也没败坏仪和太后的好皮囊，陆谌觉得她看起来更像是沈昱臻的姐姐。太后高雅地坐在主位，冯年低着头进去，“扑通”一声跪了行了个标准的奴才礼，陆谌想了想，没跪，拱手俯身行了个不算标准的臣子礼。

        太后轻笑出声。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陆爱卿当真有趣。”

        陆谌皮糙肉厚，这口腹蜜剑纯当奉承应下；一旁跪着的冯年却浑身一抖。

        许是他胆颤的动作太大，太后的目光转向老太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冯公公大可不必在哀家这做样子，你是谁的人，你该比哀家更清楚。”

        开口完全没留情面。陆谌皱眉，冯年更是怕的抖个不停，整个人恨不得俯到地上，拼命重复着“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陆谌侧开一步，挡在了冯年面前。

        “太后娘娘，”陆谌客客气气地又一拱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现在这盛京帝师不在，允了微臣猴子称大王，”他伸脚踢了踢冯年，“好巧不巧，这老奴才，现在正是微臣的人。”

        陆谌刻意咬字“微臣”，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太后一愣，静立在太后身后伺候的大太监福尚一愣，就连自以为对小公子还算了解的冯年都不由得一愣。

        但太后到底是太后，面上没让人看出半点端倪，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陆谌，目光甚至都没在冯年身上停留。

        “陆爱卿所言甚是——福尚，给陆爱卿赐座。”

        福德应了“喳”，搬了椅子过来。陆谌微一拱手十足敷衍地谢了恩，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

        只是他坐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好能够挡住冯年，他还刻意又理了理袍子，落下的衣摆正好遮掉冯年的大半个身子。

        太后轻笑出声。

        “陆爱卿还真是有趣，看来帝师这托付，当真是没选错。”

        一句话说的真真假假，陆谌跟着笑。

        “选没选错这等大事，微臣如何敢置喙。微臣也不过是听令行动，帝师既然交来了，微臣就好生看着就是。”

        冯年心里吐槽：还有你不敢的。

        太后笑意更浓：“陆爱卿今年有二十？当真是年少有为。”不怕死。

        陆谌面色如常：“娘娘谬赞，微臣还要感谢陛下有识人之才才对，没让微臣成为沧海遗珠。”

        冯年伏低身子，把脸更深地埋在地上。虽然这个场景特别不合适，但他几乎都要控制不住自己抬头去看太后表情的冲动。大权在握这么多年的仪和太后，大概第一次碰到这么个好的坏的任你东南西北风的存在。

        太后感兴趣地“哦？”了声，面上没露端倪，“那哀家还要好生感谢下臻儿才是。”

        “那倒不必，”陆谌直接应下，“微臣已经在为大祁鞠躬尽瘁了，陛下的伯乐之恩微臣自己还过了。”

        嘉安十二年大概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太后说话，太后瞬间感觉不会接话了。但陆谌才不给她反应时间，话锋一转，当场开炮：“倒是微臣有一件事想请教太后。”

        陆谌甚至站了起来，恭敬拱手：“微臣乃大祁臣子，太后后宫内这么召见臣，是不是不太合适。”

        完全没客气，反手一球直击面门。福尚诧异，冯年伏低，连太后自己都愣了愣。

        “帝师命臣看管宫内，臣愚钝，不知这‘看管’范围，但后宫论政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大忌。娘娘这么召见朝臣，还要瞒着陛下，臣下愚钝，也着实认为不那么合适。”

        后宫论政确实是大事，但帝王十二年是怎么撑过来的，谁又能挑太后丁点理。遇上个陆谌倒是假装愣头青，开口就是这么正气凛然地上纲上线，冯年心里“啧啧”了两声，他算听明白了，后宫别说论政，乱政小公子都不一定有兴趣管，他是心里憋了火，找理由给陛下讨说法呢。

        仪和太后到底是成精的，迅速反应过来，低头笑了。

        “陆爱卿当真有趣，今日不过是因为想找爱卿一聚，思及陛下最近龙体欠恙，不想让他过多担心，才未告诉他，并非刻意隐瞒。”

        陆谌点点头，用脚碰了碰冯年：“冯公公你听见了，回去记得告诉陛下，太后瞒着他是因为关心他。”

        太后：……

        福尚：……

        冯年内心泪流满面：阎王打架，为什么要小鬼参加。

        “陆爱卿此意如何，难道认为哀家会谋害陛下？”

        凤后威压四散，此话极重，已是大怒，大太监福尚“扑通”一声跪了。陆谌却扯扯嘴角，施施然坐下。

        “不如何，”他甚至伸伸胳膊伸伸腿悠哉极了，“陛下有自己的判断力，他敬娘娘爱娘娘，陛下既然认准了，做臣子的也不好说什么。”

        “微臣做这些，也不过是想告诉娘娘，嘉安十二年里，无论您和帝师把他当做什么或者当成什么，现在，除了您二位，他还归微臣管。”

        幽冥公子微微抬眼，多年养尊处优的上位者气势压下来，完全不惧太后的盛怒。要不是气氛如此庄重，冯年几乎想起立拍手叫好——他还没见过谁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跟亲生母亲宣告主权。

        太后静静地看着陆谌，陆谌回视，两主不相让，可苦了两个奴才，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最后到底是太后先偏开目光，朗声吩咐道：“来人。”

        福尚忙应：“喳。”

        “上酒。”

        大太监应了声，没敢起身，手脚并用地退下，不一会恭敬端上来一个托盘，上置两杯酒。陆谌挑挑眉，无不八卦地想，难道把这个老巫婆惹急了，她要当场赐个一丈红？

        陆谌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太监恭恭敬敬地膝行到跟前，然后转向太后。

        “微臣愚钝，不知太后何意？”

        仪和太后莞尔一笑，突然起身，向着陆谌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冯年在底下死命摇陆谌的脚提醒，直到太后走到面前站定，屁股比泰山还沉的陆谌才终于站了起来。

        “微臣还是不知太后有何意。”

        “哀家今日请爱卿来，也不过是想请爱卿喝杯酒。”太后珠圆玉润的手指拂过酒杯，轻轻端起一杯。

        “陛下这段时间所做之事，哀家也有所耳闻。作为臻儿的母亲，作为大祁的太后，哀家理应敬爱卿一杯，谢谢爱卿为大祁为臻儿做的一切。”

        说完，仪和太后一饮而尽，风华绝代。

        陆谌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心里感叹大祁太后真是够难缠了。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让她自己牢牢把住情理两座大山，从此做什么都是忍辱负重，都是情有可原。陆谌此时此刻还抽空想了下，怪不得十二年不哄不抱还能把儿子吃得死死的。

        陆谌伸手拿了另个酒杯。面前是深耕大祁十余年的皇太后，脚下、身旁跪着大祁最得势的两个大太监，二十岁的暗夜营主事丝毫不露怯意，一仰头，也一饮而尽。

        仪和笑，就要把杯子放回盘子上。陆谌一伸手格开她的动作。

        “太后娘娘，我希望你明白，我会对沈昱臻好，不是因为你的这杯酒，或者你和帝师随随便便的两三句，”

        陆谌抬眼，目光里又玩味又认真。

        “我对沈昱臻好，是因为沈昱臻值得，是我想这么做。”

        “和你，和帝师，和大祁，都没有关系。”

        太后脸色微变，地上的两个太监更诚惶诚恐了。陆谌不管这些，继续浇油点火：

        “您不用费力拿着江山社稷的大帽子压我，也不用句句不离自己是沈昱臻的母亲，如果您真想做个好母亲，下个生日就别把他关在门外了。孩子还小，有点耐心，慢慢教。”

        喜怒不辨的太后这次脸色彻底沉成砂锅底。

        陆谌也不理她，扔了酒杯在托盘上，踢了冯年一脚，道了句“走了”转身就走。冯年只能重重磕了个头跪着跟退下，福尚高举着托盘一动不敢动。

        良久良久，太后才终于把手里的酒杯放回到托盘上，杯底和托盘相撞发出“叮”一声，激的大太监浑身一哆嗦。

        “福尚，去查下，这个陆谌到底什么来头。”

        出了坤仁宫，陆谌表情严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冯年一步步紧跟，偷偷打量着小公子，思量半天，只好凑上去安慰道：“小公子，您今天真的是太帅了。”

        陆谌懒懒瞥他，“废话，我什么时候不帅。”

        冯年顿时噎住，好半天才找到另一个突破口。

        “那您在想什么，也给奴才讲讲呗。”

        陆谌斜眼：“你想知道？”

        冯年忙不迭点头。陆谌咧开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

        “实不相瞒冯公公，我在想，沈昱臻、昱臻、臻儿，小皇帝会更喜欢我怎么叫他。”

        冯年：？？？？

        冯年：！！！！

        冯年嘴巴都能塞下一个鸡蛋：“您没在考虑今天这么得罪太后该怎么办？”

        “凉拌呗，”陆谌翻了个白眼，凉凉地把手交叉在脑后，“讲道理，我脾气算好的了，有气就当场说出来绝不憋着，对付我简单多了。今天要是顾衡在这，准保他当前一口一个娘娘好生叫着，回头一把火把坤仁宫点了。”

        “是是是，小少爷您说的都是，”冯年苦着脸：“可是，太后娘娘不知道您已经有所收敛了。”

        陆谌心很大地笑笑：“放心吧公公，”他眨眨眼睛，“我又不是朝臣，太后能拿我怎么地？”

        冯年“啊？”了一声。

        “我不上庙堂的，暗夜营隶属皇家，归内务府管，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是大祁的臣子，我只是给皇上打工的，所以太后手伸再长，他也够不到我。”

        冯年吃惊地看着突然长脑子的小公子：“您，您刚才是在诓太后？”

        陆谌无辜地耸耸肩：“她要真问心无愧，直接怼我这是召见内臣就行，她自己理亏，我有什么办法。”

        冯年怔怔地看着他，半天颤颤悠悠伸出大拇指，发自肺腑地感叹了句“小公子，您太棒了”。陆谌眨眨眼睛，毫无愧疚之意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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