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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兼


陈掌柜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柿子,目光深邃。情报没获得,但获得了柿子。这说明什么?说明多少有戏,那头吃这一套、咬这个饵。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应当早些年就发动美人计的,时不我待错失良机这么些年,肠子都悔青了。他又打量两眼何舟。没想到啊,这个小女子有点本事,深藏不露啊。那还不赶紧趁热打铁,再探再报!

        陈掌柜缓缓开口:“那什么,小何啊,你明早就不用到店里来了,直接去李记竹木再打探打探消息。”

        “啊?……这……”何舟目瞪口呆,支支吾吾,是真为难。

        何舟心里反驳着:陈掌柜肯定不知道,其实今日自己差点被李记赶出来,即使没被赶出来,场面也一度极为尴尬,那是如坐针毡。还上赶着去冲锋?我能当什么探子?就我这样的还能当探子呢?就没有那个潜质,我早就被别人识破了。要不是纯属巧合、误打误撞遇到的是李、许二人,还柿子呢,不出一盏茶功夫我就被打出来了。

        就给这么个三瓜俩枣的,也就能刚好吃口饭,叫人做的事却需要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这不难为人吗。不去,要去你去。何舟敢这么说吗?她不敢,她怂啊。那是掌柜的、是东家,她还不敢不领上头的命。

        “好。”

        话一出,何舟就觉得自己可真便宜,给口饭吃,就可以被指使做任何事。把自己买下来,都用不着几个钱。

        翌日。

        何舟坐在原来的圈椅上,背挺直,两手搁在腿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敢动。

        这个小探子,还敢来!许森摇着折扇死盯着她看,就像是在放箭一般,投出一道道灼热敌对的目光。

        何舟感受到了一束束相继传来的视线,此刻她已“身中”一百零八支箭,如同是个人形刺猬。之后,这些视线又像是转变成了放大镜下的光线,对准她,仿佛要把她烤焦。她在心底暗道:别骂啦,别骂啦,如果不是为了吃口饭,我也不愿来。

        今日或许应该去书摊问问有没有《做探子抢客户技术指导手册》之类的实用书籍。

        李晏涵从何舟身上收回视线转而滑向许森,示意他收收敌对目光,友善一些。

        倒是见效。许森白了空气一眼,心底冷哼一声,加大力度摇了摇折扇,看向了别处,一副恨铁不成钢、扶不起的阿斗的神情。她是个敌家小探子,对她好干什么!一个劲儿的塞柿子,见色忘义的家伙,怕是被她迷得都走不动道儿了。我就知道!

        还是原班人马,还是原来的位置。

        此时的气氛过于不和谐,仿佛空间里的空气已经凝固,三位都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种窘境。

        李晏涵抬手虚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两声,弄出点动静。许森与何舟都看向他。

        李晏涵开口:“匀朝,榷盐榷铁榷茶榷酤……而有些行业可以由民间进行市易,比如木材等。家父经营竹木多年,也只为衣食。‘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

        然,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有利,就有操作。有些则囤积居奇、操其奇赢;有些则大户兼并,富贾大商兼并小商;还有些则‘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通过各种手段以获取利益。

        江南有位杨姓木材大商,正做着这样恶劣的事,在匀朝各地不断地进行兼并、垄断,庐州府自然也不能幸免。以杨姓为代表的他们履丝曳缟、挥霍无度,实则是踩着遍地的‘残骸与白骨’获得的。”

        何舟专注地听着。

        “何小娘子,喝茶。”昨日你没喝这菊花茶。李晏涵尽量想让她不要出于拘谨之中。

        许森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昨日柿子今日茶,自己是既无柿子也无茶。仿佛自己成了局外人、不相干之人。

        何舟端起茶盏,看着李晏涵轻声说道:“何舟”。

        “嗯?……奥!”李晏涵不解她突然的这一句,而后豁然开朗般的会心一笑,两只手在身前掌拳相击。这是从何小娘子到何舟称呼的变化。

        李晏涵继续说道:“杨姓商人,以从事木材行业起家发迹,可他在不停兼并获取利益后,却转而跟别的富贾大户一起大肆购买与兜售一种名为‘仙境气’的东西。‘仙境气’受到追捧、大家争相购入,价格水涨船高。这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的‘气’却比从事木材获利要更多更快。而这‘仙境气’,实为空气。

        其中有人知是空气,但真金白银在眼前,经不住诱惑、架不住利益熏心,最终还是成为了推动‘仙境气’价随事迁不断攀升的幕后推手。”

        何舟听闻后大惊。

        “何xi……舟,你可以转告陈记,注意杨姓木材商人的动作,也不要被暂时的利益蒙蔽而深陷‘仙境气’之中。”李晏涵还没适应喊她何舟,舟字咬得很轻。

        “额……奥!”何舟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李晏涵特意送一些消息给陈记那边小探子的。

        许森呲啦一收扇,对何舟不善道:“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告诉陈记去。”

        本也准备告辞,未出口冷不丁听到许森这句,何舟垂眸眨了眨眼,觉得被下逐客令被赶多少有点委屈,做这种事也不是她本意。

        何舟走后。许森起身走到李晏涵身前问道:“这是能说的吗?”包含一丝质疑,到也没到责备的程度。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李晏涵抬眼看了一眼许森面部,而后又垂眸,淡淡解释道。今日看到她又坐在这里,觉得不得不说些什么了,哪怕随便什么无用消息都好,以便她好交差。

        “确定你不是上了那小娘子的套?中了人家美人计?”这根本不是机密不机密的事,是这个行为本身就有上套的嫌疑。我看你还挺上赶着咬饵上套,挺乐在其中的。

        李晏涵拿扇骨轻拍许森胳膊两下,笑着道:“我没中计,我心里有数。”你多虑了。

        许森转身走回到刚坐着的圈椅上。哼,你没中!你有数!

        只不过何舟若是听到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叫冤枉,何舟从没觉得自己是美人,也从没觉得自己可以使用美人计。

        陈掌柜听完何舟的转述,内心是一凉。原本是打算窃取点关于李记的消息,好给他们使绊子,没成想却是自家院子起了火,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杨姓木材商手下的人上个月已经联系了陈记,说是愿意帮助他改善、扩大、升级他的陈记木材铺。原本他以为喜从天降,此刻却是忧心如焚。

        陈掌柜捋着胡须失神,流露出晦暗、不舍的眼神。父亲传给他的这间铺子,就要葬送在他手上,几十年的老字号就要毁于一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也不愿见到的。这叫人怎么忍心?

        虽说经营不善,可这铺子已占据他生命中大半时光、记忆与心血,已经融入到他血液肉身与灵魂中。一路上尽管磕磕绊绊风风雨雨,但也挺过来了,陪伴他一同经历了人间五味杂陈,见证了许多的离合悲欢。这已然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不能就此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眼看别人拿走他的东西。可他此时却又是如此的无助又无可奈何。

        他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死守一亩三分地”的做法错了,所以直到今日到了无法挽回、不能起死回生的局面。或许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不想被兼并,就去兼并他人。又或许,自己不如放宽心态心甘情愿地主动被吞并,而不是蚍蜉撼大树式的对抗与僵持。可他都做不到。其实是没有选择,只能怀着悲痛的心情引颈就戮、我为鱼肉。

        何舟察觉到此时的陈掌柜比以往有些不同,有些没了生气、失魂落魄。

        接下来的几日,何舟都不曾见陈掌柜。

        何舟对暂时不用再被吩咐去当探子而感到确幸、轻松、如释重负。

        殊不知陈掌柜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与周旋。

        傍晚何舟下工,在门口偶遇初到庐州府城时招工告示栏处的一名窈窕水灵的“摘花女工”。

        两人照面,皆是微惊微顿,而后露出浅笑。

        何舟的视线从对面女子的双眸、鼻梁一点点下滑到那粉嫩薄唇,随着薄唇开合窥到里面的软糯粉腻,又滑过那通透雪肤的脸颊,以及如瓷如玉般恰到好处的耳垂。耳下肌肤光洁白透,没有胎记。何舟垂眸。

        秀色可餐,大抵就是眼前这样的吧。

        柳梦如看了一眼牌匾“陈记木才”,“所以后来你在木材铺做。”陈述语气,并不是询问。

        “对。”何舟眼唇半弯地回道。“那后来你去摘花了吗?”

        语毕,何舟明显察觉到对面女子脸色顿时惊慌失措,想要逃脱,像是触碰到了禁区、像是不愿提及。

        柳梦如低眸,眨了眨眼。而后神情恢复正常,又复刚才的浅笑。盈盈秋水般的双瞳大方坦荡地看向何舟,回道:“没有”。

        “那牙婆子,心如蛇蝎。她口中的摘花,实为那些藏花阁、百花楼,卧柳眠花走马章台之地。被骗的女子被逼着成为夜度娘,这是所谓的‘花’,由别人来‘摘’。”柳梦如语气清冷,却道出这些日地狱般的见闻。

        在这深秋的夜晚,听到如此可怖又骇人听闻的真实事件,何舟不禁打了个寒颤,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后怕也是有的。

        “我们两人宁死不从,于是他们下狠手,我们被囚禁与毒打。”往事不堪回首,柳梦如情绪开始波动,不再清冷。

        “之后,我俩合计佯装同意,再寻找机会逃走。因着我们身上遍体深深浅浅的伤,他们怕污了客官眼,就转送我们暂时去别处养好。

        在转送途中的深夜,我们觉得机会来了,错不可失,用眼神交流对视之后就一同逃跑。可立马就被发现,他们抓住了她,我情急之下跳入了河。”

        柳梦如满是哀伤、失魂落魄的神情,一手抚心,一手揪住了身旁何舟的衣袖。

        何舟感觉到她也在发抖,只好用手覆上她的手,帮她稳定。

        “这些日每一晚闭眼,我还是能看到她被捉住,满脸泪痕满是哀求地伸手向我求救,似乎在说不要抛弃她的那一幕。彻夜难眠。”柳梦如止不住地泣涕涟涟,抬手用衣袖擦拭从眼中滑落的泪滴。自责是有的。

        何舟用手轻拍她的背以作安抚。这是从陈允笙那里学来的,何舟被陈允笙安抚后才知这个动作要胜过言语。

        李晏涵关店,牵马,转头正看到这一幕。清清冷冷的月光下,两名女子站在长街另一头,一泣涕涟涟、一轻拍安抚,似诉心中伤心事。李晏涵驾马前行,在转角处回眸一瞥,远处人影如豆,与挂灯淡淡烛光重重叠叠。

        “我游了很久,精疲力尽胆战心惊。最后悄悄上岸,可是身体支撑不住,晕倒在河边。可幸运的是——”柳梦如满脸泪痕地冲着何舟由衷一笑,“一名男子救了我,悉心照顾我。所以今日你能重见我。”

        雾霭沉沉的一个清晨,何舟像往常一样上工。可到了陈记木材铺,才发现已经易主、换了东家。

        是不是这些天都白干了?

        白干了是吧?

        何舟眼前的是一位脸大腰圆、油光满面、满肚肥肠的中年男子。

        用色眯眯的小眼看着何舟,“陈记就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踹就倒。即使陈掌柜做垂死挣扎,最终还是避免不了结束他这间老字号的命运。大势不可逆,也逆不了,又何必拼得头破血流、自不量力自讨苦吃呢。你说是吧,小娘子。

        你东家换了,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月钱,欢迎来拥抱我们吧。小娘子,考虑考虑。”

        何舟同意了,因为她快没钱了,给钱什么都做。管他是陈记,还是什么杨记马记的。

        接下来的几日,何舟就发现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自己好好做事然后领月钱。

        这位新东家简直可以说是活得很动物本能。每日不是带着一身的酒气、大鱼大肉气,就是带着一身的胭脂水粉气。

        然后就用带着各种各样气味的身子靠近何舟,时不时装作无意中进行了肢体接触。只要有机会,不,非不必要也会,用他那油腻腻的短粗肥手触碰何舟,肩、臂、背。

        每一下碰触,何舟只觉一股一股的恶心由胃往上翻涌。实在不想忍,可是为了这个月的月钱,她忍下了。只一个月,一个月就好,拿到月钱就离开。

        何舟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肥脸凑近,吞了一口口水压一压。

        在她耳旁用床榻之间的音色说着,“小娘子,你这点月钱根本不够用,你还是需要一个依靠,不如你跟了我……”

        何舟一个没忍住,打远他的胳膊,突然站起身,远离了几步。

        这无疑激怒了对方,被女人拒绝这比当众抽他耳瓜子还让他不堪忍受、颜面扫地。恼羞成怒,对何舟恶狠狠地眯眼暗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会慢慢折磨你,咱们走着瞧。

        第二日,何舟接到吩咐,让她偷取李记竹木的账本、打探内部消息。

        何舟一听,又是这种令人不齿的事,倒是笑了。她说好,然后毅然转身,昂首挺胸向前走。血色罗裙翻飞,秋日的阳光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柔光,此刻的她像个义无反顾的大侠,只留下一道惊鸿的背影。

        毫不犹豫地踏入李记竹木。

        李晏涵见她面带浅浅笑,从容自信地向他走来,一时晃了神挪不开眼,往日低眉顺眼颔首唯诺的女子,此刻却是如此的光彩熠熠落落大方。

        见她开口:“贵店需要带着投名状,自己策反自己的小探子吗?”

        李晏涵含笑柔和道:“要”。满心洋溢着期许已久,终如愿以偿的喜悦。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仿佛他如获至宝,再怎么小心翼翼地宠溺也不过分。

        “准备一下,霜降那日我们去往京师。”

        何舟微笑着,用一双无辜懵懂杏眼看着他,细不可闻地:“嗯?”去干嘛?

        “给我哥送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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