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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孙幼清牵着赵妙元的手走出正殿。一直走到日头下,赵妙元的手都没有回暖,孙幼清有些担忧的侧头看她,却见她还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赵妙元这样,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赵妙元永远是清醒而冷静的。她性子冷淡,可是当跟她说话的时候,永远能感觉到她是笑着的。她似乎永远在倾听。就像仙人活在人间,身上不带一丝挂碍。

        孙幼清说不好赵妙元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但她本心不希望如此。当仙人染上尘世间的烟火,往往是弊大于利的。而且,这种改变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某种不幸。孙幼清私心希望赵妙元能永远不染尘埃,那是最适合她也是最能让她舒服的状态。

        可孙幼清不是那些上位掌权者,她不会强迫赵妙元永远保持那个状态。在她心里她把作为赵妙元的朋友这个身份放在长公主前面,所以她选择关心安抚。

        “妙元,你还好吗?”孙幼清轻声开口问道。

        七月的荷塘铺满碧绿的荷叶,灼灼的荷花在微风中婷婷袅袅,似乎有意遣来它的清香。孙幼清派人守在凉亭的长廊入口,唯恐秘密和清香一起送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去。

        或许是这夏日的池边过于静谧,又或许是孙幼清的语气难掩的关心,赵妙元一下子感觉安心许多。虽然那看向孙幼清的温柔笑意依旧使人担忧,可眼睛里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流光。

        “我很好,别担心。”赵妙元下意识就说自己很好,一来不想让孙幼清为自己担心,二来她也确实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只是对很多事情感到困惑而已。

        孙幼清也明白赵妙元的性格,没有反驳她,只是继续问:“那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赵妙元回道。

        “很重要吗?必须要想明白吗?”孙幼清继续追问。

        “嗯,很重要。”赵妙元点点头,又接着补充,“辗转反侧,不得其解。”

        “我……能知道吗?”孙幼清看着赵妙元的神色,犹豫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着问。

        孙幼清性子爽直,在许多事情上都行动果决,是少有的行止如风般的飒爽女子。赵妙元偶尔的冲动念头,难说跟孙幼清没有关系。就像此刻,看着孙幼清盯着自己的圆溜溜的杏眼,她几乎就要将一切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抱歉地对孙幼清摇头。

        “……我明白了。”孙幼清虽然表示理解,但低下的眼眸还是难掩难过。

        赵妙元看着眼前的孙幼清,叹了口气,“幼清,你还记得乾和十三年鄢州发了一场三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水吗?”

        孙幼清明知她是转移话题,却还是不由得跟着她的思绪,“记得,那年我九岁。”

        “对,那一年你九岁,我六岁,我师兄十二岁。”赵妙元微微笑道,“乾和十三年,师父夜观星象,心有所感,卜得一卦。卦象显示,大醴北地,将有水患。师父大为震撼,连夜将此事启禀君上。但最终,不论是司天监还是六部,都对此事不以为意。”

        “北地多山区平原,与水患孽缘甚少。况且,我大醴国土幅员辽大,单凭大醴北地四字,是无法说服六部打开钱袋子的。”孙幼清对当年之事十分无奈,又深为理解,“司天监在之后虽然也领命推算此事,推算的结果却是——风调雨顺。”

        “截然相反的验算结果,纵使君上想要重视师父的卦象,最后也只是小打小闹。再之后,‘风调雨顺’了一个月的鄢州,不堪雨水重负,闹了一场三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大水。这灾……前前后后,一赈就是四个多月,还不带后续的那些麻烦事儿。”赵妙元至今记得当时看到为了逃灾避难,千里迢迢到了京城却只能被安置在城外的那些难民的景象。

        孙幼清当时年纪小,还住在宫里。虽然没有如赵妙元那般亲眼得见,但对当时阴云一片,生怕触陛下霉头的后宫印象深刻。

        “那确实是一场大灾难。”孙幼清感慨道。

        “是啊……”赵妙元本意并不是这件事本身,很快就跳出情绪接着往下说,“师兄跟着去粥棚施了几次粥之后,就受不了了,回山上冲师父发了好大一场火。那还是我头一回见着他发火呢。”

        “发火?”孙幼清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愣了愣。

        赵妙元点点头,“师兄认为,是因为师父没有算出更明确的卦象,才导致了灾民的惨状。又或者,如果师父能够竭力说服陛下,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至少不会这么严重。这场灾,师傅要负一半的责任。”

        “之后呢?国师怎么说的?”孙幼清有些好奇。

        “师父说,这一半的责任他担了,但他不认可师兄的想法。”赵妙元回道。

        “这怎么是国师的责任了?!”孙幼清惊呼出声。

        本来嘛,算卦这种事玄之又玄。能不能算出来,算了准不准,算准了愿不愿意说出来,都是说不好的。就算是国师也难以能算出是鄢州的灾祸。就是算出来了,难道就真的可以说服那些大臣吗?他们把国库看成自己的钱袋子,若当真把卦象说得清楚明白,不说对国师自己有没有什么大伤害,恐怕习惯了模糊言辞的他们也是不会相信的。末了还要反说是国师用了什么厌胜之术。

        “师父认为身为臣子,应当尽责。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试图说服陛下,确实失了臣子之责。再者,虽然卦象他只能算到这个程度,但若是他能够结合司天监的推演过程,应该可以将卦象描写的范围缩到更小。他没有这么做,是他之过。”

        “但……”孙幼清欲言又止。国师府独立于司天监,虽然话语权高于司天监,但毕竟手上没有实权。依着国师的身份,是不能越权提出查看司天监的手札记载的。说到底,都是陛下的责任更大,而国师的责任最小。但这样的话大逆不道,孙幼清无法说出口。

        “……听起来国师和妙空是一个意思啊,怎么国师又说不认可呢?”孙幼清有些生硬地转了话头。

        “你对卦象一事,怎么看?”赵妙元没有直接回答。

        “怎么看?呃……”孙幼清突然被反问,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其实不太信这个……”

        话音刚落,她又慌忙握住赵妙元的手。“我不是说我不信这些,你别误会!”

        后者也反手牵住她,安抚地笑了笑,“我没有误会,你别急,慢慢说。”

        孙幼清长舒一口气,“我是相信你们本事的。我说我不太信卦象,是说我不是一个会将卦象奉为圭臬的人。我把它当做一种警示,会小心注意,但不会为了这个就提心吊胆。一个人要是一辈子就指着卦象过日子,这日子就不用过了。”

        赵妙元闻言一怔,良久才感叹一声,“我与师兄能够有你和太子这两位友人,当真是一大幸事。”

        “太子哥哥?”孙幼清实在是没想到太子居然也在这件事里,毕竟这听上去更像是国师府自家的一件往事。

        “嗯,太子事后从师兄口中听闻的,还开解了他一番。”赵妙元补充道。

        孙幼清越发的听不明白了,在她看来,妙空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怎么还需要被开解呢?赵妙元看出了她的疑惑,只得解释,“师父不认可师兄,是因为师父认为师兄的心中有了瘴。师父担心师兄会成为你口中那种将预言二字奉为圭臬。”

        “不、不会吧……”孙幼清有些难以置信。

        “预言这种东西,算出来了就不会有人放着不去在意。可是说到底,它真的只是一个预言而已。未来不是唯一的,是无数个选择造成了这个结局。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一种结局是:师父没有呈上这个预言,司天监没有算出所谓的‘风调雨顺’,六部没有因为这四个字而对鄢州官衙上呈的关于雨季的奏折放松警惕。

        可能的结局太多了……难道算出每一个预言后,都要继而推算由此产生的无数个选择再去做决定吗?知天命,尽人事就足够了,这也是师父的道。可师兄的话里却分明要为了每一个预言倾尽所有,恨不得时刻化身为言官去死谏。”赵妙元回想起这段往事,语气有些沉重。

        而孙幼清敏感地察觉到,赵妙元在每次说到预言二字时不寻常的重音,心下一沉。

        “妙空听懂国师的意思了吗?”她接着问。

        “听懂了,但不能接受。”赵妙元回忆起当时妙空的神情,终于难忍笑意,“我家师兄是个儒道。”

        “后来呢?我家太子哥哥又是怎么开解的?”孙幼清也忍不住顺着赵妙元的口吻。

        “太子说,若是师兄向他进言。就算不能让六部的人松口,也要想办法将如何预防处理水患,安置灾民一事的相关事宜宣传开,提醒百姓居安思危。就算最后无事发生,能够预防也是好的。若是最后还是像当年那般灾情严重,那就收拾好心情,尽自己所能处理好一切。就算情况比当年还要可怕,也不需要师兄这个算命的去写请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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