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从办公室到车间，就算慢慢走也用不了五分钟。

        沃尔特被带回了车间，他看见刚才还笑着和自己打招呼、井井有条地干活的向导代体们已经在货物通道前排好了队。她们三人一组，身体灵便的照顾怀孕周数比较大的，虽然表情各异，但都十分冷静。沃尔特的视线扫过那些紧张、兴奋、焦虑、淡漠的脸，他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他的了。他也不敢想了。

        陈晶晶拉着沃尔特走在最前面，平日里永远紧闭的层层大门早已敞开，他们毫无阻碍地走到最外层的一道门前。

        繁殖中心最外面一层门需要内外双重认证才能打开，沃尔特的权限也不够。

        向导代体们不哭不闹，虽然气氛越发紧张，但她们秩序井然，显然每个人都清楚会发生什么，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们不用陈晶晶指挥，自觉地停在了离门5米远的地方，排成竖行，原地坐了下来。陈晶晶则控制着沃尔特站在了最前面。

        “现在木已成舟，你再挣扎也没用了，基地不会放过你的。”她忽然道。

        沃尔特觉得自己头部一松，他又能控制脖子以上的部位了。万般滋味堵在胸口，沃尔特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只能叹了声气，目视前方继续沉默。陈晶晶的手依然牵着他的，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对着两层楼高的大门。

        全金属的大门厚重结实，上面没有观察孔或者便门。阳光从他们背后斜照进来，却照不到他们所站的位置。他们站得太靠前了，通向未来的门前只有一片黑暗，像破晓前最浓重的夜色。

        “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陈晶晶问。

        沃尔特沉默了半晌，平静道：“我能理解你们，所以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的手依然被陈晶晶牵着。沃尔特有点儿庆幸她控制了自己的身体，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陈晶晶抬手看了眼表，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看也没看就单手拨开瓶盖一口喝了下去。沃尔特终于转过了头，“你喝的是什么？”

        陈晶晶轻笑了声，道：“神仙水，永葆青春的秘方。”

        沃尔特也跟着笑了下，但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做不到像陈晶晶一样淡定。

        陈晶晶的脸色忽然一变，她扭头看着来时的方向。沃尔特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恐惧和悲伤。

        她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为首的两个向导代体立刻站了起来从阴影里抬出了一架梯子，架在了内环和外环两组建筑交接的通道上。梯子正上方的天花板看似和别的地方一样，实际是扇用来维修的天窗。陈晶晶则控制着沃尔特走到梯子旁，她拍了拍搬梯子来的一个女孩的肩，说道：“后面就拜托你了。”

        女孩点了下头，看着她的目光异常坚定。她上前抱了一下陈晶晶，然后决然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带着另一个女孩像大门走去。她边走边招呼坐着的众人起身往后退。剩下的人刚又退后两三米，最后一道门的门轴处就传来一声巨响。土石飞溅、尘烟腾起，与门轴相连的墙上被炸出了一个大洞。之前被调到育幼所的阿尼拉探进半个身子，对女孩们一招手：“走！”

        远处的陈晶晶和阿尼拉的目光相接，她朝阿尼拉笑了下，阿尼拉愣了一秒，随即点头，又退回了洞外。

        “抱歉，把你卷进来。”陈晶晶忽然开口，说着她从兜里又掏出一个小瓶子。她没有像刚才一样一饮而尽，而是把瓶子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陈晶晶松开了沃尔特的手，双手打开瓶盖，她又迟疑了几秒才一口喝干了里面的东西。

        “你喝的到底是什么？”沃尔特心中的不安升到了顶点。陈晶晶晃了一下，握在手里的瓶子掉在了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露出了“强化剂，向导用”几个字。

        沃尔特瞪大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向导代体们集体越狱带来的震撼都没有这几个字强。

        陈晶晶闭上眼仰头靠在墙上，等着晕眩过去、也等着药剂起效。她好像忽然起了谈兴，径自说道：“我待在校长身边不是因为向导能力出众，正相反，我其实早没有向导能力了。我生在基地外，出生地非常偏僻，除了生活苦了点儿，其他都还不错。我非常小就和营地里一个哨兵结合了。你情我愿，我父母也很高兴。不过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就到头了。伊甸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营地里反抗的人当时就被杀光了。剩下没用的人留着也是浪费粮食，所以也杀了。大家都是没用的人，除了哨兵和向导。本来我和我的哨兵已经结合了，也算没用的，本应难逃一死。不过那帮人的头说没准研究所会要，所以我们就被卖到了第五基地的研究所。研究所一直对切断向哨结合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向导如果能再与别的哨兵结合对他们来说是资源再利用。基地的向哨太少，又都记录在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就成了雪中被送的炭。”陈晶晶的唇哆嗦了一下，她抿了抿嘴继续道：“我的哨兵死在了实验台上，我没有，但我失去了向导能力。他们研究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留着我也没用，就想把我处理掉。不过日野校长救了我。她去研究所配合工作的时候知道了我的存在。说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向导力，对研究所没用了，不如放在向导学校进一步观察，顺便干点儿杂货。其实我当时已经恢复了一点儿向导能力，虽然只有一点儿，少到连次席向导都难以察觉的程度。日野校长冒了很大的风险才把这事瞒了下来，自那以后我就在校长身边当秘书。因为她能随时帮我遮掩我不稳定精神力，只有她身边我才是最安全的。现在没有药的话，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通过物理接触才能控制哨兵……”

        她深吸了口气，低下头。随着她的动作，沃尔特看到陈晶晶雪白的前襟被泪水洇出了几点灰。陈晶晶忽然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控制着沃尔特趴在了地上。她跪在他颈边，毫不犹豫地将刀贴着沃尔特颈后伤疤的上沿扎了下去。刀尖深入皮肉，碰到了一个硬物。刀身又前后错了几下，陈晶晶把刀口开得更大了些，然后一别一挑，手腕一翻，从中挑出了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圆柱体。

        沃尔特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他只觉得颈后闷闷地，不痛不痒，不知道陈晶晶在干什么。

        “我只挖掉了信号发射器，出血量不小，记得包扎。一会儿还有辆吉普，那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嘱咐了阿尼拉，你乖乖听话，他们会带你走。”语毕她果断起身，声音却抖得厉害，“抱歉……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说话间，向导代体们已经快而不乱地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外面停着两辆军用厢式货车，货车后门都开着，里面有不少人，大多是年龄不一的孩子，有的孩子手里甚至还抱着婴儿。女孩们分两拨上了两辆车。车门刚关上，车尾后又是一声巨响，刚刚被他们炸塌的墙被一个黑色虫洞吞噬了一多半，整面墙连着房顶都一起垮了下来。

        “festum来了！”坐在卡车驾驶位里的人冲刚关上后车门的阿尼拉吼道。阿尼拉三步并做冲回铁门边对着陈晶晶大吼了一声：“快走！”

        陈晶晶冲阿尼拉做了个手势，阿尼拉一滞，随即垂下眼，转身消失在洞口。

        陈晶晶也不再停留，她快速登上梯子。向导强化剂把她的精神体恢复到了最强水平，但这个状态持续不了多久。

        她是首席，曾经是。日野校长说巅峰时期的她应该是校长见过的最强向导，没有之一。

        陈晶晶给沃尔特施了个逃走的暗示的同时消去了抑制他痛觉的暗示，合上的天窗掩去了沃尔特因疼痛开始扭动的身影。

        远处港口上方，festum的轮廓已清晰可见。

        陈晶晶把在药物作用下疯长出的精神触须伸至最远以引起festum的注意。

        festum入侵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要快。她得把festum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不能让它们影响自己人撤离。

        她转头看了眼工程院的方向，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工程院。

        festum和法芙娜引起的混乱还在持续。

        “贝特连可向导！请您跟我去避难！”一位工作人员拨开乱成一团的人群，跑到奥路加面前道。

        奥路加看向贝拉，贝拉果断道：“你不是第五基的人，伤了我们也负不起责。快去吧。”

        奥路加不再犹豫，离开了混乱的五楼控制中心，跟着工作人员一路下到了地下3层。她们刚出电梯迎面就碰上了巴恩兹上将和日野洋治一行人。

        奥路加一脸惊异，“上将，您不是已经……”枪声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这群怪物都得死！！！”

        “趴下！”

        “危险！”

        嘭、嘭、嘭。

        嘭、嘭。

        走廊拐角处一个套着白大褂的男人倒在了地上。

        众人一片东倒西歪，所有人都被震惊了，那男人走了调的嘶吼似乎还在走廊里回响。

        研究所外是festum和人的较量，研究所里是人与人的交锋。

        不变的只有流血与死亡。

        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跌坐在地，这是他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他呆呆地看着那男人的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浓重的血腥气让他无法呼吸。血泊向他涌来，他惊慌失措，腿软地站不起来，只能四脚并用地往后蹭想离远些，支在身后的手却摸到了温热液体。

        奥路加倒在巴恩兹上将身上，两人的血在地上汇成了一条小溪。

        “压住伤口！”

        “报告军部，叫支援！通知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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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殖中心上方。

        一骑驾驶着法芙娜高高跃起，将悬在陈晶晶头顶的festum一拳打倒在地。这只festum个头比较小，他还是第一次见。一骑揉身扑了上去，利索地用法芙娜自带的战术小刀刺穿了怪物的眼睛。等他回过身，陈晶晶已经倒在房顶上了。一骑环视四周，其余festum被基地的防御拖慢了脚步，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一骑快速打开驾驶舱，把陈晶晶抱了进来。

        “真壁一骑？”陈晶晶半睁着眼，声气微弱。

        再次启动法芙娜的一骑一愣，“你认识我？”

        “……我们在等你。你往海边走，看法芙娜里的坐标。那儿有人带你回家。”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先离开这儿，接你的人会解释……”女人闭上眼，晕了过去。

        “别！”一骑下意识地晃了晃女人，她浑身绵软，毫无反应。

        法芙娜里确实预存了一个坐标，一骑看着显示器上跳动的红点，他刚才就发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自己看。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逃，虽然不知道海边是什么情况，但总比呆在这儿被人抓回去强。一骑一咬牙，一阵风似得向海岸线跑去。

        逃跑之旅顺利得出乎一骑意料，他一边庆幸一边奇怪，他抢走了一台法芙娜，竟然没有人来追他。不过这台法芙娜的速度远超markelf，一骑想，可能是他把追兵甩在了后面，或者是festum绊住了追他的人。

        一骑很快到了坐标指示的地方。他张望了下，四周都是荒郊野地，脚下除了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包外什么都没有。一骑刚收回视线，就看见小山包的另一侧，一个黑皮肤的女人从地道里露出半截身子，朝他招手。

        一骑犹豫了一下，女人看他没反应，干脆爬出地道，向他这边跑来。她刚出地道，一个金色头发年龄更小的女孩慢慢探出了个脑袋，偷偷看了一眼法芙娜，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紧接着又有一颗黑色的小脑袋冒了出来，很快被一只手拽了回去。

        一骑看着这情境，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点儿。

        黑皮肤的女人已经跑到了法芙娜脚下，她将通讯器贴到法芙娜上道：“真壁一骑，下来。我们来接你回龙宫岛。”

        龙宫岛三个字吸引力太大，活泼的孩子又消解了一骑一部分戒心。其实他也没有其他选项，一骑没怎么犹豫就推出了驾驶舱。

        阿尼拉个子不高但身形结实，说话利索，很有大姐头的风范，看起来非常靠得住。

        她看见驾驶舱里的陈晶晶后脸上又惊又喜，立刻朝地道的方向比了个手势，然后才转头跟一骑介绍自己、解释情况。一骑听她说晕倒的人叫陈晶晶，是她们很重要的伙伴，大家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一骑把她救了。说话的功夫，地道里钻出了两个男人，转眼就把陈晶晶带走了。阿尼拉趁机拿了个小东西插在了法芙娜驾驶舱内一个不起眼的接口上。驾驶舱看起来毫无反应，显示屏、指示灯都一片漆黑，但没一会儿却不知从哪传出了了一声“嘀”。阿尼拉随即取下那东西，带着一骑往地道方向走。

        “法芙娜就那么放着不管没关系吗？”临进入地道前，一骑最后回头看了眼白色的法芙娜。

        “嗯，没关系。会有人来处理。”阿尼拉扭头对一骑说，随即朝在地道里举着手电乱跑的女孩儿们低声道：“喂，你们两个，不要跑！会摔到！”

        孩子们可能是第一次出门，被新鲜感冲昏了头，已经乐疯了，嘎嘎笑着撇下二人挥着手电跑远了，地道里也随之暗了下来。阿尼拉叹了口气，又轻笑了声，从兜里掏出了两个微型手电，回身递给了一骑一个。灯光虽然微弱，但一骑依然看得很清楚，这地道低矮狭窄，两壁是土，隔很远才有几个木梁搭的支撑结构，非常简陋。

        “快到了。”阿尼拉道，她不等一骑问就介绍起了情况，“我们的人都在前面的地窖里，大多是女人和孩子。我们都要去龙宫岛。日野道生的船不能太靠近岸边，我们得开远一点儿才能和他汇合。我们人多，接驳船太小，所以得分两拨走。第一批人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咱们是第二批，等船回来就走。到了他船上咱们就基本安全了。”

        一骑醒来后第一次遇见给他好好解释情况的人，又似乎真正摸到了回龙宫岛的船票，激动得不行。他心里的疑问堆成了山，一时竟都堵在了嘴边上，只挤出了一个“嗯”。

        阿尼拉回头看了他一眼，地道里很暗，不过一骑的眼睛亮的出奇，那不仅是手电光映在他眼里反射出的光，她从他眼里看到了热切和希望。

        阿尼拉勾起唇角，接着道：“贝拉说你一心想回去，还很想岛上的人。嗯……是叫总士是吧？真是这样。”

        一骑听见这个名字瞬间停下了脚步，他惊讶道：“贝拉？”

        “嗯，贝拉。别停，咱们边走边说。”阿尼拉语气未变，脚步不乱。一骑迟疑了一下，还是紧走两步追了上去。

        “贝拉是我们的人。奥路加我不了解，但这次她确实帮了我们。贝拉很招人讨厌是不是？”阿尼拉的视线扫过一骑，他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成功愉悦了阿尼拉。

        她笑了几声，接着道：“贝拉那副样子是想把矛盾集中在自己这个驻站向导身上。塔，嗯……你可以理解为关押向导的地方。塔在基地里地位尴尬，大家害怕向导，因为他们能读心、甚至控制别人的身体。可对抗festum需要哨兵，没有他们超强的五感和反应速度就驾驶不了法芙娜。而哨兵需要向导、向导素才能维持状态……也算相生相克了……向导人数最少，最好控制，基地就把他们关起来了。哨兵离不开向导和向导素，只要握住向导这张牌，他们就不能怎么样。”

        一骑听得目瞪口呆，岛上也有向哨，但他从没听人提过这个问题。龙宫岛上哨兵、向导和普通人的区别似乎只体现在体检报告上。他不由自主道：“岛上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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