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光不问赶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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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这一早晨是为人情世故而费心劳神的脑力劳动,而刘一手的早晨则是为了生计而周身大汗淋的体力劳动。
从睁眼起,劈柴、烧水、喂马……忙的都要跑出残影了。
她是个极有脑子的,给马填上草料后,转身去烧水,炉灶里填好柴,铁锅里倒好水,趁着空档赶紧再去劈柴,柴劈地差不多了,估摸着时间,马儿也都吃饱了,顺手将马厩的食槽收拾一下,回到灶房,水也刚好烧开。抽掉炉灶里的长柴,留下两根快燃尽的,续着温度,再回到后院,劈柴。
大清早,马没草吃会嘶鸣,人没水喝会嚷嚷,都得先备好了,只有劈柴,那是劈不完的,一日有一日的富余就行。
她一下、一下的劈着柴,噼噼啪啪的劈柴声渐渐和某个声音合上了节拍。
裴山月起的更早,描画好妆容先于一手在后院吊嗓子。
在刘一手忙成残影的时候她已经开了嗓子,现在啭喉高歌着一首长安城里的时令小曲。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待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她竟改了词!”刘一手看向院里的裴姐姐,不由停了手中正在劈柴的斧子:“原诗是只‘愁’歌舞散,她改成了只‘待’歌舞散。”
她唱的是《宫中行乐词》十首之一,十首诗刘一手都听过,却都不太喜欢,唯独这首让裴姐姐唱了并改了的,从哀怨愁情的诗意中,另延伸出了一份怀才不遇,志存高远的意境,让刘一手不禁感怀,从愁到待,她虽只动了一个字,原诗里惆怅不堪的深宫歌伎就成了此时此刻一个待风而起的裴娘子。
土阶茅屋,卖唱求食……这个地方怕是要关不住她了。
一曲毕,她不由喊了声“好”。
裴娘子瞪了她一眼,媚眼杏目中倒也含了份“算你还识货”的意思。
刘一手乖巧的给裴娘子端上一杯温温的清茶,裴娘子喝了一口,润润喉又吐了。
裴山月随口吩咐:“水烧好了吗?端一杯滚烫的放屋里,我一会儿熏熏嗓子。”
刘一手听了,便立即跑着去干了,伺候裴山月并不是她的份内活,但也不知怎么了,但凡她一开口,刘一手便忍不住要听她的,帮她倒有些甘之如饴。其实刘一手倒不是那种出门在外若不讨好人、不拉帮结伙就生存不下去的人,相反自小独立闯荡惯了,独来独往才是她的常态。可在此处,她总觉得同样飘在江湖,女人帮助女人是应当的。
一切料理妥当,刘一手又重新拿起了斧子准备接着劈柴,裴山月也做完了每日吊完嗓子后必做的呼吸吐纳功。
裴山月看了眼一早上不得闲的刘一手,摇摇头:“差不多就歇着吧,活儿是做不完的,在这里能者多劳,越能者越多劳。”
刘一手擦了把汗:“没事,我把明天要用的柴辟出来就好了。”
裴山月眨巴眨巴眼睛:“我要回屋睡回笼觉了,你在这哐哐一顿砸,我怎么睡得着?”
刘一手放下手里的斧子,倒是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应。
裴山月缓缓转身,丢下一句话:“歇着吧,掌柜的要问,你就这么答。”
刘一手看着裴山月的背影不由笑了:“这个裴姐姐总是这样口不对心。”
但她说的没错,她是酒楼的头牌、摇钱树,她说不用劈柴那就连斧子也别拿出来。虽然认识不久,刘一手忍不住想,这样一个才情双绝的人,活的应是很滋润的吧,那她……
至夜,一手见识到裴山月的不容易和才情的另一面……
星光点点,微风阵阵,一手裹紧了身上的单衣犹不觉暖,长安的气候和明州大不相同,若在明州,此时暖风拂面,但在长安,春夜里灌满了倒春寒的冷冽。
她顺势搂住了身旁那头单拴在磨盘旁的小叫驴,并头贴脸,嗯!暖暖和和,软软绵绵,简直是个温柔乡。喂完这些驴马她今日的活就做完了,就可以钻进被窝美美的睡觉了。
想及此,她箭步走到马厩,那里关着客人们寄存的马,长安的马也分三六九等,有钱人骑的高头大马,客人单交了份钱,临睡前还得喂顿夜草,一般客人的马白日里好草好料喂过了,夜里是没有加餐的,最惨的是那头酒楼的小叫驴,成日里拉磨背面,最差的糠料都不能吃饱。
想到此,她狠狠抽出一捆高头大马们挑食不爱吃的草料,给一般的马儿喂了些,剩下的便都给了小叫驴。
“啊呃~啊呃”小叫驴激动的叫了起来,一手连忙捂住它的嘴:“嘘,乖乖吃就好了,还唱什么,不怕被人发现给你吃了。”
小叫驴低头甩着尾巴吃了起来。
刘一手拿起一式两份的记账单,走到酒楼柜台前。坐骑的账都是要挂在客人名下的,一手喂完签了字,账房收录了,隔日早晨客人查对后再付银子,也有挂了账走前一起结的,最阔绰的是预先付满定金的,吃、住、用花了多少,最后剩了的一高兴就打赏给了伙计小二。最后这种人明州城少见,长安城多见,刘一手干活的酒楼住的几乎都是这种客人。
这种客人的坏处就是不!爱!睡!觉!
住店就跟不要钱似得,白日里闲逛,大夜里不睡觉吃吃喝喝、吵吵闹闹总要到折腾到三更半夜,酒楼里的账房、伙计就都得跟着点灯熬油,但说起来最惨的是——
刘一手满面担忧的看向酒楼正中的戏台,裴姐姐还在一曲接着一曲唱着,不单要唱,若是有客人点了陪酒,她就得过去一杯接一杯的喝。
她那么爱惜她的嗓子……
她还起的那么早……
她还睡得那么晚……
发愣走神间,不知何时落座陪酒的裴山月,被人甩了一巴掌:“摸摸你怎么了?货不也得先验验。”
刘一手急的就要上前,刚走两步,也不知道裴山月做了什么,远远地也看不清,就见她胳膊手略动了动,闹事的客人就安静了下来,还先给裴山月敬了杯酒。
裴山月持身不动,待一会儿,接过酒,像是她高对低,给了对方面子,喝下了酒。
刘一手心里暗暗叹服,转身,安心的回了栖身的小屋。
刘一手合衣钻进被子里,酒楼的后院自是背阴的,后院搭建出的小屋,自是阴暗湿冷的。不烧火炕的春夜刚睡下时比三九寒天的冬夜都冷,刘一手缩在被子里,忍不住一阵哆嗦,人一冷,困劲就有点续不上了,脑子也乱七八糟的瞎想起来。
应该把小叫驴和那些马儿拴在一起,这样身子贴身子,小叫驴还能暖和点。算了,它们肯定会抢它的草料,说不准还会踢它,咬它。
今天晚上记得账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太困了,写的时候都有点没过脑子,算了,反正那些有钱人也不看账。
裴姐姐刚才用了什么办法啊,都以为要打起来了,怎么就一下子老实了,要不一会儿问问?算了,这么晚了,她回来倒头就睡,都不能睡得够,这床怎么还捂不热啊,捂不热外衣都不敢脱。对了,要不要先给裴姐姐把被褥铺好,这样她还能早点睡,哎!算了,她上次说……不能算!
刘一手翻身爬了起来,忍着困和冷,将裴山月叠在床头的被褥拉开,细心的铺展。
“你干什么呢?!”一脸醉相的裴山月扶着半开的门,怒视刘一手。
刘一手一惊:“我,我想给你铺好被褥,这样,这样你就能早点睡下了。”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动我的……”裴山月边说边踉跄的扑向一手,话没说完,人没走近,“哇”的一声就要吐了。
刘一手眼疾手快,忙接上唾壶。
……
“该你下了。”刘一手披着被子,抱着汤婆子,团坐在小竹床上看向对面的裴山月。
裴山月也是一样,披着被子,抱着汤婆子,团坐在小竹床,拈着一颗白棋。
她脸上已经没有了醉色,眼神还剩点微醺。
刚才两人好一番折腾,催吐、倒水、倒唾壶、洒扫地面、熏香……主要受累的是刘一手,裴山月又难受又过意不去,特许刘一手开了她的柜子,拿了两个汤婆子,灌了热水两人御寒。都料理妥当,两人皆困意全无了。裴山月又让刘一手取了柜子里的棋盘棋子,邀一手对弈,打发漫漫长夜。
刘一手不知道裴山月知不知道她是弈棋出身,来长安就是为了当棋待诏。下了几盘棋后,发觉裴山月棋艺不弱,只是总有股讨好人的阴柔媚态,该凌厉时,像是怕对手生气一般,选择另一条圆融的双方都说得过去的棋路,这不,又在这种时候梗住了。
刘一手觉得要掏点心挖挖裴山月的实力了,要不这么下味同嚼蜡:“裴姐姐,你只管下,其实我从小就弈棋,我来长安是为当上棋待诏的。”
裴山月心系棋盘,没把一手的话当回事:“嗯,我也一样,我来长安也是为当上第一歌姬,出人头地的。”
“我是说真的!”一手正正言色:“我父亲原是明州城的一个小吏,痴迷下棋,我们三姐妹的名字都和弈棋有关,他被举荐为棋待诏时,不幸亡故了,我娘亲不得已嫁给了我继父,我继父是个人渣,为了给他赚酒肉钱,我一直在明州城赌棋……”
如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前尘往事向裴山月透了个底掉。裴山月捏着棋子,一脸动容的静静听着,表情跟着刘一手的故事起伏波动。
刘一手讲完,裴山月犹沉浸在情绪里,良久,她长叹口气:“其实你比我幸运。”
刘一手一脸惊疑。
裴山月放下手里的棋子:“你至少知道你爹爹是谁,见过他的音容笑貌,受过他的教诲关爱,即便他故去了,你也有可以追忆缅怀他的念想。而我……”她顿了顿:“我没见过我爹,我都不知道我爹是谁,我是在春和坊出生、春和坊长大的,那种地方,能知道自己娘亲是谁就不错了,所以……我这半辈子比你苦多了。”
刘一手顿时一脸同情,同情中更有惭愧:“裴姐姐,我……”
裴山月摆摆手:“没事,没事。”她低头看看更加愧疚的刘一手,笑了:“小丫头,这你就同情上了,这都只是假的!”
刘一手一愣,被裴山月搞得都不会了。
裴山月笑容更盛:“我这真真切切的经历才是人间炼狱,你这还只算是距地狱一步之遥,你那继父毕竟没有真正把你们姐妹三人卖入春和坊,而我可是的的确确在那种地方长大的,我这个……”
刘一手哽咽着打断了裴山月:“裴姐姐,不说了,咱们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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