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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新生-第7章

        brandchapter7「人生从来不易」

        自由军的队伍已经距离王都越来越近了。

        多年来宪兵团的腐败、墙内武装的松懈、加上皮克西斯下令驻扎兵团不准干涉,黄沙谷血战后自由军迅速休整过来,而后,军团以摧枯拉朽之势北上进兵,所到之处无不望风归降,847年3月,自由军攻克天使城,天使城已经是希娜之壁最后一道关口,这个繁华如梦的可以称为「大都市」的热闹城镇成了自由军休养生息的新据点。

        利威尔向埃尔文承诺的六个月之期,眼看也要见底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嘉德妮娅和那个始终背负着自由之翼的长官肩并肩站在城堡的露台上,迎面吹来夹杂着运河水汽的潮湿的风,将她散落于肩的黑色长发微微撩动。

        “我没说要走。”利威尔的眼神里蓄着接连血战后的云淡风轻,“再说了,有你的调令,埃尔文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要人。”

        “我是说---”她突然顿了顿,“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觉悟追随他,把命悬在刀口上也要去壁外调查,你也许会担心你会错过什么,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就算去了,也调查不出什么,事实上,不到850年,你们几乎什么也得不到。”

        “你还知道多少?”利威尔转身,“你早该把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全部吐出来,先前我信不过你,不过如今,就算我依旧懂不了你,倒是觉得你讲得那些荒诞预言还有那么一丝可信。”

        “呵呵,”她突然笑了,毫无征兆,那笑容就如同四月的梨花般绽放在她的面颊上,就如同她在和谁打情骂俏---利威尔一个冷不防让这笑容触到了心尖上,他的目光分明一躲,他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回到那张冷面孔里。

        “利威尔,你猜我在想什么?”,她戏谑地抱起手臂来,“我在想---我若成了战犯,到头来也不能还你们一个自由民主的共和国,那我可不可以再凭着这【荒诞的预言】,从你们调查兵团再捡回一条命来?”

        “嘁,”他别过脸去,“又说什么胡话。”

        她依旧不依不饶,亮晶晶如小鹿般灵活的眼眸贴近,利威尔心中一颤,他不会明白,这个久经沙场的女人为什么还会拥有这样天真澄澈的眼神,嘉德妮娅突然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扯了扯他的脸颊,“呐,利威尔,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这样的人,我还就喜欢你这副为了梦想奋不顾身的模样,放心吧,你以为自从离开庞贝古城后,我也像你一样大战前都扔了遗书笺?我每一张都有好好写,等到哪天我真的不行了,那几页纸就是留给你的遗物---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全部情报,都在未来。”

        他的胸腔又开始痛,她越是笑得没心没肺他越是心疼,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奋不顾身的女人---为什么有这种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碎点燃也要去温暖这个世界的女人,这真是一个脆弱到一种程度的女人,她定是又被他这三个月来陪她冲锋陷阵给深深地打动了,感动到忘了之前那么多不快,还答应把她最后所知道的一切都留给他。

        可是在这里谁又曾真心对过她。

        利威尔不会懂,她属于21世纪的华夏、她是有格局有思想有胸襟的读书人、她是自由如风的灵魂,这种女人明白自己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她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善良与梦想,她可以把这个时代的生死存亡当成包袱扛在自己娇弱的双肩上,她也担得起!---她就是这样的人,从始至终都是。

        即便是没有人能懂。

        他没有动,也没有对她说过一丝柔软的话,可他却任她抱住,把脸颊埋入自己的脖颈。

        可他也没有回应什么,从来没有,即便是也没有拒绝这份依赖,他们之间始终没有真正地发生过什么,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后的港湾,出了这份怀抱,所有人都要依赖她。

        唯有他不是。

        ————————

        风日晴和,自由军少见的停军修整,汤姆克劳斯大块头带着自己的部下兄弟在克林顿大街的和平饭店大快朵颐,嘉德妮娅则一直在昏昏沉沉地补觉,佩特拉跟在利威尔身后去运河边的集市上采购那些压根就用不到的清洁用品,途中遇到个明目张胆的站街女,还对这个年轻的军官抛来谄媚又勾引的目光,引得佩特拉一阵反胃,赶紧翻了个白眼,跟紧了她家敬爱的兵长。

        托尔就如一团烂泥般在地毯上挣扎,他的五官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他的金发完全湿透了,又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叫出声来——

        面前的红木椅子上,塞尔提依旧是白衣素裙,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他。

        “怎么?不想要了?”

        “要---”

        托尔的声音已经弱得几乎听不到,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弱的苍白,手臂上是十几处青黑色的针眼,塞尔提一声冷笑,她款款起身,灰白色的小皮鞋踏上了那个少年的胸口,又挪到了他的面颊上,托尔费力地聚焦失神的眼睛,那个女人俯下身子,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命令———

        “既然想要,为什么不听话?”

        她的鞋尖在他青白色的面颊上不断摩擦,托尔此时已经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塞尔提看了看窗外被风吹过的叶子,又低下头来,看了看这个只剩下喘息的少年。

        “托尔啊,我告诉过你,只有听我的话,药才能给你。”她叹了一口气,“可你呢?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又完成了几件?你以为你还是嘉德妮娅的人么?哦亲爱的,你以为如果那尊敬的上校知道自己的贴身助理是个瘾君子,她还会要你么?”

        “呜---你---你害的我!”

        托尔艰难地拼凑出这几个字符,那个女人突然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我的好孩子,这药就摆在那里、你找我来用药,又是你自己上的瘾---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拒绝用药了,那好的,我这就走---”

        “你别走---”托尔使劲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她的脚踝,他的眼睛浮肿着,嘴角溢着白沫,脸上早已泪痕交错,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早已没了尊严,塞尔提回身,“哦?你说什么?那你求我呀---你总要认个错什么的吧——”

        托尔的汗水混着泪水湿透了一大片墨绿色的地毯,他长跪在地,他感到自己最后的骨气一分不剩地离他而去,那个女人依旧是一脸清纯学生般的娇憨,注射器的针头再一次刺进自己的皮肤,他长长一叹,知道自己踏进了再也逃不出的监牢。

        没有谁的人生有“容易”二字可言。

        ————————

        酒席散了已经是晚上,利威尔一向不胜酒力,离场的时候也有些微醺,好在有佩特拉贴心又及时地为他奉上醒酒茶,否则明日醒来,他又要头痛。

        “哦---多漂亮!”汤姆明显喝多了,回程的马车上就开始喋喋不休,佩特拉皱了皱眉头,往利威尔身边凑了凑。

        “管不住自己舌头了么?”利威尔依旧唇舌如刀剑,汤姆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哥们,对不住了,怕是吓住了这妹妹,我是说,唉,你也别误会了兄弟我,这姑娘长得真像是我妹妹呐——”

        “你真是够了!”杰瑞凿了凿那大块头的脑瓜,无奈地耸耸肩,“见谁都说长得像你那妹妹!傻大个子!别凭着自己喝了两口猫尿又撒泼,在利威尔兵长面前咱可丢不起脸!”

        “嘿嘿,是、是!”汤姆红着脸傻笑,“利威尔兵长可是贵人、咱们自由军的大贵人!唉,你说,要是早两年,我准把我妹妹许给兵长您!别看您矮,可是怎么看怎么靠得住啊——”

        “你胡说些什么啊——快住口!”杰瑞急了一脸汗,赶紧去堵他的嘴,利威尔却只当没听见,偏过脸去欣赏夜晚运河的美景,佩特拉着实吃了一惊,却看见利威尔没说什么,也暗自捏了一把汗——唯独那个傻大个子还不停嘴,先从那妹妹小时候多么喜欢吃焦糖苹果讲到她长大之后有多窈窕出众,而后突然又呜呜地抹起了眼泪,不多时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开了嗓子,嘴里吼着什么自由万岁、平等万岁,又高唱起来自由军的进行曲,把杰瑞急得团团转,佩特拉起先还在意,后来就不管了,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那样。

        下车后,汤姆被部下搀扶着摇摇晃晃哼着进行曲进了古堡,利威尔正要进门,却被杰瑞拦住了。

        “利威尔兵长,今天真是对不住了。”

        “无妨,不过是他浑身臭了些,”利威尔没打算计较,“你若关心他,就该盯着他多洗澡,别整天闻起来就像大便一样。”

        “兵长---”佩特拉想要提醒,可是已经晚了,好在杰瑞也是个神经大条,“哈,这事好办,只是容我再为那个大个子今天的事态辩解一二,小姑娘,你别误会,他并不是个浪子,他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就和妹妹相依为命,起先自己在王都码头上做工、妹妹给贵族家做帮手,日子也能说的去——”

        利威尔点了根烟,心理划过一丝不屑,这也叫可怜么?

        “可谁知道——”杰瑞眼圈有些红了,“谁知道休谟一族全出了事,可怜的小妹妹才十几岁啊也没逃过,被主家牵连送进了军妓所,你说那是人待的地方么?!还不到三天人就没了!当时处理尸体的事情是我负责---唉,不提她了,一身都是伤啊!”

        利威尔突然感觉一阵心痛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蔓延上胸口,那阴沉沉的被诅咒的过往突然间就那么浮现在眼前、他终于想起了乔伊,想起了那个真正的乔伊,自从她过世起利威尔就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心情,他一直都控制得很好,人前人后从来都没使自己崩溃过,可是当那铺天盖地的痛袭来,他却根本招架不住、就如同当你知道最重要的人消失在眼前,有的人当下哭不出来,可突然有那么有那么一天、你看到他们未完成的日记摊在桌子上、看到他们先前种下的吊兰忘记了浇水、看到了他们留下的衣物落满了灰——你方才如梦初醒,她真的不在了——

        执勤的军哨惊飞了落在梧桐上的鸟,利威尔房间的小小窗口早就熄了灯,十几个酒瓶散漫地堆在木地板上,那个平时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士官长酩酊大醉,他突然间发觉自己只剩下了回忆、那个曾经惊艳了温暖了他的少年时代的女孩,已经被供在了他心中最痛最刻骨的位置、他瘫倒在墙角,衣领处完全被酒浸透了、突然间在这黑暗中,他重重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利威尔、你混账!她生前你错过了多少次救她的机会!可是她死后呢?!你麻木、你到现在从才想起来为她痛痛快快地心碎一场、只不过那副身躯依旧在人世间游荡偏偏又给了你一种她还在的错觉!你不配她叫你大哥、你只会逃、只会盲目跟着埃尔文来麻痹自己!连汤姆那个憨憨傻傻的大块头都比你强上百倍!他至少会冲冠一怒、会心心念念着给自己最重要的人报仇、而你呢?!害死乔伊的人还在王都安之若素、你只知道逃!你不配———

        他早已习惯了一次次失去,一次次任凭他人把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夺走,他直至如今方才想起为乔伊痛痛快快地酣醉一场,他也会痛,痛不欲生的那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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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堡露台上,嘉德妮娅兴奋地有些过了头,新发明好的天文望远镜刚刚组装成功,她晶亮的眸子里映出漫天的璀璨星斗,与亚历山大待在一起的时光是她少见的轻松的时刻,这些日子里自从她在庞贝古城对着利威尔互相吐露了一通,她的心思明显轻松了不少,倒像是放下了生死之类的牵绊,对当下莫名其妙地珍惜了起来。

        “来,披上。”

        亚历山大绅士地为那个娇小的女人披上一件厚厚的大衣,嘉德妮娅穿着便装,薄施粉黛,举手投足之处皆是风情,她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个披衣礼,还给那个公子一个温温柔柔的笑。

        他的脸有些微红了。

        “你看,那个,中间三颗,两边各两颗的,就是猎户座!”

        她兴奋地拉过他来,亚历山大学着她那样闭起一只眼睛,那星河突然变得很清晰,就仿佛近在咫尺。

        “只可惜呀---”她微微有些落寞,“只可惜在我的家乡那里,不用这望远镜就可以看得到那猎户座---尤其是冬天,一抬头就望得到呢!”

        “你的家乡?”亚历山大回身,“你是指玛丽亚之壁那里吗?我从未去过那里,那里是离星星那么近的地方吗?”

        他很温柔,可她还是有些空落落地摇头,“罢了,不提这个,”她仿佛突然失去了观星的兴趣,“地窖里还存储着不少前代王时期的好酒,走,再去喝点!”

        亚历山大小心翼翼地跟上那个突然间有些颓然的身影,殊不知他在身后微微握紧了拳,他心疼她——他知道她是谁,她是那个死里逃生的乔伊、那个休谟一族所剩下的最后的一个人、那个他年少时梦里的姑娘——

        当年的维多利亚晚宴,他第一眼看到十六岁的乔伊,就为她深深着迷,可她是马文的女人、她注定不属于他——他也随父亲受邀去参加乔伊的婚礼,那是她最美的时刻,他曾一度怀疑壁画中的天使就是照着她的模样画出来的,后来休谟一族落难,他想伸手,可被自己的父亲拦住了。

        “你想过苏特一族的安危没有?!那个女人没救了、那整个家族都没救了!你还想引火烧身、引得自己一族为她陪葬吗?!”

        他终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是风光的贵公子,可他救不了自己心中那个美丽的梦,在他被父亲禁足结束以后,乔伊的墓碑已经矗立在了红花岭国罪公墓里。

        他也曾堕落、为这深深的无力感堕落得昏天黑地,他身上有自以为是的尊严与血性,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逃脱不了这种拷问、可谁知,王都晚宴,他们重逢了。

        她已经染了干脆利落的黑发,别人都说她叫嘉德妮娅,可唯有他懂,他认得那双眼睛,那就是乔伊!他悄无声色地陪着她演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戏,他知道,这次他逃不过了。

        夜已经深了,嘉德妮娅举起酒杯,她笑语盈盈,“分队长,这酒再不喝尽,等到时候上了沙场,可没这良辰了哦!”

        “好,”亚历山大温柔依旧,“你喝多少,我便陪你喝多少——”

        她笑了,似乎在喃喃自语,“这一杯,敬自由!”

        美酒一饮而尽,亚历山大瞅见她仰起头时白皙如玉的脖颈,有些失了神,他赶紧移开了目光,托尔继续给上校斟满,人人都以为她会说,【这杯敬民主】之类的话,可她却没有,嘉德妮娅看着那高脚杯中一片酒红色的浪漫,突然高高地举起那酒杯,没人清楚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只见她似乎带着笑开了口——“这一杯、敬死亡!”

        烛光突然间一闪,窗外的风声渐渐紧了起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

        塞尔提把一个信封从门缝里撇进杰瑞的卧室后,便理了理衣服回了房间,刚刚点上灯,那个突然浮现在黑暗里的身影吓了她一大跳。

        她从没见过利威尔以一个如此颓唐的姿态出现在谁的面前,他浑身都是酒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利威尔兵长,”她镇定地关好房门,“别来无恙,只要你不嫌我这里小就好。”

        “闭嘴,少那么多废话——”大黄花梨木椅子上的士官长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突然抬眼,“喂,女巫,你那个故事,可以接着讲下去了。”

        “哦?”她突然一笑,“兵长这是想开了?”

        “少揣测我,”他的声线依旧冰凉,眼神里却是深深的无力感,“你给我讲下去、你还知道什么、全吐出来!一分都别想藏着——”

        “好~”她的声音似乎像是在哄一个迷路的孩童般游刃有余,她缓缓地走进,修长白皙的手指穿过那人有些潮湿的黑发,她是精明的,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壁神般圣洁而充满救赎的光辉——利威尔此刻压根没有任何心情跟她撕扯,只听那人娓娓道来——

        “她的身躯只要还活着——灵魂就会永远在这世间徘徊,可是谁知道、被另一个即将坠入地狱的灵魂占据——哦,可怜的妹妹,她无家可归——”

        “可还是有办法!这本就是属于她的身体,属于她的人生、她怎么会不想着回来呢?她在水中离开了□□、终将在水中回归!让那个女人、那个本该长眠的亡者再回到水中去——水神会将那陌生的灵魂驱逐!水神会引导可怜的妹妹回到自己的身躯——”

        “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因为人世间还有人在等她、在期盼着她的回归!”

        在这疯疯癫癫几乎摸不着头脑的故事中,利威尔终于受不住酒劲的折磨,昏昏沉沉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温柔的月光洒进这件狭小的卧房,塞尔提将他扶上小床,又轻轻地帮他盖好被子,她卧在一侧,将额头轻轻地贴近那个士官长毫不设防的侧颜。

        “可怜的娼妓之子——”她在喃喃低语,眼角有泪珠滚落,“多么痛的人生、又是多么痛的抉择、多么脆弱的人性,哦——嘉德妮娅,你看你苦心经营的一切,有哪个是真正属于你?”

        她缩紧了身子,“睡吧——在梦里你还会再见到她、在梦里你会下定决心换她回来的——”

        夜空很静,利威尔的睡颜再不似当年在芳汀堡时那般安然,宿醉的嘉德妮娅躺在自己孤单的大床上,忽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冰凉——她下意识裹紧了被子抱紧了自己,站岗的士兵有个忍不住在窃窃低语,这夜很凉,没人注意到从杰瑞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人生从来就没有容易二字。

        tbc

        作者有话要说:别打我,,作者真的没有精分,这是个框架很大的故事,往后会越来越虐---

        ☆、新生-第8章

        brandchapter8「心形的秘密」

        天使城的樱花都开了。

        而嘉德妮娅的心情一如既往地好。

        利威尔从来不会明白,他那句「我到这里来不是因为乔伊」究竟给嘉德上校带来了多少救赎———她仿佛一瞬间在情感上满足了什么,好像是所做的一切得到了一个鲜明的意义,她几乎都要心满意足了———反正,她终于被一个最难以攻克的人,艰难地承认了。

        王城那边暂无消息,嘉德妮娅除了停军休整,就是轰轰烈烈地开始有些贪恋起了当下,她看到克林顿大街上的礼服铺子做工考究,便去亲自挑了一身浅灰色的燕尾服,装进深蓝色天鹅绒的礼盒里,郑重其事地交到托尔手上。

        “十七岁就已经算是个大人了,”她的手里捧着新泡好的玫瑰花茶,笑语盈盈地靠在挂着白色窗纱的窗台边上,“你可以去酒馆,也可以去参加个什么交际舞会,当然,工作时间还是不许偷懒。”

        托尔手上捧着那份沉甸甸的礼物,呆立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啊?”她笑道,“不过,臭小子,你该不会背着我晚上偷偷出去嗨皮了吧?看你这黑眼圈啊———到底是年轻人不知道惜命,都贪图个醉生梦死的,你说是吧,利威尔?”

        “嘁,年纪轻轻的,有几个靠得住的?”利威尔毫不客气地教训他,“小鬼,你不会真纵欲过度了吧?我可提醒你,别仗着自己有力气就自己先掏空了自己,以后的日子有你娶妻生子的时候,那时再后悔不行了,可谁也救不了你!”

        “哎呀呀,利威尔,当着孩子的面你可别扯这些———”嘉德妮娅笑着依偎了一下他,“我们托尔正经着呢!哪像是您万花丛中过了那么多遍———”

        托尔缓缓退出上校的办公室,嘉德妮娅这段时间心情好,这种打趣已经听得他见怪不怪,他也是最了解那两位之间究竟有多少暧昧关系的人,清早的阳光还没有什么温度,少年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渐行渐远。

        他那时还小,还尚未清楚,自己早就已经无药可医,无可回头。

        ——————

        天使城即便已经易主,还是繁华得如同以往一样。

        最拥挤地段的小酒馆,多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路人,沙威蓄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以躲避自由军的城检,他此次亲自潜入这个新沦陷的城池,说白了,是想游说天使城已经投降的市长再度反水。

        无巧不成书。

        嘉德妮娅换上了墨绿色的棉质连衣裙,把黑发烫成贵妇模样的一头卷,要进行着一种类似于「微服私访」的散心活动,她见托尔身子有些发虚,便准了他休息,只带了利威尔做近卫,又让杰瑞带着便服远远守着,这才放心地踏上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太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上次逛街是什么时候了。

        上校身材娇小,挽着同样身着便服的利威尔倒是挺般配,利威尔的手臂有些僵硬,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一团冷清,两人穿过人群的时候因为颜值过于鲜艳还是吸引了不少回头率,这让上校有些局促,不过好在,似乎没有人怀疑什么。

        运河的河滩上是热热闹闹的集市,嘉德妮娅挑了个木质长椅,先掸了掸灰,才如释重负地坐下。

        真好,河滩上有群小孩正在开开心心地放着风筝,时不时有雪白的鸽子落下,啄食着砖缝里的面包屑。

        “利威尔,你怎么不说话?”

        “你又不问话,我还能与你闲扯什么?”

        利威尔一直没看她,事实上他真的不敢看她——那个女人白皙的肤色在温柔的阳光下似乎要发出光来,她今天又涂抹着砖色的红唇,他怕他看久了,自己的心都会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一颦一笑里的风情代表着一种名为「肉|欲」的危险品么?

        “唉,总是这样,”她撅了撅嘴,“得亏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呐,利威尔,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在街上晃荡过了,你可不知道我大学那会儿多喜欢逛街啊,连我男朋友都被累得走不动路了我还能雄赳赳气昂昂……”

        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女人在表达什么?

        任她扯了一会儿,不多时她又自己住了嘴,利威尔一直抱着手臂,以军人整齐的姿态毫不松懈半分,忽然「砰」得一声响动让他差点拔枪,定睛一看,原来是卖爆米花的老头刚刚又出炉了一炉新鲜的脏兮兮的零食。

        她的眼神却拔不走了。

        “喂,你干什么去?”

        “我去买点儿尝尝———哎你别拦着我啊,我知道你嫌脏,可你也得理解我馋不是?!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喜欢吃这种东西了,越甜越好———”

        拉不住她,利威尔眼看着她把那一包粘着些许炉灰的爆大米粒,一把一把抓着往嘴里送。

        “注意吃相,你最近是放得太开了吧!”

        “来,你也尝尝吧!”她欢天喜地地捏了几颗送到那个一脸嫌弃的士官长嘴边,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孩子,利威尔最终还是背过身去,暗暗里却握紧了拳。

        “切,不吃拉倒———”她懒洋洋地拉长了尾音,“利威尔,你可真别扭。”

        “呵呵,你可真不嫌肮脏。”利威尔回身,“我是怕你中了毒又要昏倒,给了那些人要你命的机会,你现在的头已经升值到一万金币了,比个庄园还贵了。”

        “我去,我头有那么值钱?”她终于停下了吞咽,“利威尔,到时候我要是不行了,我批准你拿我的头的去换赏金,你留下一些,剩下的,给调查兵团充个军费什么的吧,别怪我说你,你们军团也太穷了些。”

        “不准你胡说———”他突然较起了真,她先是一愣,继而噗嗤笑了出来,“好好好———我不胡说!我可是壁神在世、天选之女!我还得还给你们一个共和国咧!”

        ……

        利威尔被她气得不行,冷静下来一想,莫非自己呆在自由军那么久,已经被那所谓的「自由」「民主」荼毒太深?还未等他分析个出来个所以然,那女人突然蹲下身子,把手中的大米粒撒在地上,咕咕咕地召唤饥饿的鸽子。

        嘁,孩子气。

        黑发都要垂到地面上了,可她还是饶有兴趣地盯着鸽子啄食,袋子里的爆米花还剩不少,她尽数捏出来,在地上排出了个奇怪的形状。

        上头像屁股,下头尖尖的,她在画什么抽象画?

        “喂,你那么有雅兴?别放飞起来没完没了的———”

        “哎呀,你别管,利威尔,你快看,你猜我在画什么?!”

        利威尔又瞄了一眼。

        “好好的画什么屁股?注意影响,你怎么说也是个军官。”

        “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兵长大人呐!您也不好好看看,屁股下面还留个尖做什么———你莫非是想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头哈哈哈哈哈哈———”

        “嘁,疯子。”利威尔脸黑了,便不想理她,谁料那女人却不依不饶地直起身子,“啊,别生气嘛、我只是开个玩笑!科普一下,这叫做「心形」啦,是我们那里特别常见的一个图形!这是爱情的形状———那天我若给你画一颗心,也就代表着我在说「我爱你」啦!”

        他的心终于彻底烧了起来。

        不一会儿,那个爱情的形状就已经被赶来的鸽群啄食殆尽,却不幸地地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迎着四月的风,他终于感到那个形状着实有种火辣辣的热情——就这么,他又忽然对嘉德妮娅的家乡产生了一丝好奇,那究竟是一个怎样丰满的国度?

        运河上扬起了一片片风帆,又一批客人远行了。

        ——————

        这一天风和日丽,自由军的驻扎城堡明明该是生气蓬勃的军休,托尔的小房间却紧闭着帘子,人们都晓得嘉德妮娅的贴身助理今日不值班,却不知道他此刻正待在怎样的炼狱里。

        塞尔提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少年在这一小针管液体的作用下慢慢恢复精力,他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喉珠在微微滚动,看脸上的表情还以为是刚刚跟谁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欢,塞尔提的嘴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伸出脚,抵在了少年虚弱的胸口上。

        “被稀释过的浓度感觉怎样?”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面对待宰的羔羊,“小鬼,我可要感谢你,在你身上我重新找回了自己调配药剂的自信,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这点儿浓度能使得你不至于毒瘾大发昏天黑地,又能把那股子兴致与药物渴望生动地调起来,哦——不瞒你说,我感觉我比我那可怜的姐姐还要天才。”

        “你可真卑鄙。”托尔漂亮的蓝眼睛已经无奈如一潭死水。

        “呵呵,真让你说对了。”她在笑,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拧起他的面颊,“那你就去散布啊——你去告诉你的上校、告诉外面所有人,说我塞尔提-佐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叛徒、瘾君子,说啊,要不要我去帮你打开门?我可爱的美少年?!”

        托尔没有答话,一双眼睛里是阴沉沉的死寂,仿佛再也经不起什么波澜。

        “还是太年轻啊。”

        良久,塞尔提忽然又在自言自语,“你说这样让我怎样能信得过你——毕竟我还有件天大的事想要托付给你,并且由衷地不希望你搞砸它。”

        托尔在一下一下地喘息着,药物的浓度不够,他对注射的渴望又慢慢被调动了起来,他开始有些发颤,塞尔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尊严感,她突然间想到了一个能把这个人彻底踩碎进泥里的好办法。

        “穿好衣服,把自己收拾利落了,一个小时候我会在奥罗姆街道的地下酒馆等你。”塞尔提起身推门,“哦,或者是你打算在这地毯上永远睡下去么?”

        木门被砰的一声关紧,空气里漂浮着一团看不见的尘埃和看得见的阴霾。

        怎么办,他不能说破——他绝对不能让嘉德妮娅知道这垃圾般的自己、她是那么一个骄傲又雷厉风行的人,她也好,利威尔也好都不会允许有这样的自己苟延残喘在自由军里!他必须跟着他们攻进王都,以这最后一丝脸面,去好好报仇——

        那个深蓝色天鹅绒盒子以及里面的礼物,被他好好地藏在柜子里,少年往那个方向看去一眼,随即向得到某种信号般坚定地站起身子——他做得到、他一定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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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形】真是一个神奇的又具有万般煽动性的图案。

        至少让此刻的利威尔觉得无比别扭——他见过动物的心脏都长什么样子,跟这个带着屁股和尖尖的别扭形状并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可是他又莫名其妙觉得很像,尽管被嘉德妮娅强行带来一个公开庭审的现场来凑热闹,利威尔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椅上一遍遍画熟了那个别扭的图案——左边一半,右边一半,越来越熟练,嗯,这样感觉倒是顺眼了些。

        “原告女士,请自重——被告,也就是您的先生亨利先生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或者是连错误也称不上,您如此大费周章只不过因为他对您不小心动了手,恕我直言,太太,这种事情您闹到大法官这里简直就是浪费审案资源也是浪费时间,不得不说,您或许不明白作为一位优秀的女人该有的美德在哪里。”

        被告席上的辩护律师西装笔挺,举手投足间都显得神采奕奕,而原告席上压根就没有律师——不过是一个眼眶子乌青的少妇自己在那里为自己进行着艰难地争辩。

        “我要同他结束婚姻关系。”

        终于,她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全部发言,最后一句话一出几乎是全场哗然,连并不算老的法官脸上也能明显看出一份讥讽来,看台上一片嘲笑,“这女人怕是脑子不太好了——”“就是就是,她也不想想,这是她该拥有的权利么?”

        “所以说——亨利太太,您如此费尽心思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大众看这份笑话么?”律师的得意根本就掩盖不住,“法官先生,我想您也看到了,亨利太太完全忘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本分在哪里!”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一声洪亮的女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向看客席,还没等利威尔开始拦,嘉德妮娅已经扯开了嗓子骂了开了,“奶奶|的!老娘好不容易心情好逮了个机会逛街,没成想来旁听这么个狗屁庭审、真是比踩了狗屎还倒霉!你!你少看别人,我指的就是你!我他|妈问你,老娘辛辛苦苦写的《人权宣言》,你是不是一遍也没看?!”

        “哪——哪里又冒出个疯女人来!”大法官正要敲木槌,忽而看清楚了那女人的长相,乖乖!这不是嘉德妮娅上校还能是谁?!她旁边那个已经掏枪的矮子,不是利威尔还能是谁?!可怜的法官惊得手一抖,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看到情况有变,杰瑞分队长早已带着部从踏进了庭审现场,显然有些路人甲乙丙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杰瑞拱拱手,“上校,有何吩咐?”

        嘉德妮娅的步伐从容而稳重,她缓缓走向被告方那个已经目瞪口呆的辩护律师,忽而又停步,在大法官的座椅前站定了。

        “我说——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们这些吃瓜群众。”她的细眉微微扬起,一只手扶在了审判桌上,“你们若是这么看不起女人,干嘛还要指望着女人给你们生孩子顾家?!生你们养你们的娘不是女人么?!没了女人你们是要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么?!”

        气氛已经凝固到了冰点,所有的人都低头不敢动弹分毫,嘉德妮娅瞅了一眼那个可怜的亨利太太,又看到利威尔就那么盯着她,一眼万年。

        “杰瑞。”

        “在!”

        “第一点,天使城内所有人婚姻自由平等,双方中但凡有一方提出解除婚姻关系,则解除生效。”

        “是!”杰瑞接过纸笔来,飞快地把嘉德妮娅说的每一个字都分毫不错地记下,亨利太太慢慢抬起头,她有一种这个小个子女人正在发出某种圣光的错觉。

        “第二点,”她停了停,“家庭暴力算作公民第三级罪行,具体量刑参照三级量刑标准执行!”

        “是!”

        “以上两条,即刻起立即生效!”

        “了解!

        此时教堂的钟声却突然响了起来,惊飞了落在窗棱上的布谷鸟,利威尔就那么淡淡地伫立在那里,他似乎直到今天才明白嘉德妮娅还有这一面,可怜的法官一直都不怎么敢做声,被告席上的倒霉律师干脆闭起了眼睛,上校慢慢走下台,将手放到了那女人柔弱的肩膀上,“婚姻法具体细节我还会回去继续修改,不过,我还是要先恭喜你,你胜诉了,你的前夫将面临着对你的合理赔偿,不光如此,以后所有一样处境的女人都会胜诉,无一例外。”

        女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泪水就那么洋洋洒洒地溢了出来,她已经泣不成声,毕竟在这个可怜的时代,没有人会奢望自己的眼前会有那么一个救世主从天而降、力挽狂澜!

        “上校!”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猛然站起了身子,“上校,我知道上校您是壁神派来拯救我们的——在今天,老教会那群人已经选出了许配给火焰之神与河流之神的人选!祭祀就在运河边!上校,您知道这是在害人对不对!我恳求您一定要救救她们啊——”

        “还搞活人祭神???”嘉德妮娅吃了一惊,“这群死人!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她回身,带着一干人等又洋洋洒洒地离去,风风火火毫不拖泥带水,刚刚脱离苦海的女人对着那上校离去的方向,深深地一鞠躬。

        沙威压了压帽檐不自觉地快步跟上,天色有些晚了,运河河畔已经聚集了不少老教会的骨干分子以及一群吃瓜群众,一个女孩以及四个男孩被绑在刑台的五根柱子上,脚下堆着不少干柴,另五个少男少女被整整齐齐地绑成一个圈,靠在波涛汹涌的运河河畔的石栏杆上。

        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两个老头,一个白胡子,一个灰胡子,还有一干年轻的随从,带着乐器、刀剑的也不在少数,上校撇撇嘴,还真是个大型的祭祀。

        还未等那个白胡子老头跑过来寒暄,嘉德妮娅先开了口,“这就是你为神挑的俩姑娘?还有一群小伙子,是当随从陪嫁?”

        “是是是---”老头子赶紧点头,可是眼神里还是带着一股子老人的高傲,“老朽知道上校的主张,也不瞒上校,这两个献女不光容貌上说得过去,心思也是万般灵巧,上校刚来这天使城不久,怕是还不知道我们祭神的规矩,这几个孩子无一不是罪人,他们也是被神选中的孩子,神会宽恕他们的罪过、洗涤他们的灵魂,这也是他们的幸运!”

        “罪过?”嘉德妮娅冷冷地一挑眉,“你说,他们都是什么罪过?”

        “谤议神灵、不尊教会,上校,您日理万机本就够疲惫了,何必听着这些污秽之事辱您清听呢?”

        “你好大的胆子!”杰瑞的语气分毫不客气,“上校怎么问话,你就怎么答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屁话来打太极!”

        灰胡子老头见形势不对,急忙点头哈腰地凑上前来,“上校,您息怒,我这老哥哥是个老学究,这才说话老气横秋了些——还请上校消火,这不,祭典也要开始了,上校不妨落座,看我们先奏起祭祀歌!”

        利威尔冷眼看着这乱哄哄又几乎要剑拔弩张的场面,右手一直摸着口袋中的那把左轮手|枪,可是作为军人天生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人群中似乎有一点异样的目光,他猛然回身,众多看客里,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吧。

        这一边,只因嘉德妮娅说自己眼神不好,看不清祭祀人选的模样,遣几个自由军士兵把那些孩子一并带到近前来,两个老头虽然不情不愿,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该从火刑台上下来的被从火刑台上带下来,该祭祀河神的也被从湿漉漉的水岸边请了回来。

        “我说,两位老先生这是什么眼光啊——”嘉德妮娅突然轻轻挑挑地笑了开来,“你们老人家的审美早就落伍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吧,你看看你挑的这几个孩子、个个都是一脸苦相,你们就是这么敬神的么?把这样的人选送过去,是要给我们伟大的神灵添堵么?!”

        这几句话不急不缓而异常洪亮,老头已经有些微微发虚,连白胡子都在打颤,唯有几个年轻的随从还是没看明白这个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嘉德妮娅给杰瑞扔了个眼神,分队长立刻会意,转眼间她已下令叫人把火刑台上的干柴干草点燃,熊熊烈火瞬间烧起了一片,灰胡子老头见了,“上校——您这是——”

        “我说,老先生啊——”嘉德妮娅懒洋洋地拉长了尾音,“还有所有的吃瓜群众,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本上校是壁神在世,怎不清楚河神火神两位哥哥喜欢什么?如今就请这为白头老儿亲自走一趟,劳烦他老人家跟河神先谈谈,说今天这回祭典就算了,改天,等本上校亲自挑选他喜欢的人选,再给他送去!”

        “这---上校!这老朽怎么知道——”白胡子老头还尚未反应过来嘉德上校的目光有多么杀气重重,她重重一抱拳,“那就劳烦老先生了——利威尔,送行!”

        利威尔怎会不知她要干什么。

        他阴气沉沉地拖着老头往运河边走,教会部从赶紧一拥而上。还未等兵长掏枪,那炼狱般凌厉的眼神早就使的众人一阵后脊梁发冷,扑腾一声,那老头先是不老实地挣扎了几下,随后连个泡也冒不出来了,水面依旧波光粼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是水,是塞尔提那个女巫所说的水。

        利威尔先是愣了半秒,随即又立马恢复了镇定,迎着看客热热闹闹的一片议论,又回到了那上校身边。

        天已经快要黑了,黑衣军服的自由军士兵已经把那些个壁教随从团团围住,嘉德妮娅倒是不急,一个人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吃起了祭祀用的糕点,还大方地分给那些受苦受难的孩子,连连赞不绝口。

        “得嘞,我看咱也别等了!”她立起身子,“诸位可都看见了!怕是河神谁都看不到眼里去,唯有老先生方才能凑活一二,这会子老先生定是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正跟我那河神哥哥把酒话谈呢!”

        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个可怜的灰胡子老教头,利威尔会意,此时那老头早已明白天命如何,突然脖子一梗,破口大骂了起来,“你这个下三滥的□□!你以为自己能嚣张多久——你以为自己在挑战谁的底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不过是那——”

        【咔嚓】一声,那老头的脖子□□错利落地扭断,利威尔一个抬手,他已被硬生生地扔进了火堆里。

        那噼啪作响的一阵燃烧,所有人都闻到了那股夹杂着恐惧的异样的气息,火焰在刑台上快活地张牙舞爪,把那个女人娇小的影子越拉越长。

        人们仿佛看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升腾而起。

        “生命可贵,人人平等!”嘉德妮娅渐渐登上高处,“多年来教会以活人祭神,无非是以公谋私,戕害无辜!神灵本仁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儿女以年轻的生命鲜活献祭?!”

        “自此之后,凡本上校所经之地,活人献祭一律废止!你们都是壁神的儿女,都将是自由而平等的共和国公民!就算你们中有冥顽不灵不可点化之人,我此刻也便放出话来——哪怕天降神罚也有我嘉德妮娅一人可担得起,从今之后,人间便是自由、民主之人间,任何壁教徒不得强加任何事物于信徒民众,否则,废除壁教,指日可待!”

        此日的夜空依旧风平浪静,可是经历过今晚的所有人——百姓也好、自由军士兵也好、教会职员也好、死里逃生的少男少女也好、利威尔也好、杰瑞也好,哪怕是一直混迹在人群里的沙威也好,他们的心中无不升起了一团火焰——嘉德妮娅是聪明的,她以最绘声绘色的方式,把她即将带来的那个时代生动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每个人都不会忘记今晚——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俯首、鞠躬,静默无言,直到人群中不知被谁第一个带起了节奏——“誓死效忠上校!”

        “誓死效忠嘉德妮娅上校——誓死效忠上校!”

        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利威尔无语凝噎,眼看着那女人伫立在万人朝拜的中央,渺小、脆弱,却又伟大、坚强,她就这么以蒲柳之躯,把整个王国的命运,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原来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那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你誓死而寻的梦想。

        原来这就是你。

        她从未真正效忠过自由之翼、可她本身就是自由之翼的化身,调查兵团想凭借那双翅膀,飞往壁外、去地图尚未标示的地方重逢,而她,则是想赠与这天下的每个人自由与梦想,她是想把自由之翼,镌刻到每个人的灵魂里——

        这方才是嘉德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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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生-第9章

        brandchapter9「同袍异梦」

        天使城迎来了847年的初夏。

        树木的绿荫渐渐丰满,风中开始生出了一丝丝暖意,自由军仿佛已经将天使城发展成了一个总根据地,军民团结例行新法,倒也显得熙熙攘攘,其乐融融,每到黄昏,嘉德妮娅上校巡视演兵场完毕后就喜欢窝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才不是写什么军队部署,棕色的小牛皮本子上有字有画,倒是像是在记录行军日记也说不定。

        这天,她已经将要入睡,卧室门外有通报声响起,“上校,利威尔兵长求见。”

        罢了,这么晚了,也只有利威尔会在这个尴尬的时间段敲门,嘉德妮娅裹了裹睡袍,把军大衣披在身上,“让他进来便是。”

        等到利威尔进门的时候她已经抓紧时间画好了口红,却神态有些懒洋洋地靠在书桌上。

        “利威尔兵长,”她的语气似是在调笑,“这么晚过来是有多急切的事情?连避嫌都不用?”

        利威尔没穿军装,神情清冷如旧,今日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到的艰难,昏灯暗沉沉,他似乎是氤氲着别样的苦,看着眼前这个比白日多了十分旖旎的女人,终于还是开了口。

        “有件事情,我越想越不对头,”他拉开圆桌旁的木椅坐定,“你从不向部下寝室楼层走动,便也从来没发现过,最近托尔与塞尔提之间走动也太频繁了些。”

        “哈?你还那么八卦?”那女人挑挑眉,“算作是现在暂时太平无争,小孩子们神志上有些松懈罢了吧,年纪轻轻的,谁没有那么个容易多情动情的时候?也怪我治军不严,没加上军队里不准谈恋爱的这一条吧。”

        “我不是指这一点。”他突然间加重了语气,“话说回来,你还要按兵多久?!你不会是想等着这一群群小崽子都养肥了也拿不起兵器了,斗志也散了,才打算进兵?!”

        “利威尔!”她猛然打断这个话题,“我可没想到你大半夜来找我是来催我进兵——这种事情压根不用你来操心!”

        “荒唐!嘉德妮娅,我知道你享受千万人拥护的感觉,但我也奉劝你别膨胀得太没边了——你的军团究竟有多少实力你自己清楚,就这么拖着,当心自己把自己拖到坟墓里去!”

        “你够了!”嘉德妮娅别过脸去,“【膨胀】二字用到我身上为时尚早,利威尔,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是有苦衷的,你别以为我不向你讲出来我就是金刚不破百毒不侵!”

        “我当然懂!”他终于站起了身子,“眼高手低,刚愎自用,又加上优柔寡断,你就天天在梦里伴着你那圣母心肠好好享受吧!你怕死怕见血怕牺牲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妨多想想有多少将士的命还系在你身上!”

        房门砰然关死,那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值班的守卫见利威尔脸色阴沉,便晓得是里面的二位又起了争执,利威尔向来信奉杀伐决绝,他从来没有如这般恨铁不成钢过——而独自留在卧室里的嘉德妮娅也为了宣泄,把琉璃酒杯摔碎在了地板上。

        她又怎会不着急。

        可她真的再也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悲惨场面,她不是战争机器,她是个出生在在幸福的和平时代的普普通通的女人!她忍不了看着无辜的鲜活的生命接连离开这人世间---她见过多少痛失孩子的父母伤心到痛不欲生,自由军屯驻在天使城的这段时日里她从未闲着——她在拼命整军扩员,在她眼中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大军所到之处无不闻风卸甲,她想要兵不血刃地赢。

        可天地又怎会让一个女人做这样的美梦。

        ————

        一盘行军棋下到尾声,亚历山大起身去帮上校取新酿好的青梅果酒,再回来时她已经靠在大软椅上沉沉睡去,晚樱淡粉色的花瓣落了一些在她的黑发上,却显得格外动人。

        他从托尔手中接过军大衣,亲自帮她轻轻盖在身上,那女人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亚历山大自以为是这里最懂她的人,可他绝对弄不清楚她的梦——她的梦里是高楼大厦,是飞机轮船,是人类科技文明的繁华,她前一秒还在慷慨激昂神采奕奕地答辩,还在坐在未婚夫的副驾驶上自驾游美丽的青海,还在像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样精心涂抹防晒,躲在屏幕后面痴迷着沈教授居老师的盛世美颜,可下一秒黄粱梦醒,她睁开眼睛,依旧是一地鸡毛等她去收拾,依旧是枪林弹雨,依旧是一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千疮百孔的王国,等她去做一身新衣裳——

        “上校?上校——”

        “啊啊啊啊——老娘都毕业了还上什么学校!死张伟别关我平板啊——我还没把镇魂结局看完呢!”

        “上校---”杰瑞分队长被这信息量巨大的梦话惊得后退了一步,嘉德妮娅揉了揉昏沉沉的眼睛,忽然瘪了瘪嘴巴。

        所以说结局是什么,她永远看不到了吧——罢了,反正总归是演戏,吐血也好受伤也好都是演戏,她又瞎激动什么呢——倒是这里,枪也是真的、流血也是真的——若这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杰瑞,你说。”

        “上校,”杰瑞稍稍又组织了下语言,“上校,您定的这月中旬行军计划我们分队恐怕难以完成,这次军队扩容到了比平常多出两倍,我所辖分队分到的多半是并无任何行军经验的新兵,良莠不齐,□□时间有限,就这么匆匆进军,怕是会拖慢进度。”

        “上校,容我先插一句话,”得到嘉德妮娅准许后亚历山大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杰瑞,你整军风格我是佩服的,可也别太仁慈给那些新人太多时间,战时向来紧急,我们可是一点儿耽误不得。”

        “亚历山大,我接受你的批评,可是大家也都看到了,每次整编都是安放了这么多半大孩子在我的分队里,倒是你和汤姆图清闲,你们不也得体谅体谅我巨大的工作量才是?”

        见杰瑞态度认真,且伴随了些许愠怒,亚历山大只好绅士地赔了赔笑,敬礼离去,嘉德妮娅目送他渐行渐远,这才又转头向着杰瑞,“说吧,你还需要多久?”

        “再给我三十天,只要我分队停止新派人手,我便可保证三十天后就可以达到正常行军标准。”杰瑞的气息不急不缓,脸上挂着丝丝的愧意,嘉德妮娅将这一切微妙尽收眼底,又掸了掸身上的樱花瓣,“既然如此,我会考虑你分队的实际情况,重新拟定计划。”

        “多谢上校体谅。”杰瑞似乎欲言又止,但踌躇一番,还是开了口,“上校,容我在这里斗胆冒昧一问,您---您是在哪里学得那么多先进精准的新法?每次读到您写的宣言法条都令我叹为观止---我是说,我先前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世界——”

        “这可,不好解释啊——”嘉德妮娅自嘲般地笑笑,语气颓然,“就当是我壁神转世时神灵赐给人间的礼物,怎样?王侯将相本无种,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方才是能成撑得起一整个世界的秩序。”她停了停,眼看一只知更鸟略过茂密的树林,“杰瑞,你像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不瞒您啊,”杰瑞始终语气淡然,“前些日子几个士兵的纠纷闹到我这里——上校您说,若是一个本有家庭的男子,佯装单身,另外与她人生子,这该怎么算?”

        “这叫【重婚罪】,”上校的眼眸一直望向远处的山峦,“多谢你提醒,我等下会将这一点补充到新婚姻法里。”

        “果真是---有罪的吗---”杰瑞微微低眉,眼神里氤氲起了淡淡的落寞,“那——那如果第二个女人不知情,她的孩子也不知情,也要和男人同罪么?”

        “对于第二个女人,不知情,就是无罪,至于那个孩子,他则是永远无辜,王侯将相本无种,我也不会允许谁从生下来就被外界指为罪人。”

        “真的吗?”她突然抬头,绵密柔软的棕发随之微微颤动,“上校,孩子是无罪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嘉德妮娅缓缓起身,“杰瑞,你记住,没有人能选择得了自己的出生,墙壁女神她无一例外地爱着我们每一个人——从来没有生来就罪恶的灵魂,从来都没有——”

        这个平日里以圆滑淡定著称的分队长此时却难掩激动,嘉德妮娅只是淡淡地撩了撩垂落肩头的发,“杰瑞,我知道你心思细腻,平日里除了行军整兵,我对你们的关心却是有些稀薄了——但你要记住,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来找我!”

        她起身离去,只留那个分队长还愣愣地杵在原地,良久,杰瑞方才突然转身,对着那上校离去的方向,重重地敬了个心脏礼。

        ————

        回到办公室后嘉德妮娅又犯起了偏头痛,她放下文件,对着脑壳揉了一通,无果,只好叫托尔过来,“托尔,你跑去军医部,把塞尔提叫来吧,我这头啊——真是不争气呐!”

        托尔没动,停下了整理文件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那里。

        “怎么了啊?”嘉德妮娅抬起眼皮,“托尔?你愣什么?先放下手头的事情!”

        “上校---别、别找她了---”

        “嗯?”上校匪夷所思地挑了挑眉毛,“小子,现在是工作时间,你不会念起什么私情了吧?我可告诉你啊,少把那儿女情长的一套带到我这儿来!你可别是怕累着她,这是她的工作!”

        “才不是!”这个金发少年突然抬高了音量涨红了脸,嘉德妮娅惊了一下,“不是的话那就快去!人小鬼大的。”

        托尔踟蹰了几秒,终于还是敬礼出门了,上校摇摇头,还真是让利威尔说准了——这两个小孩子之间肯定有什么私底下的来往——年纪轻轻的,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托尔前脚刚走,利威尔就推门进来了。

        哼,连个敲门都没有。

        嘉德妮娅没抬头,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中的羽毛笔,利威尔直直地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上校终于忍不住了,“怎么,又来催我?”

        “谁爱费那个口舌,”利威尔的神情里还是藏着旧日混地下街时的吊儿郎当,“不过是跑个腿,这是佩特拉给你做的,非要让我送进来。”他一抬手,把一个小铁盒甩到了办公桌上,嘉德妮娅打开铁盒,是装得满满当当的一盒绿豆糕,一打开,就是扑面而来的糕点的甜香。

        “替我谢谢她,”她装作不在意地收起来东西,“不过呢,劳烦兵长传个话,下次佩特拉再有这个心意呢,让她自己来送就好,上校办公处的大门永远为她打开,不用劳烦您。”

        “呵呵,”他抱起了手臂来,“怎么,成名之后连气量也不剩了?忠言逆耳,看来你确实膨胀得不轻。”

        嘉德妮娅不想理他,只是埋头批阅手中的文件,时间默默地蜿蜒,半个小时后,他还在那里,纹丝不动,整整齐齐,眼神仿佛要种在那个娇小的女人身上,她只觉得心口有些堵,便站起身子,对着窗外的风景叉起了腰来舒展舒展。

        “怎么,工作累了还要对着演兵场跳支艳舞?”他戏谑地打趣,嘉德妮娅气得猛然回身,“利威尔!你真是够了!我是你的上级!你就算要跟我赌气也别挑着我工作的时间来给我添堵!真是受够你了,你个臭痞子,我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也说不清——”

        “臭女人、你说谁痞子?”利威尔站直了身子,眼神变得有些犀利。

        “说得就是你——”她不甘示弱地掐腰走进那个小个子黑发青年,“天天吊着这张臭脸,连句好言好语也没给过我,你不累我还累!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跟你似的小心眼面瘫男——之前叫过你这么多声大哥还不是被你占尽了辈分便宜、还不愿放过我?你是要揪着陈年往事把我也拖进坟墓里才算开心么?”

        两个人正大眼瞪着小眼,托尔正引着塞尔提敲门欲进,嘉德妮娅不甘心地撇了撇嘴巴,抄着手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利威尔瞥了一眼那个依旧一脸憨憨的军医少女,最终还是没出门,而是倚靠在了窗台上冷着眼看着他们能有什么对话。

        例行检查过后,塞尔提把一张药方交给了托尔,这次依旧是中规中矩,塞尔提沉稳地几乎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托尔嘴唇有些发白,可是眼神却一刻没放弃,死死盯着那个长着铅金色泡面头的女孩,利威尔从那眼神里读出了深深的戒备。

        这个女巫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

        依旧是天使城静谧安逸的夜晚,嘉德妮娅忙完公事,正要出办公间的门,却被托尔叫住了。

        “怎么了啊?”工作之余的她温柔而友好,“托尔,也怪我最近太过焦头烂额,都没顾得上你——你这孩子莫不是有什么心事才这样吞吞吐吐?”

        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道旁的守卫却纹丝不动,嘉德妮娅突然感觉托尔原本白皙清瘦的面庞似乎有些浮肿,黑眼圈像是越发严重了,她隐隐感觉有些担心,那少年的眼神里有些读不懂的隐忍,他低下头去,声线有些无力,“上校,今天晨会上汤姆分队长和亚历山大分队长都已经明确表态反对杰瑞给的日期了---可您怎么还是拖着日程,像是行军日期的话,不得早点决定,以安军心吗?”

        “托尔啊,”嘉德妮娅揉了揉眉心,“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何时进军是大事,我知道你们都很看重,可是杰瑞分队情绪消极也是个不得不顾的大麻烦,再加上王都马文那边已经很早就跟我们断了联系,现在情势不稳,断不可操之过急。”

        “上校,别等了!”

        托尔似乎突然爆发,这几个字被他硬生生地喊了出来,嘉德妮娅愣住了,这个少年此时红着脸,又不可抑止地喘着粗气,“上校,谁都知道您是向来做什么事情都爱收拾得面面俱到的人,也是谁都知道您从来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可是今天准备、明天准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上校,我们不光要积极准备,还要抓住每一次机会,难道不是吗?”

        恍然间他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托尔---

        嘉德妮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利威尔来劝她,如今托尔也来劝她,她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可是毫无疑问,自由军中出了间谍,从黄沙谷那场血战开始,每一场战役都有那么一丝丝不对劲的地方,现如今好不容易王都那边风平浪静,自由军马上就要进军希娜之壁,她怎么可能不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打打太极,把那个【狼人】揪出来。

        可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解释,她害怕,她迷茫,除了利威尔之外,她不会相信任何人。

        “早休息吧,明天还有晨会——”她颓然转身,“哦——对了,你跟我去趟楼上吧,我的小厨房里有燕窝,我吃不完,你拿去,明天让佩特拉帮你炖一炖,好补一补身子,这个时候谁都焦虑,你急着报仇,我理解,可是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耽误了。”

        然后是那一如既往从从容容的脚步声,托尔无言可对,眼看着那渐渐融入到黑暗中去的娇小背影,静默无声中,窗外的大钟突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嗯,夜半了。

        ————————

        昏黄的地下室,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茶杯,利威尔一直保持他惯有的冷漠,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两人绞尽脑汁。良久,他终于不轻不重地扔出一句话来,“怎么,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这个人上得了战场,可却没什么才能参与你们之间的政斗,你们叫我来商讨这种事情简直毫无意义。”

        “利威尔,你这话什么意思?”汤姆的眼珠都要红了,“你是上校的近人,如今军团里出了这种窝心事,你该最上心才是!”

        “哎——汤姆兄弟,你别这么激动!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是咱们不也是处在推测阶段吗不是——证据不足,谁也不能乱讲话啊!”

        “哼,还推测什么推测!”汤姆气呼呼地坐下身子,“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又不是不识字!亚历山大!这小子这回可是把俺的心全伤透了!!!平日里我信他也敬他,也理解他骄傲——毕竟人家是贵族出身,端方君子,懂得多也讲究多,可谁想到他会整这一出来!亚历山大——真是表里不一!虚有其表!”

        桌子上放着一封所谓信件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这是一封匿名举报信,被人在演兵场的信箱里发现了直接呈递给了汤姆,信上的字数不多,可是逻辑却一清二楚,信上写亚历山大先前与家族登报决裂不过是掩人耳目,苏特一族在王都的基业那么深,他又怎么会踏踏实实效忠自由军,信上还列出了关于亚历山大的几点怀疑,从黄沙谷战役,到青松岭、维基城,每场大战前都有人目睹有鸽子从他营地被放飞,那定是传信的鸽子!

        “他奶奶的——”汤姆眼圈红红地爆起了粗口,“你说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怎么就不一条心了呢?!像我这样的大老粗都能背得熟人权宣言,他倒好,那么有文化却还留着一面算计我们!”

        “喂,你够了没有?”利威尔一声冷笑,“亏你还这么大的个子,脑子是全被驴啃了么?一分证据都找不到的话,这纸上所有话都是怀疑,搞不好还可能是栽赃——有这个功夫骂天骂地的还不如去找找有什么蛛丝马迹没。”

        “是啊,汤姆,”杰瑞连忙附和,“你这也忒冲动了些,反正眼下又不急着进军,他纵然被逼急了兵变,也不是咱们的对手,眼下还是先收集着证据才是,免得以后告到上校那里还是不清不楚的,给他留下狡辩的空子。”

        “呵呵,”利威尔冷眼起身,“杰瑞,我看你是巴不得他叛变,三言两语就想把事情越弄越火,真是服了你的语言艺术,你们爱怎么扯怎么扯,我先告辞。”

        他冷着脸离席,佩特拉在后面关紧了木门,这才急急忙忙跟上兵长的步子,敏锐如她早就嗅出了一丝异样,“兵长,您不回去休息?”

        “休息什么休息,”他回身瞥了一眼那阴沉沉的地下室,“眼下也就那个蠢女人能睡得着,再拖,她就要等着人把她的房顶都掀了——”

        佩特拉愕然,只好跟着利威尔走向楼上嘉德妮娅的卧室,老旧的大理石楼梯一节一节纵横交错,两人走出了十几秒,还听到了地下室传来了汤姆粗声大气的吼声,“他等着——他要是敢动上校一个指头、一根头发,看老子不剁了他!”

        佩特拉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那个士官长,利威尔的脚步一直未停,他此刻完全没有任何心思理会这场无聊的闹剧,他恨不得把那个迟迟不肯进兵的上校从床上揪起来,让她看看自己的军团究竟乱成了什么个模样。

        十几里开外,百无聊赖、一身尘土气的沙威正躺在简陋旅馆的木床上,从天窗那里呆呆地看着皎洁的月亮,而在他脑海中闪来闪去的却依旧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人跟当年的乔伊有着深深的距离感——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那个当年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怎么会写出人权宣言、怎么会在庭审现场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弱者冲冠一怒、怎么会用一种那么巧妙的方式快刀斩乱麻地告诉所有人生命可贵?王都有王都的法纪,那是他多年来的信仰,可是这个女人所推崇的【法】究竟又是什么东西?他看不透,但是这些日子里他开始被动地被【自由】与【平等】二字吸引,他慢慢咀嚼着这些神奇的字眼,又陷入了沉思。

        ————————

        王城已经被封锁了消息。

        马文将军的庄园气氛越来越凝重,尽管他还保留着所谓【自由军最高领导人地下指挥官】的头衔,可是在那些个贵族面前他早已跟嘉德妮娅完完全全地划清了界限,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战役指挥活动,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马文波特曼将军无疑是这个时代最明目张胆的脚踏两条船的货色,可他也的确有自己的苦衷,波特曼一族家族实在庞大,他不可能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命去冒险。

        “将军,消息确切,苏特老爷已经被软禁了。”卫兵递过一份报纸,马文放下茶杯,眼神划过那个生动的大标题,一声冷笑,“亚历山大还是年轻,自以为和家族撇清了关系就能保得所谓平安,眼看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无疑是火烧眉毛,王宫里那帮掌权的,什么方法不得都试试。”

        “将军,眼下咱也该出手了吧?”年轻的心腹替马文把报纸收好,“希娜之壁离王都已经不远了,这个时候再不表态,怕是把宪兵团那些人逼急了,到时候再对咱们动手。”

        “要的就是那个时候,”马文的眼眸沉稳如鹰隼,“波特曼一族要的是体体面面的赢,你以为王都的牌已经用光了?绝非如此——他们一定会把最大最危险的底牌留在后面,要我看,现在无疑是那个女人最危险的时候,不知道她有那个觉悟没有。”

        他燃起一只雪茄,慢慢地踱步到落地窗那里,目光所触及之处是波特曼庄园依旧生机勃勃的银杏树,不过现在时日太早,那些树,还依旧是一片葱茏的绿色。

        ————————

        847年5月的天使城越发得井然有序了起来。

        不过匿名信事件发生之后,汤姆虽然没将事情告发,可他对亚历山大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彻彻底底的转变,两人之间的矛盾终于在汤姆提出要杀了他养得鸽子做汤之后爆发,汤姆在演兵场气势汹汹地叫骂了好一会儿,“养了这活物,又不是为了吃,谁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要在私底下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后果就是亚历山大的手下按捺不住,随后事情演变成了几十号人的群殴,最后还是托尔叫了嘉德妮娅亲自出面才摆平了一切,事后亚历山大却不见沮丧,依旧是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来参加晨会,私底下跟上校会面的时候,他倒是显得云淡风轻,“如今你都沉得住气,我怎么就不能陪你继续演下去了——不过,不知道你懂不懂我为什么养鸽子?”

        “我自然懂啊,”她抿唇一笑,柔软的发丝被晚风轻轻吹起,“白鸽是和平的标志,你和我一样,讨厌流血,也讨厌战争——亚历山大,你倒真是浪漫,连在战场上都无一例外。”

        “呵~有一知己如此,我也算是此生无憾了~”他带着几分耍帅地撩了撩额前的发丝,毫无疑问,抛却两人的身份不谈,他与嘉德妮娅站在一起无非会成为众人眼中最养眼的一对,有这么个豁达又机灵的人在身边的确是上校的幸运,利威尔远远望着这一对璧人,一根烟抽过,又转身踏进了漆黑的楼梯里面。

        ————————

        黑暗又噪杂的地下酒馆,每到晚上就开始了乱哄哄的吵闹,酒杯碰撞的声音、刺耳的音乐声、人们毫无顾忌的大笑充斥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杰瑞穿着军装,胳膊上是明明晃晃的自由军军徽,她只带了一个手下,相当心大地来酒馆买醉,侍者一边殷勤地斟酒,一边点头哈腰地拍着马屁,酒馆的老板也不住地搓着手献殷勤,“长官——您慢点儿哎——您能来这儿是我们这儿的荣光啊——那谁,还不快去为杰瑞分队长取来上好的樱桃酒!”

        “呵——我说你啊,这么喋喋不休跟个苍蝇似的,就不能让我安静呆一会?”她瞳色迷离,棕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老板不敢再多嘴,只能看着她一杯一杯地不停歇,包间外依旧热闹非凡,良久,她才终于又开了口,“你成家了?”

        “啊——长官您是在问我?”可怜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赶紧点头哈腰,“不瞒您呢!我成家早,算到如今,也快十年了!”

        “十年啊---十年——”她的声线有些发抖,“有孩子没?”

        “就一个姑娘,今年才刚刚四岁呐!”老板提起女儿才终于说话顺畅了些,“要我说啊,肯定要以长官您为榜样——”

        “四岁?!”杰瑞突然猛然扔下酒杯,“四岁是什么模样——快让我看看!快把她抱出来让我看看——”她如同疯了一般,双目通红,竭斯底里,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可怜的老板怎敢不从,只得应允,刚刚推开包间的门,杰瑞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被一个熟悉的匆匆而过的身影惊了一下。

        托尔?

        趁着酒劲,她顾不得体面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穿着白衬衣的少年还未走远就被她一把拉住,“托尔,你在这里干什么?”

        少年转身,怎会不是那个金发蓝眸的托尔?!他的神情一瞬间大惊失色,急着要甩脱这个醉酒的分队长的手臂,在气氛忽然凝滞的时候,塞尔提却适时出现,一片噪杂中,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眉眼淡定如初见,“分队长——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见您呢!我和托尔的事情被您发现了,可不可以请您不要告诉别人啊?”

        真是一套完美的说辞。

        杰瑞能感受到托尔越来越紧张的呼吸声与那份不知所措,她刚一松开手,塞尔提就拉着托尔急匆匆地踏出了酒馆的大门,杰瑞揉了揉眼睛,有这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刚刚的侍从怕她耍酒疯,已经从包间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杰瑞晃了晃脑袋,对着自己的部下没头没脑地问话,“你看我的眼睛——还在不在脸上?”

        “分队长,您喝多了——”

        “不对!”她又转身向着那个倒霉的酒馆侍从,“你小子也看到了是不是?刚刚托尔来过,你说是不是?!”

        “哎是是是——上校您说得对!”这个小人物不敢反对,“不就是托尔嘛,上校您进屋说——您要喜欢呐,那不得有一大把贵族少爷们跟在您身子后头?咱可不能便宜了那个毒|妓嘞!”

        杰瑞被摇摇晃晃地扶着进了屋,听到最后两个字,突然猛一激灵,一把揪起了那个后生的领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可怜的酒保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目瞪口呆,音乐还在响,人声人语还在继续,不知是谁为了买账奏起了自由军的进行曲,长街开外昏暗的巷子里,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叫声,塞尔提不甘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破口大骂——“那个烂女人,我早就知道她靠不住,没想到还能坏事——早知道真该先干掉她!那个疯子!婊|子!”

        托尔冷眼看着她发疯,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后揉了揉手臂上的乌青,仿佛这一切闹剧都跟他再无关系——他只要攻进王都,报了那血海深仇,其它的,随意。

        夜已经很晚了,睡梦中的人们是对新的一天的向往,千百里开外的巨壁边陲,韩吉一个人在明亮的电灯下,整理这次壁外调查阵亡将士的遗物,詹姆斯的遗书笺早已堆成了册子,其中一些留给利威尔,一些留给乔伊。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发酸的眼睛,最终,还是在寄给利威尔的信上提起了笔。

        他的人生总是充满了这种始料未及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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