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钟灵

帝师摆这么大阵仗静候天策府之主，任平没敢托大，这厢陆谌能安安稳稳来个好梦依旧，他却是连夜将消息递进了宫里。

        出乎意料的是，魏夜阑除了一句“知道了”竟无半点多余嘱托，仿佛这大半个月来等得花儿都谢了的不是他似的。

        任平摸不清魏夜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命令一揣，转头吩咐厨娘再多做些好吃的。

        陆谌就是在一阵阵的饭菜飘香中睁开眼睛的。任平端着餐盒站在门口刚要敲门，就听里面用极大地口水吞咽声抢先做了回答。

        任平忍不住抿嘴。

        “大人，属下可以进来吗？”

        另一边传来门栓掉落声，接着房门悠悠打开。

        任平走进去，意外发现屋子的主人还赖在床上没起来，脸也不洗衣服也没换，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捂着肚子饿得直哼哼。任平猛地顿住，诧异回望向门口。门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昨夜未能见到陆谌露一手的任平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钟灵会出如此同归于尽的下策。

        任平眼看着新任主事大人用一只手风卷残云一扫而空，在陆谌摸着肚子一脸满足地瘫坐在椅子上时，任平赔着笑凑上前。

        “大人，昨夜匆忙准备不周，属下已经派人将前院连夜打扫出来，奴仆也一直在那边伺候。辛苦您昨晚居住在此，还恳请大人跟属下移步前院。”

        陆谌奇怪：“这里有什么问题，我不能住吗？”

        “不是不能住……”任平对上陆谌不耻下问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决定诚实回答：“这里是东院，不是天策府的正院……昨晚侍卫们在院里玩闹，还请大人原谅。”

        任平说的隐晦，实际上在无主的这段时间里，侍卫们玩闹的步伐遍布整个府邸，除了前院威压尚存不敢造次，连东西两院都是他们摇色子的声音。任大侍卫长御下失责说不出口，幸运地是眼下是肚子里有东西的陆谌，意味着是格外好说话的陆谌。

        陆谌懒懒挥手：“不去，这挺好的——正院留给顾将军吧，他才是天策府脸面。”

        此时任平还不清楚这一月二主的关系，闻此本想提醒陆谌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但终究没有开口。陆谌摆明了就住这，任平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大人，属下让奴仆们过来东院伺候。”

        这个好。做惯了少爷的陆谌想也没想就点点头。

        任平领命而去。陆谌也跟着他出了屋，他吃的又多又快，看着阳光正好，就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当年的亲王大人不是什么清廉人物，因此他府邸里的东院虽然不是正院，也规格惊人。东院是个类四合院的构造，包括一间正房、两个厢房和一个暖阁，还不算上配套的耳房、侧房和游廊。陆谌边漫不经心地溜达着边盘算着，走着走着就绕到了院子里栽种的大树下。

        一般人可能注意不到，但陆谌能清晰听到树上原本就极力压制的微弱呼吸声在他越靠越近时变得更加微不可闻。

        陆谌顿了顿，微微蹙眉，抬起头。

        这下树上的呼吸彻底屏住了。

        陆谌玩心大起，故意板着脸仰着头，就看上面的人能坚持多久。郁郁葱葱的枝干是极好的天然屏障，但陆谌依旧眼尖地发现，某几根在明明无风下地轻微颤动。

        “大人。”任平的声音传来，陆谌应声转头，正看到任大侍卫长带着一排奴仆进来东院。陆谌悠悠转回目光，又望了眼树上，大发慈悲地收了威压背着手踱步离开。

        他都进到屋里，才听到外面那声小心翼翼地呼气声。

        天策府的奴仆是内务府精挑细选的，帝师深知陆谌的少爷作风，一挥手连贴身婢女都送了三个，恨不得事无巨细到连喂饭都代劳。任平指挥着众人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又命人把早前内务府备好的生活用品搬进东院来。几箱子衣物送进来，陆谌第一次感谢魏夜阑的吹毛求疵，开开心心翻出干净的黑衣换上，终于能把自己都看不下去的脏衣服统统扔进木桶里。

        刚换完，任平就搓着手尴尬来报。昨夜帝师听闻陆谌受伤也没个反应，任平今早只得继续遣人去请纪大夫。然而那老头也是个脾气倔的，白日在医馆里有其他病人就说什么都不肯出诊。任平一边观察着陆谌脸色，一边重复了纪大夫的吹胡子瞪眼。

        “那小子不是手受伤腿没事吗，也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就自己过来呗，年轻人怎么那么懒。”

        风格十分社会，陆谌哑然失笑。然而陆谌虽然是个正了八经的少爷，但确实是个能屈能伸的少爷，他略一思考就觉得纪大夫话糙理不糙，便跟着任平亲自去了医馆。

        他俩前脚刚走，东院里立刻就变了脸。贴身婢女秋兰早就看那装着脏衣服的木桶不顺眼，见人离开立刻嫌弃地踢到门外。春兰正往耳房里收拾自己的物品，见此也凑上来补了几脚，边踹边骂：“这哪里来的野耗子也敢自称少爷。”

        冬兰抱着被褥经过，走过来也居高临下地看着桶里的衣服，终于发泄出自己的情绪：“呸。”

        内务府的命令突然，她们明明是这届最优秀的，明明应该是分到太后或者长宁公主宫里当差然后一步步成为皇家贴身婢女的，却阴错阳差被派来伺候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野少爷。如果说最开始天策之主是顾将军，她们学规矩时还记着尊卑，之后的易主就让他们难以控制地心生怨言，所有对上位者的恐惧在十几天的等待中摇摇欲坠，终于在陆谌和颜悦色地跟他们打招呼时消失殆尽。

        这人从上到下就是一个一朝得宠的乡野莽夫模样，不知走了哪门子狗屎运得到皇家赏识，却要她们自断前程来伺候。

        婢女们越想越气，对着装有陆谌衣服的桶又是连踢了几脚发泄。三个婢女谁也不肯用自己的纤纤玉手去碰那些脏衣服，甚至连送去浣洗都不愿意，连捅带衣服直接扔到了后院。

        她仨人骂骂咧咧离开，隔了有一会，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偷偷出现。钟灵用完好的那只手捡起衣服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寸一寸眼里更黯淡了光芒。

        陆谌回到天策府时已是下午。纪大夫脾气上来一向不管不顾，他们到医馆正好碰到一个重伤坠马的伤者，须发全白的纪大夫加上瘦小的徒弟、哭哭啼啼的小厮三个人也没能把那个壮汉抬上床，恰巧陆谌进来，纪大夫就毫不客气地抓了苦力，扯着嗓子让他们帮忙。

        任平刚想狐假虎威来一句这位可是独得恩宠的大贵人，就见陆谌已经挽起袖子加入进去，混在他们三人中间完全无任何心理障碍。

        任平赶忙跟着一起帮忙，只是目光一直盯着陆谌，满脑子过着来天策府前听到的耳提面命，和着眼前这个平易近人到毛骨悚然的新任主事大人交错在一起，越发觉得这局究竟是帝师下的太大，还是这棋子太骨骼惊奇。

        任平陪陆谌忙里忙外搬运了病人，又跟着陆谌受了纪大夫的招待，等纪大夫包扎完，才随着他的大人慢慢飘出医馆。

        禁军当值，任平见过的达官贵人真算不上少，但这样的，确是独一份。任平想到了那份不会对世人公开的任命——暗夜营主事——这样的人拥有这样的身份，谁也说不清是福还是祸。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府里，路过后院时陆谌突然停下脚步，退后半步和任平并肩，捅捅他示意他看一个方向：“那是谁？他在干嘛？”

        任平跟着望去，心里一凛。

        视线尽头，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背对着他们跪在角落里，脊背有些疲惫地弯着。任平当然知道那是谁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对着陆谌好奇的目光，却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那个身影仿佛自己意识到什么，悄悄挺直了起来。

        这下不用任平回答，陆谌也知道了：能在他无意识的威压下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的，全天策府也就那一个人。

        陆谌抬抬手，努力回忆道：“钟——钟灵，对吧？”

        任平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了陆谌一眼。

        “他不在东院的树上吗，怎么跑这跪着了。”陆谌自言自语了一句，倒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任平的脸色更加一言难尽，张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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