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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消失


当初红姑带着她一个人上京,路上历经艰险,千里迢迢到达京城,希望能在卫府的庇佑下重新光耀寒家的门楣。

        他们上京求人或许丢了风骨,但当时她父母双亡,得了卫将军的传信便眼巴巴奔着京城找活路,谁料卫汝成背信弃义,对她们不管不顾。

        屋内空气凝滞,卫寒手被拍掉,也不生气。

        他缓缓从地上起身,看着眼眶通红的寒阿朝,缓声:“我父亲背信弃义,是他有错在先。但伯母的性命已经不可挽回,不知寒姑娘今后打算如何?”

        寒阿朝脑中昏昏,她双手撑住自己站起来,苍白的脸浮现一抹讽刺:“卫公子,这便不用你担心了。”

        卫寒顾自对赶来的松柏嘱咐道:“寒家伯母已经仙去,你现在就回去准备——”

        “无需准备了,卫公子。”

        她眸子空洞无神,打断男人的话:“我自己来办,劳驾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姑母。”

        红姑一生要强,到了死,寒阿朝不想寒她的心。

        男人沉默地说道:“我晚上来,节哀。”

        寒阿朝看着一行人走远的身形,静静想道:此后,她在这世上,只一过客而已。

        她回身,轻轻抱起红姑,察觉那上面的瘦骨嶙峋,心间前所未有的抽痛着。

        寒阿朝眼前是白花花又冰凉一片的水渍。

        供养她、陪着她整整十八年的最后一个亲人,最终因为常年的穷困和疾病消亡,寒阿朝迷迷糊糊之中觉得自己的红姑还没有死,她抱着妇人的尸身,像小时候一样靠在她身上晃晃悠悠唱着那些摇篮曲

        她不自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男人正站在屋中点着油灯。

        一身白底绣墨竹的圆领宽松长袍,寒阿朝一打眼看去还以为是什么神仙下了凡。

        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卫寒后,她才慢慢起了身。

        许是看她面上泪痕未干,卫寒从怀中掏出锦帕,放到了她面前。

        寒阿朝看着那锦帕,似是在出神。

        卫寒抿唇道:“伯母的丧事我来大办,今后你同我回卫府,此后我便是你世兄,嫁娶婚姻由我供养。”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试探,双手覆在膝盖上,打量着对面的女孩子。

        寒阿朝如今长成十八,应到了嫁人的年纪,凭着卫家的威势,不愁找不到日后的依靠。

        女人掀起眼皮子,淡漠说道:“我还记得令母要把我迷晕嫁给刘青的腌臜事儿,卫公子,我虽然是个贫民,但是我不傻。”

        寒阿朝想起卫夫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心里的恨意逐渐增长,但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掩盖了下去。

        卫寒低下头,沉吟道:“待你回到卫府,我会将家母和刘青一同送回祠堂,两年之后再回来,想必她会得些教训。”

        寒阿朝眸子中划过一丝讶异,但一瞬之后,她便笑了笑:“今日我累了,卫公子,此事明日再议。”

        卫寒见她不像有拒绝之意,这才起身说道:“我明日再来。”

        走前,他回头看了看那黑暗中坐着的人影,心底不知为何产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会给你安置一个院子你不要担心今后。”

        回了卫府后,黑夜彻底拉开了序幕。

        松柏带着几个丫鬟收拾屋子,正要退出去时,卫寒突然出声问:“我父亲那边传过话么?”

        他穿着中衣,半卧半坐在罗汉床上,松柏接过他手里的书,依照他的习惯放在了日常办公处。

        “老爷说是去看看夫人,这两日朝上休沐,让公子您注意身体休息。”

        卫寒点点头。

        他背靠着罗汉床的靠枕,想着从寒家回来前女人那副平静冷漠的样子,摩挲着拇指,对松柏说道:

        “明日派些人看着寒家,日后她来了,便是府上的二小姐,你们不可怠慢。”

        卫家亏欠寒家太多,如今寒阿朝孤身一人,总要保留一些寒家的血脉,若再陷寒阿朝于泥潭,良心受损,他绝不能安睡。

        “绯影居收拾出来了?”

        绯影居是专门给寒阿朝安置的院子,等日后她成了卫府的二小姐,也好有自己的安身之所。

        松柏点点头:“收拾出来了,但是给二小姐安排的下人”

        卫寒沉吟:“把秋香和春茗拨过去,左右这两人我也用不上。”

        秋香是当初卫夫人给他送过来的开脸丫鬟,但卫寒心中生恶,干脆让人当了外院的大丫鬟,沾不着他。

        至于春茗,处事稳重,品行上佳,适合初来乍到的寒阿朝。

        松柏一听,就知道卫寒对寒阿朝的重视程度了,连忙点头应是。

        “剩下的杂七杂八人选由她自己做主,反正日后,这也算是她的家了。”

        男人吐了口气,揉揉额头,私下里觉得自己终于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

        熄了灯,松柏知趣地退出去后,他便歇下睡了。

        而寒家,那道瘦削的人影正收拾着金银细软,在屋中忙忙碌碌。

        油灯只剩下一截,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黑暗。

        “姑母,原先买院子的人应该明日就来了,我想了想,我们先不离开京城了,我带着你在外面转一转,然后给你挑一个好点的风水,等日后我发达了,就带你回豫章,”

        她抱起妇人的身形,环视一圈昔日的住所,笑了一声。

        十几年的积蓄最终也都只变成了身上的一个包袱,她背着那具早已冰凉的尸体,缓缓走出了院子。

        夏日的夜很清凉。

        女人眼里不断流出眼泪,她看着天上的月光,背着身上的人,连哭出来时都静默无声。

        清泪落在地面上,两道重叠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第二日,卫寒洗完漱,早饭没顾得上吃便匆匆往寒家走过去。

        谁料,院子门没锁,正大喇喇地敞开着。有几捧野草从院门内延伸出来,被清早的冷风吹得斜斜歪歪。

        卫寒踏过门槛迅速进了院子。

        发现屋门也没锁时,他心跳漏了一拍,匆匆走到屋内,炕上无人,次间也无人。

        薄雾漂浮,一方锦帕孤零零地放在木桌上。是昨日他递给她的那方帕子。

        卫寒眸子一凝,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状。

        这时院子外突然传出一阵笑声,卫寒以为是她回来了便立刻往外走。

        谁料,门口是一对陌生的夫妻。

        那女子正笑着:“哎呦,这主家太实诚了,这个地段还能买着不到五十两的房子,求都求不来。”

        卫寒双眼立时凌厉起来:“你们说什么?”

        “哎这是我们买下来的院子啊,你是谁啊”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男人听着那个“买”字,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双手背在身后,心中罕见地浮上一股怒气。

        想着昨日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卫寒这才意识到,寒阿朝从来没想过到卫府上住下。

        “二百两,这院子让给我。”

        他冷冷说道。小夫妻登时喜笑颜开起来。

        随后几天,卫寒让人守着小院儿,又派了手下四处搜寻寒阿朝的踪迹。

        但都无果。

        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了。

        这让做事向来胸有成竹的卫寒心中染上一股焦灼,不仅仅是因为寒阿朝脱离了掌控,更是因为替父辈担负起的那种愧疚感几乎淹没他。

        喜鹊胡同,店铺管事带着寒阿朝往巷子深处走去。

        把门锁打开,一个狭小的院子和砖瓦盖成的屋子就现于人前,管事领着她进了里屋。

        这屋子只有一个次间,除了堂屋和厨房,便是卧房,茅房在外面,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也算够用。

        更何况,这院子白墙青瓦,好好修整修整,也有几分雅致。

        管事带着她看了好几天,现下喘着气扇着风说道:“姑娘啊,你看这间,这才四十两,虽然地方不大,但你一个外地来的,自己一个人也够住了。”

        安葬完红姑,手里只剩四十多两的小姑娘点点头。

        管事一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这就回店里签房契去。”

        准确的说是房契和地契一块儿签,大启朝自从乾夜大帝那个年段,女子的诸多权益便已经开放,用自己的户籍签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寒阿朝再回到新买的家时,刚刚下午。

        掂量着手里只剩不到五两的银票,她眸中划过深思,打算这两日先啃啃干粮和馒头,等找到了活计再去买米面粮油。

        她坐在院子中的秋千上,眨着眼去看最后的天光。

        浩瀚的紫红烟气缕缕交织,在天边形成了缥缈无边宛如潮汐般的彩色幕帘,蛙鸣声和低微的飞虫声更显庭院寂静,这陌生的一切让寒阿朝宛如活在梦境,她靠着秋千,无知无觉地晃着。

        天色渐黑,她猛地想起没买灯油和蜡烛,立刻锁上门院,快步往街上走。

        因着是夏日,夜市也热闹起来了。

        小贩商铺的叫卖声宛如浪潮一般,一声胜一声,彩色的灯景还有烟花表演、不时耍皮影的手艺人,唱念做打的戏班开唱等等。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上京的夜从来都是这样。

        寒阿朝买了几盏油灯和备用的蜡烛,还有一面铜镜和打水用的扁担木桶,就匆匆回了家里。

        无暇与繁华的街景往来,仿佛是个局外人。

        刚要绕过巷口,她耳朵尖,路过一个狭窄的门市时,听见了里面山呼海啸的喝彩声和欢呼声。

        但这声音仅仅一瞬,便好像是被什么遮掩了下去。

        守门的是一个穿着丝绸成衣,老神在在抽着烟斗的老人,头发花白,此时似是在努力听着街上的戏子们唱戏。看着极为享受。

        但寒阿朝却信自己没听错。

        这时门市里有人一把掀开门前的帘子,一个鼻青脸肿的精壮大汉就大踏步走了出来,他往台阶上脱了口唾沫,骂道:“他爷爷的,啥时候能找着一个制住刘疯子的人,我饭钱都要赔光了。”

        寒阿朝看着那大汉,不自觉就将扁担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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